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林中

晌午,阳光正烈,投下来的光柱穿过枯树枝丫又晕开来,炙烤在湿泞的土地上,蒸出缕缕白雾。

一个约摸二十岁上下的青年女子独自穿梭在树林中,长发简单束在脑后,底下一张脸清秀端正,相貌比起寻常人家的姑娘要优越许多,眉眼间却透着不符合外表的成熟内敛,一身白衣在这枯黄的世界中显得格外突兀。

林中树木不高,多是些枯枝腐干,行走其中倒不觉得昏暗,从枝干的朝向上也能依稀辨出方位。

落羽并不担心迷路,只是此处土地泥泞不堪,更有死水浅滩,底下也不知是否沼泽险地,她每迈出一脚都需分外谨慎,还需分出注意力,去提防周围可能存在的危险。林子里到处都弥漫着腐烂枝叶的气息,若真有什么诡物埋伏其中,她定也无法靠气味警觉。

行至树林深处时,远远传来了几阵戚戚促促的说话声,落羽心中一凛,当即侧身躲藏在树干后,将脑袋略微伸出去仔细观察着情况。

枯枝矮叶中隐约可见几个攒动的影子,毛茸茸的,个头很小,不过既然会说话,那便不可能是普通的动物,应该是些还没能化成人形的山野精怪。

这是落羽从王城出来的一个月里第一次遇到妖,即便当下就能判断出自己对付它们绰绰有余,但在思忖了片刻后,她还是决定避开而行,且在经过时格外警惕,手有意无意地扶在悬挂于腰间的一柄短剑上。

这是王上赠与她的,她总是随身携带,片刻不敢离身。

那几个小妖没有注意到她,自顾聚在一起说着闲话,离得近时,落羽也依稀听得一些。

它们是在谈论两年前那场大魔作乱的祸事,其中一个说得眉飞色舞,说青龙王联合天墟掌门斩杀魔将斥兀于涟山,两位少年英才,除魔镇世好不威风。

另外几个一听便坐不住了:“你吹捧他们干嘛,你可是妖,若是扰乱了三界秩序,他们对你可不会手软。”

那小妖语气一挑:“你这话说的可就没良心了,若是任由斥兀作乱,你我能有好果子吃?”

“真把自己当人了是不,还讲良心,先修成人形再说罢。”

落羽默默听着,眼里的神色微微黯淡了些,但也未曾驻足,几步绕开了它们,才略微放松下来,把手从短剑上移开。

虚惊一场后,望着前方漫漫无际的泥泞湿地,不由得轻叹了一口气。若是能跟同族一样,可肆意翱翔于天空,这沼泽林地于她即与平川无异,也就不必这般提心吊胆了。想到这里落羽不免又露出一丝苦笑,自己若真与同族无异,又何至于沦落到这副田地。

那小妖所言不虚,当年青龙王给予斥兀致命一击时,用的便就是落羽腰间这柄短剑,但它口中威风凛凛的少年英才,在那一战之后身负重伤,归来后不到两年,便薨了。

如今仙界以仙门为主,加以四方圣兽族予以守护,青龙作为四圣之首,一直都是龙族的骄傲,落羽也正是生于这支强大的族群。

只是不同于族人的龙身木青以赤带红纹相织,落羽出生时浑身纯白无一丝杂色,灵息也微弱到几不可察。起初族人还念着同族情义愿意养着她,没几天便发现她完全无法自行聚灵,只能靠旁人强行将灵力渡到她体内,才能维持住这脆弱的生命,加之那一年封魔大阵动荡,魔族重返世间,族人皆认为这个怪胎就是不祥之兆,反正也不像能养活的样子,便商量着要将她丢弃,放任她自生自灭。

最后是青龙王尧宗急匆匆赶到,把这条奄奄一息的幼龙留了下来,王族拥有异常强大的灵力,完全可以承受得住渡灵的消耗,尧宗不顾阻拦坚持要亲自养着这条白龙,至于原因,却是半个字也未曾对旁人提起过,虽因族中异议甚多,待落羽能够化成人形之后便无法再将她留在王城,但每隔三月便传她入王殿,亲自渡灵予她,是以落羽能活到今日。

