宴席上,陈老爷已被旁人灌得眼神迷离,又有一盏酒递来时,他笑着摆摆手:“多谢好意,陈某实在是无法奉陪了。”
他半瘫在位子上,脑子迷迷糊糊地想了许久,好半晌,他才发觉宴会主角迟迟未来露脸。
“二公子呢,怎么到现在都不见他上来?这样的日子还要派人去请,他就这般不把我们放在眼里吗!”他瞪着眼呵斥道。
今日是陈川的生辰,因着府里多年未有喜事,陈老爷便借着这由头来顺道摆宴。
不消一会,前来复命的下人带着歉意道:“老爷,这......小的去公子院子里寻了一番,可并没有望见公子啊。”
“去府上找,掘地三尺也得给我找来!”陈老爷一甩衣袖,将桌上一盏酒杯拂过,摔在地上激起一声清脆。
“是是是,小的这就去,老爷您息怒。”下人被他这幅模样给吓住了,忙低着头将酒杯拾起,随即转身离开。
“老爷何必动怒,今日可是大喜之日。”老管家不知何时走了过来,好言好气地劝着他。
“这孩子越发顽劣了,这般重要的日子都还躲着,我这是为了谁啊。”陈老爷怒目着,将一手背摔到手心。
老管家浅浅地笑着,却是一声不吭。
陈老爷看着他,重重地吐出一口浊气,原本还怒火攻心着,焰气不消片刻便又瘪了下去。
不久前,陈川还在书房里和他大吵了一架,陈老爷便想等到今日来缓和一番。
那些还在高谈阔论的客人们也逐渐发现陈家公子直到现在都还未现身,纷纷出言询问:“陈大人,令郎怎的还不来?”
陈老爷正想着一个理由搪塞过去,没成想却被人抢了先。
“不急,总得好好拾掇才能来见客,不是吗?”来人一袭玄色长袍,袖口缀着明黄色缎边,并未束冠,只随意插着一只白簪,额前几缕发丝垂落下来。
他态度恭谨地朝着陈老爷行礼:“父亲,好久不见。”
那些喝得高了的客人们只隐隐约约望见一清秀的少年走来,脸庞看着有些模糊,但身材挺拔举止端庄,便笑着道:“真是好一标志的少年郎啊,陈大人有福了!”
旁人还陷在醉生梦死中,但陈老爷和老管家却是能看得真真切切。这人的面孔,和数年前死去的陈怀相差无几,只是年岁渐长,他的颧骨高高凸起,看着有些消瘦憔悴。
“你怎么......”陈老爷冷汗直冒,手也不停地哆嗦着。
陈怀朝他挤出一丝笑容:“父亲可否借一步说话?”他扭过头,对着众人朗声道,“诸位的莅临使陈府蓬荜生辉,不过现下陈某还有些要事须得与父亲商讨,回来自会自罚几杯,到时候再与各位喝个痛快。”
他朝外头伸出手,歪着头示意陈老爷出门。
这一突如其来的事令陈老爷心下不安,但众人皆聚于此,也不好当面拂了他的话,便只好跟着他走了出去。
出了堂屋,没有灯火灼眼,只有清淡的月色投在树梢,落下一片阴影。
陈老爷不知他到底有何事商谈,只得忐忑着一路注视他。行至院中,还是有些忍不住,他斟酌着开口:“怀儿,你这趟来了就去看看你母亲吧,她——”
“今日是陈川的生辰。”陈怀不知何时转过了身,却不看他,只望着那轮悬挂长空的明月。
陈老爷脸色顿时有些僵硬,反应到他话中有话后,隐着怒火低声喝道:“原是你把他藏起来了,你究竟要做什么?”
陈怀叹着气轻轻笑着:“父亲,你这般紧张干什么,同是你们的亲生骨肉,我又怎会对他痛下杀手呢?”
“那你这是?”陈老爷悬着的心稍稍放了下来,却又听见他道:“让他即刻死当然不够,我要他慢慢地带着痛苦和绝望死去,受尽煎熬。”
此话犹如平地惊雷,陈老爷一把跌坐在地上,暴怒地指着他:“你竟敢如此狠毒!”
“那又如何,毕竟我是您的孩子,手段自然与您别无两样啊。”陈怀眼里闪着冷光,兀自笑了起来。
“你!”陈老爷只觉得心头那团怒火又冲了上来,几乎快要喷薄而发。
陈怀耸了耸肩,对他的反应毫不在意。
似是想起了什么,他又抬起眸子瞥向他:“你就在这好好待着吧,待我看望母亲后,再来送你和陈川在地狱相见。”
跃动的灯火依稀闪着,将人影拓于窗棂上,陈夫人刚打发走侍女,就听见身后一阵脚步声,她回过头却是一惊。
“母亲。”陈怀嘴角噙着笑,将手心放在烛火上几寸的位子,感受着点点温热熔在手里。
“怀儿,是你吗?”陈夫人头有些昏昏沉沉的,费力地从榻上坐起来,但无奈身子无法支撑,她只得忍着疼痛靠在榻上。
陈怀转身走到案前,提笔写下几个大字,声音悠悠道:“母亲这身子真是每况日下,怕是没多少时间了吧。”写完,又将其放在火焰上烧成灰烬。
陈夫人犹豫着伸出手,想了想还是缩了回去。
“你能回来看看,我还是很欣慰。”
陈怀眼里有一瞬的茫然,但转瞬即逝,又带着嘲讽道:“母亲,我可不是专程来看热闹的,陈川他至今还未露面,你不妨猜猜他去了哪?”
