疯也似的一路跑到山脚,天山上融化的雪水从山涧飞泄而下,到山脚聚成冲激河流,落羽瘫坐在河边,喘着粗气趴在泥泞地上吃力地洗清手上的血浆。
水势湍急,击石为浪,打在手背上生生的疼也是透心的凉,落羽脸色惨白,嘴唇也止不住地颤抖着。
眼见了同类灭族的惨状,与她同根同源的一族,被人挖眼、扒鳞,凌虐致死。手上这点疼痛与心中相比又岂及千分之一。
是何种势力有如此能耐,又如此狠心,竟将蟠龙灭族,还施以凌虐。
做成这幅惨状,想必是恨入了骨髓。蟠龙一族为龙族三宗中最弱一族,一直不问世事盘踞在天山之上,因而可以存世至今,又何来此等丧心病狂的仇家。
是魔族么?王城景象非一人所能为,斥兀已死,散魔多是独自行动,又是怎么集结起来对蟠龙族突然发难的?
是妖族么?世间妖族与人族尚且没有大起冲突,又怎么会对不问世事蟠龙族出手。
蟠龙族出事,外界又是否已经知晓,无人敛尸,死城一座,断不像有人发现的样子。
脑中混乱不堪,落羽把手深深伸进河流中,任凭雪水击打冲刷,想让自己在这刺骨的冰凉中冷静下来。
等到意识清醒,大脑反倒是一片空白,心中只剩下无边透凉的恐惧。
王上的离世本就让她对死亡极度害怕,而今日所见一切,对死亡的恐惧仿佛要在她心中掏出一个洞来,填之以模糊血肉,白骨皑皑。
落羽僵硬地缩回手,面无表情定定地看着身下激流。
青龙隐世,蛟龙镇海,蟠龙被灭,那她又该何去何从?
她不知道。
但她不能停下,她想活,她想竭尽全力,在这世间活着。
她像是发了怔,倏地站起身来,将一切抛之脑后,不管不顾,迈开双腿顺着河流一路走下去。
整日昏昏沉沉的,也不知疲倦,脑子里只有一个活下去的念头,单凭这个念头走了一月有余,原先的河流走向分叉口,已只余浅浅溪流。
她终是支撑不住,腿上一软,倒在溪水中。
离开王上近四月,她的灵力已然散尽,能多苟活近一月,已经算得上是奇迹,落羽瘫软在水中,浅水下被冲刷得圆润顺滑的石头依然硌得肋骨生疼,她低头向下看去,双腿已经无法维持人形,化成了龙尾随着溪水流体轻微摇曳。
尾上龙鳞雪白无瑕,那没有一丝杂质的纯色仿佛一道利刃,剜刺着她的心口。
下半身已经无法行动,幸而双手还尚且听凭大脑掌控,落羽伸出手去,抓在水底的凸石上,臂膀用力,一步一步向岸边爬去,似乎是手上抓得过于死命,磨破了指尖,爬行中能看见一条赤红线条绕着溪水蜿蜒而下,却渐渐也感觉不到疼痛了。
艰难爬行了一会儿,总算也爬到了岸边,她将手指深深插在泥土中,最后一次用力,把肩膀以上搭在了带着湿软的泥土上。
浑身湿漉,素白衣衫粘上泥泞狼狈不堪,落羽却无暇顾及,她奋尽全力也要将身体挪到岸上,就只为了一件事。
将手缩回来在还算干净的肩头衣料上擦去泥土和断草,然后伸向腰间,解下了那柄短剑,拼尽全力将它掷向远处。赤红的剑鞘在草地翻滚了两圈,悠悠停下,剑柄上云龙雕纹瞋目而视,似是对这栖身之处并不满意。
今日看来势必要亡命于此了,至少不能让摇光陪着她的尸体一起,被这流水带着到处漂泊。
似乎是因为掷剑时太过用力,随着她的过度起伏的动作,怀中跌出一个东西,掉落到溪水中,随着水流飘到了不远处,被一块圆石拦下。她转头看过去,正是那黑色的小盒子。
落羽心中一颤,想着怎么把这东西给忘了,这亦是王上与她的赠礼,万万不可丢了。
于是又挣扎着将手肘撑地,侧过身去,现下再想将身子挪动已是不可能,只能艰难地将手伸长,试图去够那盒子。
万幸她虽然瘦弱不堪,身躯却不短小,手臂伸到最长,将将能碰到盒子上沿,手指微微用力,想将它拨回来,不想却将这盒子拨翻,在圆石上滚了一圈,发出咔嚓一声,竟然兀地自己将盒盖弹开了。
如此轻易,就好像它本来就只是轻掩着,未曾闭合,只借由翻滚中的点点惯力,便打开了,从里面掉出一个白色的坚硬物什,磕在圆石上,发出中空的悠悠响声。
落羽想起王上与她说过的话,忙挣扎着去把那东西抓在手里,焦急地拿回来一看,竟是一截短笛。
这短笛十分小巧,周身乳白,材质坚硬,方才磕了一下,也未见半点磕痕,她仔细瞧了一会儿,方从截面形状上认出,此笛应是为白骨所制。
落羽辨不出这是什么生物的骨头,只瞧着手上发愣。
「盒中之物可解一时之难。」
王上的声音在她脑中回荡,可一把骨笛,又能如何解难?
