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变故

隆冬时节, 饶是前一日,羽林卫和金吾卫的人已提前清道,一路上仍有不少才落未消的积雪。

队伍有心加快速度, 奈何道路湿滑,举步维艰, 原本一个时辰的路, 走走停停花了近三个时辰。

回到大明宫时, 已过了晌午。

为了幽州战事,李景烨几乎一点也未停歇,在车中草草用过饭食后, 便即去了延英殿, 将与此事有关隘的朝臣们通通召集而来,一同商议。

坐在最近御座的照例是萧龄甫、杜衡与裴琰三人,裴济与其他几位兵部官员站得稍远一些。

李景烨先前已将他欲令裴济领河东军前往支援的打算道出。

裴家父子身在其中, 不能推拒,自也未曾表态;杜衡等一干人则毫不掩饰反对的意思, 几乎就要与皇帝当庭而辩。

远调河东军, 很可能浪费军粮人力,甚至可能因异地调动而延误最佳战机, 令幽州百姓受苦。

说到底,都是皇帝忌惮边将, 更忌惮远在边地的睿王,不敢将权柄放出。

唯有萧龄甫一人站在李景烨一边, 不待他开口, 已振振有词地驳斥众人。

殿中气氛一时僵持不下,人人面色都不甚愉悦。

李景烨一阵烦躁。

若是寻常的兵部官员,他自不必太过顾忌。偏偏杜衡不但是宰相之一, 出身显赫门第,更是他嫡亲的舅舅,是长辈,在朝廷中一呼百应,饶是他这个皇帝,态度也不能太过强硬。

心知今日不会有定论,他只好揉揉眉心,闭着眼挥手,示意众人暂先回去,明日再议。

朝臣们一一退去,唯有萧龄甫逗留最后,等殿中无人时,回到李景烨眼前,垂首躬身道:“陛下勿忧。此事,臣定会为陛下分忧。”

李景烨满是疲惫的眼眸慢慢睁开,淡淡打量着他:“卿要如何做?”

“杜相公是太后长兄,也是陛下的长辈,陛下有所顾虑,臣明白,自会替陛下表明态度,杜相公素来顾全大局,想来不会再固执己见。”萧龄甫低垂着眼,低沉的嗓音间显出几分势在必得。

李景烨没接他的话,却忽然问:“这些时日,朕有些冷落卿了,卿可介怀?”

萧龄甫闻言,忙屈膝俯首,磕头道:“臣不敢。陛下明察秋毫,以此举提醒臣谨守本分,不可得意忘形,臣谨记心中,深觉受益,如何会有怨言?”

他近来心中始终明镜似的。

陛下在宫中冷落淑妃,在朝中议事时,也不似从前一般对他多加青睐,一来是做给杜家看的,二来则是存心敲打。先前,他曾私下结交不少官职稍低,却在各职位上掌着实权的官员,想来已引起陛下的不悦。

他素来善揣度圣意,眼见被陛下日渐冷落,早生了警惕,这一个多月里,收敛锋芒,安分守已,就连族中几房兄弟叔伯们也都一一交代,令众人谨言慎行。

若是往常,他要替陛下做事,几乎不必亲自前来请示,只直接着手,陛下自能明白。今日他特意留下,就是想借此机会说清楚。

他知道自己这个群相之首对陛下而言,还有些用处,敲打的目的既已达到,是时候重振旗鼓了。

李景烨自然也听说了他近来的作为,此刻默默打量他半晌,轻声道:“卿一向知朕意。战事拖不得。”

萧龄甫登时明白已得了首肯,忙再度叩首应下,随即转身离开。

……

翌日,还在为幽州战事争论不休的朝中陡然出了件别的事。

御史台台院侍御使韦业青上奏弹劾礼部尚书徐慵,指其身为礼部尚书,借官职之便,于每岁各祭祀、大典、接待藩国使臣之时,贪墨巨资。奏疏中言辞激烈,针针见血,将徐慵贬作个道貌岸然、居心叵测的小人。

