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2章 月色

扶风驿站中, 自裴济与丽质等人离开后,便呈现出一种僵硬又紧张的气氛。

萧氏父子站在天子屋外面面相觑,皆沉着脸不说话。

李景烨扶着何元士, 盯着桌案上那从裴济衣袍上割下的一角,整个人静默得可怕。

裴济和丽质离开已有了片刻, 可他仍觉得那二人方才的话始终在耳边盘桓不去, 一字一句都戳着他的心窝, 令他痛苦不已,本能地想逃开。

从没有人这样毫无遮掩地将一切戳破,统统摊开在他面前, 令他的所有阴暗与私欲无所遁形。

在他内心深处, 分明知道他们说得都是对的。可正因为都是对的,才越发让他恼羞成怒,又无力扭转。

就连裴济最后那一句忠告, 都让他忍不住一遍又一遍回想。

萧龄甫,那是他这个天子一手提拔上来的人啊。即便他一直明白此人心思活络, 处事圆滑, 可在多年理政中,此人也的确替他办下不少棘手的事。

可裴济, 却直指他无力掌控这对父子……

“下去吧。”他忽然开口,话自然是对萧氏父子说的。

“陛下——”萧冲还想说什么, 却被萧龄甫一下制住,以眼神示意他莫再多言。

二人对视一眼, 拱手行礼, 就要离开。

“等等,”李景烨又开口,将目光落在萧冲腰上所佩的长刀上, “将你的刀留下。”

萧冲迟疑一瞬,解下腰上佩刀,双手捧着交给来取的何元士。

屋门阖上,将双方视线阻隔开。

萧氏父子沉着脸转身退下,可才走出不远,却忽然听身后紧闭的屋门里传来一阵剧烈的响动,似乎是什么器物被刀狠狠劈开,损得七零八落的声音。

二人皆没回头,只脚步一顿,随即更快地离开此处。

“父亲,那裴三郎方才说的话,咱们不该向陛下解释一番吗?”萧冲压低声冲父亲道。

他们都明白陛下疑心甚重,如今身边亲近的人又一个接一个地远离了,恐怕情况会愈发严重。

萧龄甫却没回答,只侧目瞥他一眼,又加快脚下步伐,直到回了屋中,才迅速将门阖上。

“不必解释了,没用的。”他双眉紧蹙,坐到榻上,压低声音道,“如今叛军暂无需担心了,裴三郎既说了,当会信守诺言。咱们该赶紧南下入蜀了。至于陛下——”

他目光望向桌案上空空如也的茶盏,缓缓提起茶壶将其斟满。

“御座只一个,可古往今来,上面的人却已换了不知多少个。”

萧冲听罢一惊,忙将声音压得更低:“难道父亲——要动手了?”

萧龄甫不赞同地望着他:“你说的是什么浑话?父死子继,天经地义,怎么会要动手?”

萧冲瞪着眼,将嘴边的话统统咽下去,问:“那,是否要让袁仙宗过来?”

“不,不急。他知道该怎么做。咱们先等杨敏驰带兵过来。”

……

万年附近,两万河东军安营扎寨,将一切收拾妥当时,已是明月高悬。

裴济好容易与军中几位将领简短聚首,又看过军中的情况后,这才又抽出空来,往大长公主的营帐去看望。

先前在马车中时,母亲自听他说了父亲的情况后,便始终一言不发,明明眼眶红着,泪水盈着,却一点未落下来,待入了军营,更是直接进帐中,再未出来。

眼下他才在帐外问了安,正等着里头的回应。

然而他等了片刻,却只等来大长公主身边的舒娘出来。

“舒娘,母亲如何了?可有用饭?”

舒娘眼眶也有些红,听他问了,摇头答道:“没有,出了这样的事,殿下哪里还吃得下东西?”

裴济面露忧虑,目光又落向帐帘,想进去看看。

舒娘却伸手止住:“三郎,今日就别进去了,有奴婢在,殿下不会有事。”说着,她叹一口气,道,“殿下同郎君素来恩爱,初闻此事,自然一时难以接受,须得给她些时间,令她独自静一静才好。”

裴济在外想了想,点头道:“我明白。劳舒娘照看着母亲,莫要她伤了身。父亲恐怕也最不想见她伤心。”

这是夫妻之间的事,即便他是儿子,也没法弥补失去夫君的痛,只有等她自己慢慢接受。

“哎,老奴明白。”舒娘掖了掖眼角,这才冲他行礼,转身进了帐中。

裴济又在外站了片刻,才转身离去。

“水已备下了,将军可要回帐中歇下?”石泉从不远处快步走来询问。

裴济抬头望着茫茫夜色,心里一片阴郁挥之不去,像被什么东西沉沉压着一般。

“我一会儿再回去。”他摇摇头,冲石泉挥手,“你先去歇下吧,不必再管我,明日得更快马加鞭地赶路,今日好好养足精神。”

