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人都朝门口看去。
高高的御殿大门中开,沉稳的内侍立在左右两侧。
宋阿爹佝偻沧桑的消瘦身影出现在其中,身后浑浊漆黑的天幕被明亮宫灯晕出一片光亮,映照出中年男人惨白的面容和过分染霜的发色。
殿内三个顾家人,只有顾长卿认出了内侍口中这个“宋修山”是谁。
宋修山,宋阿爹,于他有恩之人。
他刚抬起脚,却有人比他更快。
宋阿爹的突然出现,打了在场除圣人外的所有人一个措手不及。
宋欢喜不顾仪态快步跑过去,宁焰不肯松开她,变成两人一道。
二人来到宋修山面前,“阿爹。”宋欢喜喊了一声。
宋阿爹是乡下农户出生,一辈子都没想过自己有一天能站在这个只至高无上的地方。
圣宫,御殿,圣人,
权势,地位、尊崇……
目之所及皆超乎想象,从锦院被带走的慌张此刻更添惶惶。
宋阿爹说不害怕不紧张是假的,宋欢喜的声音他没听见,只拘谨约束地站在殿门外不敢进来。
“阿爹。”宋欢喜又喊了一声,并朝他伸出手,“我们进去,别紧张,我陪着你。”
在这里,宋阿爹能依靠的只有宋欢喜,他伸出手,由闺女搀着缓慢往里走。
一路进来,宋阿爹整个人都是蒙的,他垂着头始终不敢抬,发现目之所及的地砖也非同凡响、金贵非常。
他两手越发紧紧抓着衣裳,摁住
“阿爹,到了。”宋欢喜搀着他在一处地方站定。
“该给圣人行礼了,阿爹看着我做。”宋欢喜小声说完,双膝跪地。
宋阿爹照做,噗通一下跪得扎扎实实,骨头砸到地上的声音响亮地让御座上的圣人都微怔了怔。
“民女拜见圣人,圣人万万岁。”
说完,宋欢喜拱手至地,头也至地。
宋阿爹:“民……民……”
他不知如何自称,紧张到极致下突然灵光一闪,“草民拜见圣人,圣人万万岁。”
接着学闺女行稽首礼。
圣人并未为难二人,“起来吧。”
宋欢喜扶着阿爹起身。
圣人看着殿内诸人。
顾家三人,朔望使臣一人,宁焰一人,宋家二人。
“赐座。”圣人道。
王庆立即安排内侍在每人旁边安上锦凳。
随着几人坐下,圣人捏了捏眉心,缓解疲累。
待人坐定,圣人看向下方的宋修山,“今日召你来,是因朔望王女事关重大,当年捡到王女,为何不向上禀报,闹出此等麻烦。”
宋阿爹被问得再次跪地俯首,“草民……草民一时糊涂,都是草民的错。”
圣人:“说清楚。”
宋阿爹:“草民当年……痛失长子,与身怀六甲的老妻心灰意冷之下,便想轻生,却不料腹中胎儿救了我们一命,没让我们死成……后来老妻难产,孩儿早夭,草民便想去长子坟边寻一处位置,到了地方却看到了一个襁褓婴儿。”
“……都是草民的错,草民死过一回却没勇气再死第二回,女婴的出现让草民以为是长子的保佑,咬咬牙便将其抱回,并未告知里正,还让大夫帮忙隐瞒……当年天寒地冻,村里的行人不多,此事只有我与当年给老妻诊治的大夫知情。”
这件事是宋阿爹心中最大的秘密。
刚开始那几年,他时刻担心再有人如顾家那样来寻人,怕妻子再也受不住打击。
随着一年又一年过去,无人打扰,才渐渐放松下来。
本以为他们一家人会永远这样过下去,却在今日被人拆穿。
宋阿爹知道,今日之后,自己再也没了女儿,也再不会有女儿了。
被从锦院带来,他就知道自己的下场不好,是以未替自己说半个字,只为老妻和宋欢喜求情。
“当年所作所为都是草民一人决断,和家中老妻还有宋欢喜一点关系都没有,草民不知宋欢喜是朔望王女,但错已铸成,草民无话可说,只望圣人开恩,能放过家中老妻和宋欢喜。”
看着这个比实际年龄老了许多岁的中年人,没人会想到这种惊天动地的事情会与他有关。
然而命运神奇之处就在于,既在绝望处给人以柳暗花明,又在希望处给人以迎头痛击。
“这件事怪不了你。”这个时候朔千重站了出来。
身为受害者一方,朔千重都怪不了这个农户。
相反,他还要感谢这个农户。
“我们王女失踪在冬日,被你捡到是不幸中的万幸,你给了她一条命,我还要代表我们国君王后感谢你。”
朔千重朝跪在地上的宋阿爹鞠躬。
一国重臣老臣如此诚意,让宋阿爹不由一愣。
宋欢喜跪在宋阿爹身边,也为阿爹求情。
她虽跪着,背脊却挺得笔直,“圣人,民女的爹纵有错,错不至死,若阿爹要死,民女愿以身代之。”
“王女不可!”朔千重赶紧阻止。
王女都要为别人死了,他更不敢作壁上观,此时顾不得自己是朔望国人的身份,为宋阿爹求起情来。
“圣人海纳百川,胸怀广阔,宋修山当年仅是一念之差,让我们寻找王女下落的进程慢了许多,但也是因他这一念之差,让王女得以存活世间,最终被我们找到,还请仁德的圣人饶恕他。”
既然他都这么说了,圣人也不想当个刽子手,“既然如此,宋修山,朕恕你无罪。”
宋阿爹:“草民谢谢圣人不杀之恩。”
圣人:“起吧。”
宋阿爹站了起来。
宋欢喜扶着他坐下。
往事弄清楚,接下来就是宋欢喜回国一事。
这件事朔千重很是坚持,顾家三人也隐有相助之意。
顾二老爷:“王女未享受到一天与亲身爹娘的阖家欢乐,如今按照礼法规矩,是该要认祖归宗。”
顾长烈:“臣以为,父母之爱,从朔望国君、王后十余年不间断放弃地寻找爱女之中便可得见,王女是时候该去回馈他们的情了。”
顾长卿:“欢喜,回去吧。”
宋阿爹也是同样的立场,“王女,请回国,草民和家中老妻会为您日夜祈福,以赎己身罪孽。”
只有宁焰一个人持反对意见,他知道自己阻止不了。
事已至此,他不求宋欢喜留下,但要她自己做选择。
“是去是留,由你做主,若你走,我放你走,若你留,我护你留。”
无论如何,他都要她一个决定,也只要她的决定。
宁焰的眼神很坚定,宋欢喜和他对上,被他眼中的坚定感染,知道自己今天不得不做出决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