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下桃宴图(中)

  其实六子的工作室很普通,外面看上去就是一个三室一厅的民居。他告诉我们说:“你们不知道了吧,我们这些一直搞文物古董的人,最怕的就是张杨,最好就是别人都不知道我们手头的东西,否则一天到晚都得让人惦记着。我们的工作室其实都在居民小区内的,外表看上去没啥,其实防盗机关做的和瑞士银行一样!”

  说完他就拿出了一把特制的钥匙,来回转了好几下,才打开了门,朝里一看,房间空荡荡的,感觉非常的冷,窗户紧闭。光线十分的幽暗,感觉还真有那么一丝鬼宅的味道。

  他关上门,脱了鞋子,带我们走进了里面的书房,这里才是他真正工作的地方,书房被他设计的比客厅还大,放着一个保险箱,然后就是巨大的工作台,上面摆满了各种毛笔和砚台,还有一些现代化的器具,就连显微镜都有,看得出他搞这个是十分专业的,否则也不会让他接手徐渭的东西。

  他套上了塑胶手套,带上口罩,也给我们带上口罩,然后从保险箱里取出了那卷放在密封管的画轴,然后小心翼翼的放在铺有特殊涂料的工作板上。

  的确这画破败得和干掉的豆腐皮一样,六子小心翼翼的展开了画轴,手上力道十分的轻。足足花了好几分钟才完全展开了这幅《月下桃宴图》。

  等全部展开后,我们看到的是一副构图十分特别的画卷,在一层层的桃花之下,可以看见有两个人在月下对酌,一个人站起来,抬头望着月色,另外一个人手持酒杯。画面的布局极其考究,气势纵横奔放,不拘笔墨。即使是一份赝品,也是上乘之作!

  六子一边展示,一边在旁边介绍这画,这卷画的材料为生宣纸本,画心高194厘米。上边沿宽54厘米,下沿宽53厘米。但是损毁的太厉害,特别是虫害所蛀,尤其严重。

  白翌一直在旁边看着,突然他眼神闪过一道奇异的神色,他指着其中那个拿杯子的人说:“你们看,他是不是在举杯招呼另外的一个人?”

  我们一起把目光投入画中,的确,那个仰头望月的人感觉在吟诗,而那个举杯的人并没有看着他,而是举杯对向了桃花林中,神情十分的柔和,好似再邀请一个十分惬意的朋友一般。

  我问道:“六子,这画中是不是应该还有第三个人?”

  六子龇着牙,啧啧了两声,然后对这画仔细的看了一遍,说:“不,这画中的确只有两个人,具考察,此画中的两人就是誉有白杨青藤之称的陈道复和徐渭。那个年长抬头吟诗的应该就是陈道复,那个举杯的人应该才是此画的作者,徐渭,徐文长。”

  我眯起了眼睛看着画,感觉这画中的确有那种还有第三人的感觉,好像不止是两个人的对酌,而是至少有三人,或者更多的人,那种气场十分的怪异。

  我眼睛看着这层层的桃花之中,脑子突然有了一个想法,我马上对他们说:“你们看,徐渭他是对这桃花举杯的,这会不会不是一个人?徐渭平生性情放纵,少年之时更加是轻狂不羁。你们看他可不可能其实邀请的不是人,而是桃花呢?”

  六子听我一解释就来劲了,他说道:“那么那个,那个美女其实不是什么女鬼,是桃花仙子?聊斋里不是有画中仙么,这个,呵呵,看来我这次算是桃花运啊!”

  我吊了下眉毛,不屑一顾的说:“你小子以为不是鬼就不用怕了?告诉你鬼魅妖精魍魉傀,皆能要你命的,就算人家桃花有意思招你这倒插门,估计着你也就只有把坟建在她边上的份。”

  六子摸着脸就嘿嘿的笑了,突然他的笑容就僵住了。他颤抖的指着门口说:“你们,你们来的时候有谁是穿黑色布鞋的?”

  我心想都啥年代了,我又不是唱戏的,要穿也穿运动鞋,我也顺着他的手朝门口看去,除了我们放着的鞋子外,还有一双小巧玲珑的黑色布鞋,整齐的停放在门口边上。我看了看六子,他不像是开玩笑吓唬我们,然后压低了声音说:“六子,你那桃花仙子女朋友估计来找你了……”

  他一扫前面的□,吓的脸都绿了,对着我们说:“二位,这个时侯别再寒碜我了,我宁可当和尚,也不要这鬼媳妇啊!”

