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5章 狼狈

拾翠殿中, 萧淑妃一早便起身,抱着已醒来的幼子嗣直逗弄着。

孩子不过才两个多月大,每日清醒的时候不多, 此刻才喝完奶,被母亲抱在怀里轻轻拍打着后背, 一双乌溜溜的圆眼睛好奇地四下观望。

他生在上元之后, 即将满百日。太后、陛下那里都派人来提过, 要替这得来不易的长子办一场百日宴,却被萧淑妃婉拒了。

她是母亲,没人比她知道这孩子来得多坎坷, 落水那日, 她几乎以为孩子要活不成了,谁知这两个月来,他却奇迹般地茁长成长起来了。

期间有过几回不适, 叫了女官来,都很快痊愈了。

是个有福气的好孩子。

区区百日宴, 她并不放在眼里。况且, 宫人们都说,民间有俗, 早产的孩子易夭折,为了让孩子命格压得住, 五岁前的百日、生辰都不该大操大办。

生在皇家的孩子更应该如此,况且, 往后他还有许多路要走。

生来已是众人之上的孩子, 该仰望的是更高的地方。

片刻后,靠在母亲肩上的嗣直终于打出一串奶嗝,圆溜溜的乌眼懵懂地转了转。

萧淑妃爱怜地亲了亲儿子的脸颊, 将他放在榻上,接过乳母递过来的衣物替他换上。

嗣直卧在榻上冲母亲兴奋地挥舞两下手脚,不过片刻便反应迟滞起来,显然又困顿了。

兰昭从殿外进来,正要开口说话,却被止住了。

萧淑妃抱起孩子走到小床边轻轻放下,弯着腰直到见他闭眼睡熟,才轻手轻脚带着兰昭去了外间。

“怎么了?”

兰昭将门阖上,压低声道:“小娘子,是紫宸殿那边,奴婢看见何大监一早便去大角观了!”

大角观是目下袁仙宗的居处。先前陛下从袁仙宗手里取了丹药后,便一直未再理会,今日忽然又让何元士去了,还能为什么?

八成是已服过药了。

萧龄甫摸得准陛下的疑心,早就嘱咐过袁仙宗,头一次的药,定要将不适感降到最低,即便减弱效用,也不能让陛下有所怀疑。

须知他从前给其他朝臣、富商、百姓甚至自己试丹药时,第一次总会出现或多或少的不适。

陛下不行。一旦生了怀疑,往后便会像张御医一般,越来越不得信任。

萧淑妃饮了口热茶,闻言面上闪过一瞬彷徨与恍惚,久久没说话。

兰昭立在一旁,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萧淑妃见状又问:“还有什么事?”

“昨日,陛下去了钟大娘的婚宴。”

萧淑妃蹙眉点头,这事她昨日便知道了。

“听说昨夜一同回来的,还有个年轻女子,却不是贵妃——”兰昭迟疑道,“奴婢一早替娘子往御前送了一碗参汤,借机窥了一眼,那女子同贵妃有几分神似,好像、好像是钟四娘……”

萧淑妃执杯的手顿住,脑中浮现出个在前两回宫宴上见过的模模糊糊的影子,眼神也跟着黯淡下去。

她将茶杯搁回案上,凝视着杯中茶水荡起的圈圈涟漪,轻声道:“一会儿递信出去,让母亲入宫一趟吧。”

陛下服药的事,她需通过母亲转告父亲,好让父亲同陛下私下议事时,多多观察,若有不对的地方,旁敲侧击一番,消解疑虑。

宫里的美人一茬接着一茬,他终归是没有心的。

……

紫宸殿中,妙云好容易对着铜镜将褶皱的裙衫抚平后,便不知所措地站在屋中,不知要往何处去。

偌大的大明宫,没有一间屋舍是她的居所。

她犹豫片刻,忍着腹中饥饿,在床边的紫檀木脚踏上坐下。

没人给她送吃食,进来清扫的宫人们也都低垂着头像没看见她似的,从她身边来来往往地收拾起来。

不一会儿,寝殿中重归整洁,宫人们鱼贯而出,仍留她一人在屋里。

她又呆坐许久,最后踟蹰片刻,终于从脚踏上起身,动一动酸麻的双腿,小心翼翼地开始打量这座帝王寝殿。

手指从物架、床榻、屏风、瓷瓶上一一轻抚而过,心中的惊异与仰望已无法言喻。

这一座寝殿,比她在秦国公府中的院子都更宽敞,其中许多精巧的物件,她甚至从未见过、从未听过。

果然只有皇宫中,才有这样奢侈优渥的生活。

桌案上堆叠这几册书,她视线扫过,不敢停留,只坐在榻沿上,将目光落在一旁的一只木匣上。

木匣是开着的,露出其中被红色丝绸包围着的一对白玉镯。

玉镯质地剔透,色泽纯净,白如春日梨花,是她从未见过的上品。

她看得出神,忍不住伸出一根食指,轻轻触碰一下。

冰凉润泽的质感从指尖传来,令她不由凑近几分,顺着玉镯的弧度一点点触摸。

“你在做什么?”殿外忽然传来一道极冷厉的嗓音,吓得她赶紧收手。

才下朝会的李景烨面无表情地从殿外进来,双眼冷淡地从她面上移开,落到方才被她触碰的那对玉镯上。

那是他要送给丽质的镯子。

妙云立刻从榻上下来,冲他盈盈下拜行礼。

李景烨径直越过她,走到榻边,将木匣收起,冲何元士冷声道:“她怎么还在?”