身子越来越疲软,手上也快卸了力,落羽没有时间多想,将那骨笛凑到嘴边,用尽最后一点气力,吹奏起来。
她原本就不懂音律,更何况现下已是灯枯油竭,骨笛在她口中只能依稀发出“呜呜”的微响,极其微弱,也甚是难听。
只吹了片刻,气力便已用尽,骨笛脱了她的手,跌落在岸边。她亦无力维持人形,整个身子都变回了白龙形态。这弱小真身,体态却与人形相差无几,让她得以将脑袋依然搭在岸边,不用于水中受窒息之苦。但已无法行动,只能睁着眼,感受着身体的情况。
落到这般境地,心中多多少少还在期盼奇迹发生,这骨笛既是先王留下的宝物,又道可以用于解难,想必应是一件灵器,或许在骨笛中就蕴藏了灵力,哪怕只有一点点,也够她维生之用。
然而过了半晌,什么都没有发生,她仍是周身动弹不得,只能感觉到魂魄正在从身体中慢慢抽离,体温也在渐渐流失,心跳越来越缓,连眼皮都越发觉得沉重。
她虚弱至此,神智却是清明的,想来估计是上天与她开了个玩笑,希望她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地感受死亡。
失望么?也难免,本就抱着必死的念头,又被这骨笛勾起了一丝希望,如今还给她的,却是更加无力而苍白的绝望。
或许是自己过于孱弱,没办法发挥那灵物的作用吧。落羽心中怅然,没了念想,便把注意力从身体集中到目光中,临走前还是想多看一眼这世间。
视线所及之处,绿草茵茵,随风摇曳,像是一滩翠池泛起阵阵涟漪。远处高山云烟弥漫,苍茫一片,笼上耀耀日光,朦胧生辉。
多好的一幅风景,可惜要成了她的葬身之处。
她想起了王上,想起了在人族城镇中遇到的一张张鲜活面孔,她这一生从未留住过一个重要之人,到死却也是孤零零一个人,当真惨淡。
眼眸已无力转动,落羽只能盯着远处那高山巍峨,山顶一片白茫,正如她现下心境。
一抹尘烟,雾锁缭绕,在山头盘旋周转,又飘然急下,倒像活物一般。她看了一会儿,恍惚中又觉得那颜色并不是纯白,似是有一道玄色混杂其中。
不,不是恍惚,那道烟飘下山后,便脱开了山间白雾,只余一道黑烟,滚滚而来。
那黑烟速度之快,前一刻还在山顶,后一刻便飘在了不远处,随即停下,周旋在原地,点点汇聚,最后汇成浓浓黑雾。
虽无邪气,但这黑雾浓稠,着实不像是好东西。落羽此刻只想冷笑,却又连嘴角都无力勾起,她已是个将死之人,不管那黑雾是何妖魔,又能拿她怎样,至多不过是觊觎她姑且还是龙族的身躯,待她死后饱餐一顿罢了,她既身死,不会有疼痛,又怎会在意这身躯予谁果腹。
眼皮越来越沉,视线也开始模糊,那黑雾最终慢慢消散,却并没有化成什么妖魔,只有一个身形高挑的年轻女人,从黑雾中缓缓走出。
落羽只看了她一眼,却连这仅有的神智,也不再清明了。
自诩族中博见者,人间女子圣族贵脉,绝色芸芸落羽见过甚多,但都及不上那女人。
她一身素黑锦衣,几与黑雾融为一体,朦胧而漆郁。外着一件玄色外衫,镶着金色章纹,多添一分华贵气质,乌发及腰,却没有披冠梳簪,如同墨染瀑布倾泄而下,于肩头铺散开来,又汇向后背垂于腰间,在阳光下随着步伐流曳生辉。
面容如同刀裁玉琢,精致出尘。眉宇幽淡,一双漆黑眼眸隐在睫毛下似长夜幽邃,又覆着丝丝寒霜,还未消散的稀稀黑雾缠绕在她周身,亦幻亦幽。
她额上一道浅浅金印若隐若现,脉络于尾部汇于眉间,星星点光流熠其中,与衣上金边互相辉映,耀耀乎仿佛不在世间。
日光铺撒在她身上,亦不可与她争辉。
落羽的意识开始涣散,视线也已是模糊不清。
那女人面无波澜,行走无声,步伐从容地于这苍绿草地上,踏翠而来。
落羽就这般看着她,心肺骤停,意识终被尽数抽离,归于无际黑暗。
她死了么?
这美得仿佛不在世间的女人,她就只看了一眼,便死了么。
好不甘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