  白翌很安静,他的视线一直停在那张破败的画卷上,一寸寸的看,即使我们说到门口的鞋子的时候,他也依然没有抬头,或者说那鞋子好像是在他意料之内的。反倒是我和六子吓的顿时打了激灵。

  我下意识的靠近白翌,然后拉住他的袖子说:“老白,这里真的有东西在啊,你别一直盯着画,看看四周吧。”

  白翌被我一拉抬起了头说:“你以为我是降妖的道士?拿着罗盘就看房梁的?至少现在她对我们没有兴趣,或者说她没有直接的攻击我们,我们也不用太担心,反而我感觉所有的问题都出在这幅画中。”

  六子害怕的不知所措,他看我们也找不出什么所以然来,就准备开溜,于是他对我们说:“我们还是先离开吧,那东西估计还在屋子里。”

  还没有等他说完,工作室的门口就闪过了一个白影子,六子吓得一个趔趄退到了白翌的身后,我也咽了一口口水,但是除了匆匆的脚步声外,等了好几分钟也没有其他的事情发生。

  六子看来神经已经到了极限了,他冷汗直冒,结巴的说道:“我们马上走,这画我是不补了。谁要谁去干,靠,这是人干的活么!”

  白翌拦住了六子,但是他的眼神还是在画卷上,没有移开,他说道:“如果你信的过我们,让我们在这里住一夜,我想估计有法子帮你忙。”

  六子没喊话,我先跳起来了,什么!这样的鬼宅,躲还来不及为什么要我一起和你遭罪!我马上说:“老白,你看我没什么可以帮上忙的,要不,我先回去。这里估计你一个人足够了。”

  白翌摇了摇头说:“这是你兄弟的事,难道你想把事情全部推给我一个人?”

  六子马上投来了可怜巴巴的眼神,我环视了这房子,心里依然感觉忐忑不安。六子马上说:“小安,我们当初可是一起撒尿和泥巴的交情。还记得你小时候敲了15号楼老头家的窗户吧,最后是我给你顶了黑锅啊!你还记得……”

  我立刻打住了他,再说下去他非得把我欺负楼上小姑娘的事也给抖出来。没办法,摊上这两个家伙我也只有舍命陪君子了。我点了点头说:“好吧,就算是我为了六子你豁出去了!你别老是把以前那些陈年烂谷子的事给我抖出来!”

  白翌一听冷笑了一声说:“认识你那么久没见你有那么义气的时候,看来你小时候还真不是个省油的灯啊。”

  我瞪了他一眼,然后问六子说:“我们睡哪里,你这里连个沙发也没有,我们两个怎么睡?”

  六子一脸不在乎的说:“嘿,别说你们两个人了,就算是三个人我也能安排,二位和我来。”

  说完突然想起来这个屋子不干净就紧贴着我们,带我们来到了一间卧室,这里布置的很有感觉,最令我吃惊的是,那一个特大号的床,的确就算是三个人,躺上面打滚都够了。

  我问道:“你干嘛买那么大的床?”

  六子说:“这不是为了方便我的起居么……”突然他就不怀好意的笑了起来,我靠,这小子把女人带这里睡,还要我们睡这上面?我鄙视的看着他,他咳嗽了两声,往别处看去,避开了我的目光。

  告诉了我们一些必要的东西的位置后,六子像逃一样的离开了屋子,走之前他说道:“我只能把二位锁房子里,这里只能用我这把钥匙开,对不住了。里面这些东西掉一件也够我坐一辈子的牢了。”

  我心想搞了半天,这小子依然不放心我们啊,就他那些豆腐渣的字画,偷回去也全变纸屑了。我看了看白翌,他倒是很不客气,泡了一壶铁观音就在那里翻着书架上关于字画的书籍。

  我感觉着四周,想要从中找出那个女鬼的身影,但是除了白翌偶尔翻书的声音,其他的一点动静也没有,这种感觉就像是斯蒂芬?金笔下的《1408》。感觉恐怖不是来自于直接的威胁,反而是空洞的宁静,压迫的气氛和未知的发展。

  白翌今天特别的安静,他本来就不多话,现在压根就只顾着自己看书喝茶。我走到他旁边的座位坐了下来,对这白翌说:“老白,你说这东西会不会只跟着六子,和我们没关系,你看前面还闹腾的很,六子一走,这里完全没有了声音。”

  白翌给我倒了一杯茶,然后说:“其实这件事情估计问题不是在画上,也不在这女鬼上。而是在这事情的本身上。”

  我听着他像绕口令一样的说,问:“这事情的本身?那是什么?”

  他抿了一口茶,用手指顶了顶眼镜说:“和你说了,你也不明白,反正你只需要待在我身边,其他的你也别多问。”

  我有些生气得拍了下桌子,差点打翻了他给我泡的茶,这小子还跟我卖关子,这也太看不起我了,好像我就真一点本事没有似的。怎么说我也是跟着他出生入死好几回了,什么阵仗没见过啊!