一瞬间酸楚盈满心间,陈夫人只觉得双颊上一阵温热灼人,她无力地躺着,紧紧地闭上眼。
“何必如此呢?”她哀叹一声。
陈怀淡淡地望着案台上那团灰烬,“你们大概也没想过会有这天吧,早知如此何必当初呢。”
言毕,猝然推门而去。
寒风拂身,陈老爷站立在小院中,只觉五内俱焚。
云笙赶到时,他仍是独自一人站着,倦态布满脸,银白色的光打在头顶,远远望见似乎就是一位已近垂暮的华发老人。
“他在这做什么?”云笙不解。
食灵盘腿坐在她肩上,神态反常的严肃:“我感受到了吞厄的气息,他已经来过了。”
倏忽一层白雾弥漫,捎带着一两声飘渺的玉笛音,陈怀就这般毫无征兆地出现于夜色中。
“就是他。”食灵拽着云笙的衣襟,又将头埋了下去。
虽有些隐隐约约的预感,但被人一言道出,云笙还是难免有些震惊。她深呼一口气,勉强稳住心神,又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的动作。
“陈川已受不了折磨安然离去了,现在轮到你了,父亲。”
食灵又探出头,惊呼道:“啊,他果然是来杀人的。”
不对,陈川是在很久后才找上诡骨楼的,他没有杀他。云笙在心里暗暗说道。
但毕竟是在幻梦中,旁人看不见她,她也阻止不了他们的一言一行。她只能看着府上一众人是如何被他剜出双眼,又是如何被他一手刺入胸膛沾上淋漓鲜血。
次日,缠绵病榻的陈夫人终是拖着残躯去了。
血洗陈府后,陈怀抹去客人记忆,将一众人炼化成傀儡,自己则幻化成陈川,独自延续着这个荒诞的怪梦。
......
一枕槐安而过,云笙恍惚惊醒,发现双手均被链子拷着,臂膀被迫张开挂在半空。
“姐姐,你看也看过了,该履行你的诺言了吧。”
云笙动弹了一下手臂,疼痛立刻蔓延至四肢百骸,她“嘶”的轻叹一声,又抬起头问道:“你明明没有杀了陈川,又为何要在陈大人面前说他已经死了?”
陈怀原以为她会质问自己为何要杀了他们,倒是没想到她会问这个。
他脸色一愣,又厉声道:“他被我种下了吞厄体,就算逃到天涯海角也得死,只是没在那一晚将他杀了倒是我失手了,想不到他竟提前逃了。”
瞧着他的神色,似乎并不知道陈川背后那位大师的存在。云笙眼珠一转,又道:“那你只会杀了自家人泄愤吗?据我所知,你之前也是个活生生的人吧,一道成了吞厄却丢失了人性,只留着妖性。”
“你懂什么!”夏姬抬起鞭子,朝她身上猛地一挥,“像你这样的怕是从没体会过被自家人算计,再一步步地将你蚕食的痛苦吧?”
云笙被她这一抽,顷刻喷出一口血,链子因这一动作又骤然一缩,一下下撕扯着她的臂支。
她忍下身上传来的剧痛,仍旧朝她笑着。
夏姬被她这明晃晃的一笑给彻底激怒了,脸色铁青,胸脯剧烈起伏着,紧紧握着鞭子又朝她身上甩了几道。
“行了,让她被抽死也未免太不值了。”陈怀出言制止了她,“你说的也不错,我现在就是妖怪,保持人性对我来说就是空花阳焰。去劝一只妖来怜悯人类,听起来都可笑至极吧。”
残迹还挂在嘴角,云笙却仿佛听不懂他的话一般依旧出言激怒着他:“那你可真是自甘堕落。”
“不知他人苦处,你所言的都是一场空话!”陈怀也终是忍不住了,他的脸变得有些扭曲,满腔怒火快要无法遏制,“那是他们咎由自取!我真该让你也试试被拆吞入腹的感觉。”
周遭扩散着两人的怒意,尤其是夏姬,几欲发指眦裂。
机会来了。
云笙忽地朝着身旁的陈怀踢上一脚,指尖浮现灵力,房屋里一阵清脆的铜铃声响起,气运即刻变化。
“不好!”陈怀意识到不对,但为时已晚,一道金光漫出,将乌气散尽,形成结界压了下来。
局势瞬间转变,那两人被结界给困束着,不能动弹。
“你可真是好手段。”夏姬气急败坏地朝她吼着。
云笙将额前碎发甩开,语气有些虚弱,“还行吧,至少我也让你痛快地打了一顿。”
“你以为困住我们就够了?你的同伴至今还被拦在外头,他们可救不了你。”陈怀不怒反笑,“至多我们就这般耗着,况且你灵力总会枯竭的。”
“那可不一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