朝会上,李景烨避谈幽州之事却独独将这封奏疏掷于百官面前。

一时间,众臣震惊不已。

徐家世代为官,徐慵之父更位列三公,是两朝元老。徐家门风素来清廉,徐慵为官多年,虽在政绩考核上始终表现平平,可他为人却始终两袖清风,醉心书画,并不曾听说以权谋利的事。

如今骤然被弹劾,不少人都不敢相信。

唯有杜衡,列坐最近御座的一处,面色僵硬,缓缓抬眸,望向上座的年轻外甥。

李景烨也恰平静地望着他。

四目相对,杜衡从最初的僵硬与不敢置信,慢慢变作颓然与失望。

徐慵本是六部尚书中最不起眼的一个,靠着祖上恩荫,一步步升迁至此,过去政绩平平,从未树敌,为人清廉,这样的官员,御史台如何会忽然大肆弹劾?

他不由黯然闭目。

无非是因为徐慵近来与他这个宰相过从甚密,皇帝碍于太后的面子,不好直接动他,便从他身边的人入手。

他明白,徐慵自然也明白。

百官议论纷纷间,徐慵面色平静,施施然从坐榻上起身,跪倒在正中,沉声道:“陛下明察,臣自愿入大理寺受审,以证清白。”

萧龄甫道:“徐尚书一向清廉,我绝不信会有如此行事。想必即便入大理寺狱,也能很快出来。”

徐慵哪里还想不到,此事背后便是萧龄甫,闻言只冷冷瞥他一眼,毫不掩饰地轻哼一声。

与杜衡过从甚密的官员数不胜数,为何偏偏选中他这个不起眼的礼部尚书?无非萧龄甫想借机扳倒徐家,给萧淑妃在宫中扫清障碍。

萧龄甫面色登时有些难堪。

李景烨道:“徐尚书清正廉洁,朕一直都看在眼里。然而凡事都要查清才能腹中,只好委屈卿,先入大理寺。卿放心,此案由大理寺卿亲自督办,定会还卿公道。”

徐慵一句不辩,闻言叩首行礼,昂首起身,跟着步入殿中的侍卫们阔步离开。

杜衡挺直脊背,略显苍老的面庞慢慢露出疲惫之色。

他身为宰相之一,自觉事事为大局着想是本分,不论陛下接受与否,都需痛陈利害。

他知道,这两年里,陛下处处受制,早已不满,若直接驳回他的谏言,他不会有半分怨言。可拿无辜之人开刀,实在令他心寒不已。

“幽州之事,诸位还有何话说?”李景烨将那封奏疏放回案上,重新转回方才之事,“杜相公?”

杜衡神情颓然,无力道:“臣无话可说,但凭陛下做主。”

李景烨微微一笑,扬声道:“既如此,便由裴将军领河东军,往幽州边地,助卢龙军退敌。”

说罢,他只觉心中堵着的那口气渐渐吐出。

可紧接着而来的,却是一阵抵挡不住的疲乏与无力。

……

入夜,张御医提着药箱,跟着内侍匆匆步入紫宸殿内。

他本已下职,正要离开,便被内侍匆匆请来。这一路上,他向内侍打探陛下情况,那内侍却语焉不详,令他心中紧张不已。

此刻进来,却见温暖的殿里燃着香,陛下正静卧在软榻上,何大监垂首守在一旁,面无异色,应当并无大碍。

张御医这才悄悄放下半颗心,躬身上前。

只听何元士轻声道:“陛下,张御医来了。”

李景烨淡淡“唔”了声,从榻上缓缓起身,伸出手来,道:“朕今日忽觉乏力,心神不畅,卿且看一看是何故。”

张御医先观其气色,又将号脉枕取出,伸出双指搭上皇帝手腕,凝神片刻,最后略问了两句,方道:“陛下并无大碍,只是忧思过度,操心劳力,静养数日便好。”

李景烨收回手,闻言蹙眉:“只需静养?朕上回自围场回去后,静养确见好了,可才过了月余,怎又如此?”