或许对于尧宗而言,落羽生而有异,也仍是族中的一份子,他护着落羽,大概只是出于王族的职责。但对落羽而言,尧宗便如兄如父,是她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

只是如今,她连这唯一的亲人也没有了。

想到这里,落羽停下脚步,寻了处略微干燥的土地坐下稍作休息,又从怀里摸出一个黑色的木盒,将它拿在手上细细端详,脑中缓缓浮现出了一个月前,尧宗最后一次传她进王殿时的情形。

那次尧宗也是一如既往地先与她渡灵,末了便开口问她道:“落羽,你今年该有六十七岁了吧?”

“是。”落羽低头答道,说罢又偷偷看了尧宗一眼,早先便听说王上负伤而归,而眼前男子剑眉星目丰神俊朗,倒不像是有伤在身。

“虽是成年了,却也还小。”尧宗微微笑了笑,而后转过身,对落羽招手道:“你跟我来。”

落羽点头应下,随即跟在尧宗身后缓步走到后殿,在一处青纹木架旁停下了脚步,尧宗抬手从那木架上取下一柄短剑,转身递到落羽面前,此剑不过两尺有余,剑鞘赤红,剑柄上云龙绕刻,尚未出鞘,便散发出淡淡寒光。

落羽当即认出这是尧宗的佩剑「摇光」。瞬时脸色煞白,扑通一声跪在地上,俯首颤声道:“臣下怎敢受王剑。”

尧宗见她如此,也并未示意让她起身,只是屈下身来,一手撑地,缓缓在她面前坐下。

落羽将头埋得更低,额头几乎贴在地上,只听尧宗轻声道:“落羽,你仔细听着,我身有重伤,恐时日无多,我死后,族人定难容你,遂我已与蟠龙王谈妥,让去你过去暂时栖身。蟠龙一族虽较青蛟两族羸弱,蛰伏在地未能飞升,却正好与你相符,此去甚远,封魔阵动荡,随时都可能有散魔现世,况且妖界人界皆有邪秽,我已无力护你,只能将摇光赠你防身,我若身死,青龙再无王族,有这王剑与无,却是无异。”

听到这话,落羽才惊觉实际的情况比起传言有过之而无不及,甚至无暇去细想这关乎自己后路的安排,只觉得心口一阵钻心的疼痛,不由得红了眼眶,道:“王上切莫说胡话,王上为青龙之尊,强大如斯,怎会身死。”

尧宗眼光沉了沉,并未直接答话,而是又从怀里取出一个物什,摆在她面前。

那是一个方形木匣,长宽约四寸,盒身漆黑,并无纹理,落羽瞧清之后不敢多话,抬起头红着眼睛去看尧宗,不知他是何用意。

“我不知晓这盒子里是何物,先王将它予我时只说这盒子里的东西可以解一时之难,斥兀现世,我本想试着用它抵御一阵,却无法打开这盒子,许是机缘未到。”尧宗说着,擒出一丝苦笑:“如今于我亦是无用,也一并给你,或许有朝一日,能用得上。”

落羽心中惶恐更甚,刚想开口,尧宗挥了挥手,示意她无需多言。然后又轻轻扶着地面,站起身去,他动作时眉头微锁,似是有难忍之痛。落羽默默瞧着,心中又是一阵酸楚。

“我族为四圣之首,如今为护这天下苍生王脉竭断,也算是倾尽职责,我死后,青龙一族再无义务护世,靳苛会带领族人远离尘世销声匿迹,保青龙安宁。你这一走,便不必再回头去寻根了,也寻不到。”

尧宗说完,便缓步离去了,留落羽一人在后殿,长跪叩谢。

那之后不到十日,王城便敲响了丧钟,尧宗薨时仅二百岁,并无子嗣,王脉已断,族人推选靳苛大人代为管理族中事务,靳苛大人向来对力量和血脉颇为看重,又自始至终都认为是落羽这个怪胎带来了灾祸,自然不会再容下她。在王上大葬以后,随便寻了个理由,便将她赶了出去。此后带着族人舍弃王城,前往北极之地隐世。