何元士愣在远处,陛下先前不曾说要如何安置钟四娘,到底是临幸过的人,他不敢擅自作主,便让众人都不用管。现在陛下这样问起,显然并不打算将她留在宫中。

他躬着身同情地睨一眼妙云,忙招手喊来两个内侍:“快送钟娘子回府去。”

妙云惊愕地呆在原地,讷讷唤:“陛下……”

“娘子昨夜为了揭发那僧人的行径,一直留在宫中直到查实,着实辛苦了,如今事已了,快快回去吧。”何元士出言提醒,将她昨夜与陛下同宿一下说成是为了查实宣光之事,才不得已留在宫中。

“不不,我不是——”妙云连连后退,几乎不敢相信会如此。

陛下分明是十分在乎女子清白的,公主与她兄长苟且后,他便直接将公主嫁给了兄长,如今她夜里宿在紫宸殿,为何却不将她留在宫中?

分明先前见陛下在三娘面前时,是那么温润斯文,对她这个妹妹也堪称和蔼……

何元士见她不愿走,正要示意两个内侍动手,殿外却忽然有人高呼:“陛下,舞阳公主来了!”

李景烨丢下手中册子:“让她进来。”

话音落下,李令月已红着眼大步进来,礼也未行,便直接质问:“陛下为何要如此待他!”

“他”自然是指宣光。

“你该问问你与他做了什么不知廉耻的事。”不知是否是因昨夜服下的丹药还有余效在,他此刻虽气愤不已,心底却莫名地平静,再没有原本怒不可遏,气闷痛苦的感觉,“堂堂公主的衣物,竟出现在一个僧人的禅房中,皇家的颜面都被你丢尽了!”

李令月眼眶通红,闻言直摇头,嗓音嘶哑道:“他与我,从未做过什么不知羞耻的事!他从扶桑远渡重洋来到大魏,一心求佛法真谛,好容易拜入慧显大师座下,多年来始终严守戒律,哪里会因为我便心智不坚……”

她眼里怔怔留下愧疚的泪:“那件披帛,不过是个念想罢了,陛下却连问也不问我,便将他杀了!”

她才流产时,心中痛苦不安,每夜都难以安睡,直到入宫替母亲侍疾,母亲劝她到佛前忏悔祷告,她才去了护国寺中。

那日,她一人长跪佛前,是宣光替她点一盏明灯,供于佛前,闭目诵经,令她得到了数月来第一次宁静与平和。

他入了佛门,与她无缘,是她执念不消罢了。

寝殿中,李令月慢慢矮下身,双手环膝,克制不住地痛哭出声:“陛下让我放弃表哥,我放弃了,让我嫁给钟灏,我也认命,嫁了……如今,只有在他身边,我才能得片刻平和,可陛下却这样对他!我是公主,怎么连这点权力也没有了?”

李景烨坐在榻上,俯视着蜷缩在地的亲妹妹,淡淡开口:“此事,该怪你自己。”

他慢慢移开眼:“你出嫁时,朕同你说过,若受了委屈,记得告诉朕,朕自会替你做主。可你看看,你做了什么?但凡与你苟且的是个普通的郎君,朕也不会如此处置,偏偏却是个佛门之人,是许多百姓青睐、信任的高僧弟子。”

李令月怔了怔,眼中闪过愧疚与自责,愤怒的气焰有一瞬消退。

可随即,她却忽然站起来,冷笑一声,满是嘲讽道:“陛下糊涂了,怎会怪我?陛下先前夺弟媳的时候,还不是将钟三娘送入了道门?怎我与僧人就犯了忌讳?是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

“不得胡言!”

已许久没人在他面前提起过那时的荒唐事,他几乎要自欺欺人地以为旁人都已忘得差不多了,此刻忽然被亲妹妹再度提起,仿佛一下刺中他的要害,令他原本平静的心一下掀起巨浪。

李令月却不理他的呵斥,目光在殿中扫了一圈,最终落在角落中的妙云身上。

“果然是你,你倒比你那刻薄又窝囊的母亲大胆多了。”她走近两步,红着眼上下打量妙云,目中露出深深的憎恶与愤恨,“怎么?你兄长可以日日流连平康坊的酒肆妓馆,我却连寺庙也不能出入?这是哪来的道理?”

妙云被她的目光吓到,下意识后退一步,掐着指尖道:“公主误会了,妾只是想替母亲解忧,让兄长早日有后。”

“你的话,我一句也不信。”李令月步步逼近,整个人带着张扬的怒意,一点也不想克制,“你既然这样孝顺,眼下不妨也先替你母亲受一受我的怒火。”

说着,不待妙云反应,她已抬起手,大力扇去。

“啪”的一声,妙云猝不及防被打了左脸,整个人往旁边跌去,肩膀撞向坐榻的一角,疼得她泪流满面。

眼看李令月仍旧紧逼不退,她忙伸手扶着榻沿要起来。

挣扎间,右腕与左肩的衣衫微微滑落,露出肌肤间的几处淤痕。

李令月眼神一闪,随即望着眼前二人,仰天笑了声:“陛下对我的所作所为深恶痛绝,怎自己也与还未出嫁的娘子厮混起来了?钟妙云,你这样不知廉耻地要爬上陛下的床,却还有脸来指摘我的事?真是荒唐!”

妙云瑟瑟发抖,本能地往李景烨身边挪动:“陛下——”

李景烨却没心思再看她,一双眼直直望着敞开的殿门处。

清晨明媚的日光下,丽质正站在门边,面无表情地望着殿中的狼狈景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