石泉应声离开,回了帐中。

军中一向作息严格,月上柳梢时,众人都各回帐中,唯有值夜巡逻的人在外围走动。

裴济停在一片空地,想循着本能朝某个方向行去,可脚尖才转动,便止步不前了。

他摇摇头,压下心里的念头。

这是在军中,她虽已离了陛下,却仍不是他的妻,他不该在夜里就这样到她的帐中去。

他眼里沉郁更甚,低着头默默行到一处树影下,也不顾地已被冬日的严寒冻得硬邦邦,敛了衣袍便坐到树下,抬头望着夜空出神。

也不知过了多久,直到周遭连巡逻的人与次数也变少了,一切真正归于寂静时,身后却忽然传来一阵轻而缓的脚步声,伴随而来的,是冷硬的地上,残枝断木被踩出的细微声响。

裴济猛地回头,正对上一双熟悉的杏眼。

冬日的凄凄冷月映在她的眼瞳中,忽然变得温柔动人。

“三郎,原来你在这儿。”丽质微笑着走近,与他一同席地而坐。

裴济面上没什么表情,只将目光落在她身上,见她披着氅衣,坐下时,也将氅衣垫在了身下,这才将视线移开。

丽质掩在氅衣下的两条胳膊伸出,轻轻挽住他的左臂,将脸靠在他肩上,忍不住嗔道:“你的衣裳都这么凉了,可别再冻下去了。”

裴济蹙眉,想伸手将她推开些,她却挽得更紧:“你放心,这时候没人看得见。再说,这是你麾下的军营里,我不信你难道还管不住将士们的嘴?”

她知道他在担心什么,也相信他定已想好了如何应对。

果然,裴济没再将她推开。

良久,他无奈地轻叹一声,慢慢将她搂在怀里,替她将氅衣裹得更紧,哑声道:“我只是不想让你再受一点委屈罢了。明日待你和母亲离开,我会先在军中将你的事都解决了。”

丽质的身份十分敏感,前面又有叛军虎视眈眈,行军之间更是艰苦异常,她不适宜留在军中,还是得走先前已探好的正能避开叛军的路南下至扬州暂避。

至于母亲,年岁也已大了,亦不能再横穿处处有叛乱的北方往裴家祖宅去,便只好也跟着丽质一同暂往扬州去。

虽然先前已同丽质说过此时,眼下他还是忍不住又解释一番:“你放心,我已同母亲说过了,先前的事,是我冒犯了你,错都在我,她素来性情宽和,心里即便不喜欢你,也绝不会多加为难。”

说着,他顿了顿,嗓音间的干涩更甚:“她又才知道了父亲的事,正有些伤心,还要烦你路上能多体谅、迁就些。”

丽质毫不犹豫地点头。

那是他的母亲,他已替她做了这么多,如今不过要她体谅一下大长公主,哪里又不应的道理?

只是,看着他这一副事事周到,什么都已提前想好的样子,她心里愈加柔软,忍不住心疼起来。

“三郎啊,你自己呢?”她伸手抚摸他映在月色下的冰凉面颊,“你替别人考虑了这样多,可是你自己呢?你说公主伤心,需人体谅,你难道不是也一样难过吗?”

他也是才听闻了父亲的噩耗,又才与相处二十余年的表兄决裂,怎会不难过?可他从始至终,都一直让自己忙碌不已,处处想着别人的事,半点没将心思留给自己。

丽质想,她这辈子自诩的冷硬心肠,在他这儿大约早已不复存在了。

明日分别在即,她思来想去,始终放心不下,这才特意趁着四下都已无人时来看一看他。

裴济没说话,只是眼神闪了闪,凝视着她盈盈的杏眼,素来沉静深邃的眼眸里,竟慢慢渗出一层湿意。

连日的重压下,她的温柔终于让他时刻紧绷的情绪有了一丝裂缝。

丽质摸摸他的脸颊,伸手张开双臂,将他拉到自己胸口,用宽大的氅衣将他的脑袋盖在里面,一下一下轻拍着他的后背。

裴济起初浑身僵硬,像不习惯松懈下来似的,可片刻后,却慢慢伸手环住她的腰,将脑袋深深埋在她胸口,默默消解着压抑许久却不得发泄的情绪。

他双肩时不时的无声耸动。

已十几年不曾掉过泪,却还是在今日流了出来。

幸好,他并非孤身一人。

也不知过了多久,直到他慢慢恢复平静,又在氅衣的遮挡下擦了擦眼角,这才慢慢坐直身子,肃着脸道:“再这样下去,我恐怕要闷坏了。”

丽质闻言,忍不住轻笑一声:“我可舍不得将你闷坏。”

月色下,她双眼盛着月辉,清亮而温柔,似乎有种奇异的安抚人心的力量。

裴济静静注视着,忍不住捧着她的脸颊,俯首亲吻那双杏眼里的温柔月色。

“丽娘,多谢你,我已好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