  既然他不肯告诉我,我也懒得再问。我瞅了他一眼,就离开了书房,回卧房去了。

  卧房里还有电脑,我打开就上网看片子,自然这个时候绝对不适合看恐怖片……片子很无聊,看了好一会,我有些打瞌睡了,迷糊的闭上了眼睛,突然我感觉有人搭着我肩膀,很轻柔。我以为是白翌,我撇了撇嘴,抖了下肩膀,现在不是和好不和好的问题,而是这小子根本没有把我放在眼里。

  但是肩膀上的重量依然没有消失,渐渐的我感觉不对啊,在肩膀上的不是手,而是一个人的头啊……白翌是不会把头靠在我肩膀上的,我顺手摸了摸感觉那是一个女人的脸颊,冰冷的好像是玻璃做的一样,头发很长……她靠在我的肩膀上。我手像是触电一样的缩了回来,但是我依然闭着眼睛,不敢睁开。而靠在我肩上的分量也丝毫没有减弱,电脑里音乐也变了,变的十分的诡异,好像是在唱一曲古老的乐曲,琵琶发出了幽怨的音色。耳边只听见低声哼着的调子,是我听不懂的方言民歌。

  我知道,有一个人把头趴在我的肩膀上,或者说,只有一个头?

  白翌依然在书房,我也不敢喊,喉咙颤抖着,眼睛依然闭着。她唱的很慢,但是我丝毫感觉不到头有在动,声音单纯的从她的脑袋上发了出来,就像是一个头型八音盒。她把嘴巴贴在我的耳朵边,这声音就像是直接灌入我的耳中。

  因为突发事件经历了太多了,这个时候我马上想到既然无法发出声音,那么我也得制造动静,让隔壁的白翌知道我遇上麻烦了,于是我一个纵身咬着牙硬是从椅子上摔到了地上,肩膀重重的撞在了地板上,顿时我肩膀就麻了。好在椅子倒地发出了很大的响声。

  我龇牙咧嘴的喊疼,依然不敢睁开眼睛,只感觉耳畔有一声轻微的叹息,我感觉那东西应该已经走了,然后就是白翌急速的脚步声。当一双有力的手臂撑起我上半身的时候,我才敢睁开眼睛,而进入我眼帘的却是一个披头散发,头发把脸都遮住的一张人脸,十分的阴森,也分不清性别,只感觉特别的瘦弱。我眼前一花,吓的倒吸了一口气,马上推开那个人,连滚带爬的冲出门去,白翌才刚刚走到了门口,我一下撞在他怀里。我头也不敢回,指着屋子就说:“鬼,鬼,真的是鬼啊!”

  白翌拍了拍我说:“屋子里没有东西。”我慢慢的睁开了眼睛,往屋子里看了过去,真的没有人。椅子倒在了地上,电脑里依然放着那无聊的肥皂剧。那些咿呀的古调完全消失了。那么那东西是怎么来的?

  我吓的被自己的唾沫给呛着了。一边咳嗽一边吸气,白翌扶着我回到了书房,我才冷静了下来。腿还在哆嗦,突然感觉前面那么看不起六子,认为他胆子小,现在才知道其实自己也就这德行。

  于是我也学乖了,安静的坐在白翌身边。毕竟我经历过的事情都不是自己解决的,的确没有底气和白翌发脾气。本来还自我膨胀的信心就像泡沫一样的消失,虽然窝囊,但是人本身的恐惧完全战胜一切的逞强。白翌翻了一会儿书,叹了一口气,估计感觉出我的沮丧,他抬头看了看我说:“其实我只是不想一个人待着,有你陪着比较踏实。”

  我暗暗的问:“老白?你也怕鬼?”

  他摇了摇头,看着我说:“有的时候,一个人比鬼更可怕。那种被遗忘了的感觉才让人冷彻心扉。”

  我有些听不明白了,什么时候我认识的老白成了诗人了?我拍了拍他说:“放心,你长的那么帅,又有本事,存在感比我强多了。”

  他笑了笑站了起来,我一看他要走了,立马也站了起来,他淡淡的说:“我去换本书看,你要看什么?”

  我窘迫的坐了下来,瞥了他一眼,他拿了一本扔给我说:“卧室先别去,别老是犯网瘾,看看吧,唐代的古籍小说,估计你还是有点兴趣的。”

  这本书我大学的时候就看过了,讲的道理似深非深,道理又感觉特别的通俗,当初是我们一个文学系的哥们留在我床上的。我闲来无事也翻了翻、

  当中有一段说到了桃花的故事,说的是唐代的一名诗人,名字叫做崔护,他路过都城南庄,在那里一丛桃花中看见了一位容貌俏丽的女子,心生恋慕,但是因为要赶功名,只得看了两眼就走了。后来他中了进士,官拜岭南节度使。于是又故地重游,但是在重重的桃花树中除了白色的清明吊子外再也看不见那俏丽的桃花美人。后来才知道女子没有活着等到他回来就香消玉殒了。

  后来崔护写下了千古名篇:去年今日此门中,人面桃花相映红。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

  白翌听到我默默的念着这句诗的时候,他突然凑了过来问道:“你前面在念什么?”