一切正如尧宗所料,不偏不倚,从那时起,落羽便依着王上遗命,动身前往位于天山之上的蟠龙栖地,到今日,已有一月有余。

思绪至此中断,落羽缓过神来,微微敛了眉,又将注意力放回手中的物件上,这一月来她每天都会仔细琢磨这黑匣子,它是由上下两块木盖拼接而成,浑身漆黑,上面没有刻字也没有雕纹,方方正正的,模样极其普通,落羽伸手摸了一下,发现这用料也不过是寻常的桦木料子,盒身无锁亦无扣,中间一道细缝看似轻掩,但她尝试过许多次,无论用多大气力,也无法将其打开。

之前有想过要不要试着用利器拆卸,又被自己的想法蠢到。王上那般强大,若这盒子能用外力强开,王上又怎会用不上。

她看了半晌,还是同往常一样未见端倪,就又把它收了起来。

已然休息了半个时辰,体力也恢复了些,落羽起身拍了拍身上的泥土,继续往前行进。

一路走来幸而尚未遇到什么危险,但这沼泽林之大确实超出了她的预想,一路走到夕阳西下,天边只剩一抹微光,她的身边仍是枯树环绕,丝毫看不到出口,天色越来越暗,鸦雀也渐无声息,落羽心中越发焦急起来。

她身为龙族虽能夜视,但却不能像白日那样看得清明,要是一脚踩空陷入沼泽之中,更有性命之忧。所以如若天黑之时还未能走出去,她便只能在这沼泽林中歇息一夜,此处又尽是泥沼,连个安稳落脚的地方都难寻,注定一夜难熬。

话虽如此,当天边最后一抹光也被地表吞没,黑夜正式降临之时,落羽还是乖乖认了命。

别无选择之下,只能运周身灵力于双眼,尽量让自己在这黑暗中看得真切些,四周皆无干燥的地形,她于是开始攀折周围的枯枝,偕靠在一颗大树干边,堆放在泥泞地上,堆得多了,便勉强能作一张枯枝椅。

做完这些,落羽尝试着坐了上去,她虽身体孱弱,化为人形后却并不矮小,只是瘦削了些。干枯的枝干随着她身体的重量发出清脆的断裂声,所幸堆得够高,虽然断裂,却没有塌陷。

落羽抱着摇光,头靠着树干,将双腿缩起来,身处这种环境,她必不可能有睡眠,就连闭目养神都是奢望,只睁着眼留心着周身环境,任由无边的黑暗将她吞没,融入这死静黑夜。

「啪叽」

偶尔身下枯枝断裂,会有突兀的声响打破寂静,像是不满她的体重,被压得怨声连连。落羽心中苦笑,之前在人族往来,凡人尚且嫌她骨瘦如柴,难不成一月奔波,风餐露宿的,她竟还长胖了么。

「啪叽」

又是一声,她静静听着,突然心中一凛,浑身冒出一阵冷汗。

这声音仔细听来与先前那声却不相同,并非来自她身下,而是.......身后!

察觉到异样,落羽瞬时翻身起来,往背后看去,目光所及之处仍是枯树泥沼,并未见到什么异物,而那声响却没有停下。

「啪叽」

「啪叽」

越来越近。

落羽紧紧握住摇光,屏气凝神。

那声音行至她身前,却突然停下了,落羽环顾四周未见异常,只能依稀觉察出有一道气息停在她跟前,没有行动,安静地与她僵持着,似乎是在......观察她。

她蹙起眉头,遏制住内心的慌乱,冷冷对那气息道:“滚出来。”

「啪叽!」

那声音最后于她头顶炸裂般出现,而后却化作一道阴森的女声,幽幽从她背后传来:“我说怎么老远就闻到香味了呢,原来是只龙崽子。”

落羽脊背冰凉,僵硬地转过身去,就几乎要触碰到一张怪异的人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