他未至二十七的年纪,却频频身亏体乏,实在令他放不下心。

张御医忙躬身:“陛下恕罪,臣不敢妄言,陛下圣体的确无恙,只因操劳国事,方会如此。若时常见此症状,不妨平日偶饮些参汤等益气补元之物,再少些劳心忧思,便能缓解。”

李景烨仍是蹙着眉,显然对御医的话并未尽信。然而他一时也说不出反驳的话,思量片刻,终是挥手:“罢了,你去吧。朕听你的,在紫宸殿静养些时日。元士,去弄些参汤来。”

何元士领命,与张御医一同退出内室,只留他一人坐在榻上,兀自出神。

……

后宫中,徐慵入大理寺狱之事已传得甚嚣尘上,就连掖庭宫中最不起眼的小宫人也已知晓此事。

人人都道徐贤妃将失势,徐贤妃自然都听在耳中。

可眼下的情形,她已有些乱了方寸,无暇顾及宫中流言,只一心为她父亲的事想办法向李景烨求情。

然而她几次往紫宸殿去,却都被何元士拦在外面,劝她回仙居殿去,陛下自有决断。

无奈之下,她只好将目光转向太后。

太后本有心帮她,可还未有进展,却忽然传来舞阳公主流产,胎儿不保的消息,当下又惊又痛,再不管别的事,带着人匆匆出宫,去了公主府。

夜里,丽质蹙眉坐在榻上,捻了颗蜜饯送入口中。

她才将丸药服下,口中正苦涩不已,一枚蜜饯入口,酸甜滋味蔓延开来,这才令她眉宇舒展。

春月在旁絮絮地说着徐贤妃的事:“听闻太后本想管一管,特意请了大长公主入宫,大约是要让裴相公斡旋一番。哪里知道舞阳公主就出了这样的事?徐贤妃瞧着也着实有些可怜,这两日又去紫宸殿,仍是连门槛也不曾踏入。”

丽质颇有些出神。

李令月的事,她本恐与钟家人有关,昨日特意让春月回去见了长姊,知晓近来因钟灏受冻后风寒反反复复,始终未痊愈,钟家人一直未再踏足公主府,这才放下心来。

太后担心女儿本是意料之中。况且,即便没有李令月的事,太后恐怕也帮不了徐贤妃。

李景烨此举显然是拿徐慵针对杜衡,若杜家再牵涉其中,只会适得其反。

只是她到底对徐家的变故怀着几分感慨的歉意。

若非她与裴济的事被徐贤妃撞破,徐贤妃何至于走上争权夺利之路?梦境中,她分明记得徐贤妃淡泊一世,直到李景烨出逃时,凭着一身傲骨,不肯离去,在仙居殿中悬梁自尽。

她心中有片刻喟叹与悲悯。

若她有能力,绝不愿这些女人中的任何一个落得那样的下场。

可眼下她犹挣扎苦海,自身难保,实在无暇顾忌旁人。

盘里还剩了两颗蜜饯,她出神地望着,只觉口中被酸甜覆盖的那一点苦涩变得更苦了。

春月见状,一时也没说话。

二人沉默片刻,直到内室窗外传来熟悉的声响。

春月面上扬起笑,轻声道:“应当是裴将军来了,奴婢去隔壁守着。”

不知为何,裴济来的次数不多,可她却已从最初的提心吊胆,慢慢变成如今的欣喜期待。

小娘子心思深,身边也没有贴心的人。裴将军待小娘子好,她自然欢喜。

丽质略敛了神色,轻轻“嗯”了声起身往内室去。

床边的窗已经开了又阖。

那道熟悉的身影正站在她床帐边,带着一身萧瑟寒意,借着昏黄烛光向她望来。

四目相对,丽质心底竟莫名涌起一丝极淡的惆怅。

她缓步走近,不顾他身上衣物间浸透的寒意,伸出双臂环住他腰身,将脸靠在他胸膛间。

一冷一热两种温度迅速互相侵袭,渐渐分不清彼此。

裴济顿了顿,哑声道:“我身上冷,别冻着你。”

话虽如此,他却未将她推开,而是展臂将她搂得更紧,直到她整个身躯与他毫无缝隙地紧紧相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