  我告诉他就是这则故事中流传下来的古诗《题都城南庄》。他恍然的点了点头,回到桌子边。

  六子跑得匆忙,根本没来得及收回那幅画就逃了。白翌拿着放大镜。又仔细的看了一遍那画卷。

  他慢慢的放下了手上的放大镜,然后笑着对我说:“看来你误打误撞的本事真的是一流啊。”

  我莫名其妙的被夸了一番,先是一阵傻笑,然后越来越不明白就问道:“这事到底怎么回事?”他乐呵的说:“晚上你自己去问‘她’吧。”

  

  我瞪了他一眼,心想:“ 问,问个头啊!有本事你直视着那披头散发的女鬼然后问她,大妹子你留在这里是等吃年夜饭啊,估计六子这小子不会供你的……”

  说到吃,我们那么一折腾下来,还真的到了晚饭时候了,六子的厨房里有很多的食物,他是一个生活奢侈的人,那些搞文物和字画的其实都是隐藏着的资本家,他们手里的东西只要有人要,卖出一个大件去,就够挥霍好几年的。这就叫三年不开张,开张吃三年。

  白翌炒了锅炒面,泡了一碗汤就打发了我。因为这个屋子的诡异气氛,我是寸步不离白翌,哪怕他上洗手间,我也得跟着去。

  卧房成了我们的禁区,白翌是一次也没有去过卧室,里面的电脑依然开着,片子早就播完了,没有开灯的房间只有显示屏发出微微的光线。安静,特别的安静。没有什么奇腔怪调。但大门口那双黑色的布鞋依然静静的停在门口,告诉我们这位还在屋子里。

  天一黑下来,我连忙慌张的把灯全部打开,书房里被白色的日光灯照的明晃晃的。我注意到角落里挂着几幅仕女肖像画,画的鬼魅异常,那种眼神都是似笑非笑的,捏着花扭过头来,好似看着我一样。

  我心想:六子这小子非得挂这种东西在墙上么,就不能挂张钟馗或者佛像什么的,就该他着道!

  白翌放下了第五本书,他满意的点着头说:“别说,这里的书籍都很不错,如果这次搞定了,我们就敲他几本古籍。也算是这次的报酬。”

  我看着白翌,他这一副毫不担心的样子看来似乎已经有了应对的措施,为了心里能够踏实点我问道:“你是不是有本事驱鬼了?能干现在就干吧,不必硬是要留在这里过夜吧。”

  他喝着已经泡淡了的铁观音,皱了皱眉头说:“她不肯出来,按照六子的说法,只有在一个人的情况下她才会出现。那么也就是说只有在我们无防备,或者只有一个人的时候她才会显身。不过按照你前面的叙述,这个东西不能再等下去了,否则怨气积深,最后就会化为厉鬼。那个时候就不是我们喝喝茶,看看书能搞定的了。”

  他说完也低头思量了起来。我坐在他的身边,越是安静诡异的气氛,脑子里的思绪就越是混乱。我捏了捏鼻梁,把事情从头到尾的再过了一遍。

  画中有鬼,但是白翌又说这件事情的发展不是画,也不是鬼,而是事情的本身,我依然没有明白这件事的意义。其实那副画如果不是遇见了这些鬼魅的事情,一点也不特殊,但是现在那种仿佛暗藏的隐喻,反而让人觉得此画散发出一种秘密,让人想要揭示的秘密。如果说徐渭真的是邀请桃花为伴共饮,那么就是说他认识这个桃花精?而且是一种老友的身份。如果不是,那么第三者又是谁?这件事和现在的事情有什么关系?

  我脑子里一层一层的闪过一个个问号,每一个问题只有使得答案本身更加的扑朔迷离。

  在我暗自思考的时候,肩膀被人重重的拍了一下,我吓得浑身一抖,抬头一看白翌居然站了起来,他指着卧房说:“去睡觉吧。”

  我看了看他,又看了看那间犹如禁区的卧室,马上摇头说:“不去,不去。估计那东西还在里面,这我睡得着么?”

  白翌打了一个哈欠,摆了摆手说:“那么你继续待在这里吧,我先去睡觉了。这一天也够累的。”

  说完就往卧室走,我不屑一顾的哼了一声,我无意识的瞥了一眼墙壁上的人物仕女图,突然感到背后凉飕飕的。想起老白说的一个人的时候女鬼就会现形的话,我马上撒腿跟了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