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戚仍然隔几日去钟粹宫坐坐,每次去都在巳时初。
只是不再带着食盒。
从钟粹宫出来,她有时会绕路去宫后园走走,初秋早晚寒凉,正午却仍残留夏的热。宫后园的人不多,几乎遇不到主子。
尤其是那片鲤池,变得寂寥。木芙蓉比梨花开得久,可终究也是花,早晚都会败,正逐渐萎靡、腐败。
烟戚喜欢这里,静谧的让她想起,从前许多个正午。小郡主平日无事,午睡的时间长,她们这些伺候的就能午歇。
白芍和她换着陪侍小郡主,她歇着时,偶尔会搬个小木扎坐在梨树下头,有斑驳的光影在她面上停顿。
照得人暖洋洋的。
有时也会落在来找妹妹的少年眼中。
一袭浅青色侍女衣裙的少女娇憨,她托腮坐在树下,周身沐浴着温暖的光,腰间白色绦带随风轻轻飘扬。听到来人脚步声后,会赶忙站起,抬头见清是少主,她会轻松笑起来,盈盈行一礼道:“世子殿下安。”
她应该永远笑得很轻松,眉眼隽美随和,眸中永远带着明亮的亮,天真又乖巧。
而不是如今,看着一朵枯萎的木芙蓉,面上没有笑意,低垂着眸,穿上了比原本精致繁琐的宫装,没了从前的欢快。
沈玉琅的脚步停在木桥旁。
随他一共进宫的小厮长策很有眼力见,四处望了望,除了烟戚身旁的,周围没有宫人。他上前小声问道:“殿下,可要去见烟、”
突然想起这是宫妃,不再是宁王府的人了,他立刻改口道:“殿下见罗娘子么?小的可以望风。”
沈玉琅笑了,他这般玉做成的郎君,笑起来当真如清风明月,万物乍暖,嗓音清朗,却道:“你如今应该,唤她小主。”
长策垂下头,他可不敢说。从前府内那点事,他跟着世子可最清楚不过,若不是宁王妃趁着世子去扬州将人送走了,那桥对面的,如今就该是宁王府的世子侧妃或者贵妾了。
他若说了,主子当时不会如何,但过两日他恐怕就要被发配出去,做累活了,他才不傻。
“走吧。”说着要走的话,沈玉琅的眼神却仍看向树下的人,她当真看得入神啊,这么久都没回头。
或许,她只是找一个地方发呆,她被人说闲话或是同谁争执难过时,就喜欢躲在安静的地方。
瞧,他母亲说的全错了。
即使她进宫了,可他还能记清从前的事,一见她便移不开视线,担忧她又因何受了委屈,哪怕她是他堂兄的妃子。
沈玉琅转身走了。宫中和宫外不同,即使现在看着无人,但眼线无处不在。光天化日之下,若他一个外男,当真上前同她搭话,那才是害了她。
他等,他可以等。
他不在乎从前,于他而言,她永远是烟戚,他会和她有个好结果。
紧紧攥成拳的手被掩藏在袖中,表面仍公子高洁,哪怕胸腔中血液沸腾,宛如凌迟,仍笑着,仍忍着。
正如前些时日殿中一见,他可以不让旁人发现心绪。
这是沈家玉郎。
从西小门走出宫后园,沈玉琅准备去寿康宫,何太后是他婶母,生于皇家,血亲间关系淡薄,更何况若论血缘,宁王府世子和太后没有一点关系。
但万事就是这么奇怪,何太后很疼这个侄子,沈玉琅也时常进宫来拜见太后,于情于理都说的过去,无人怀疑。
…
“小主?”康东出声询问。
烟戚在一个位置站得太久了,日光微移,她站的那处再无树荫遮蔽,若被晒黑晒糙,在色衰而爱驰的后宫属实得不偿失。
“嗯。”烟戚应下,却没动,直到余光中一点衣袍消失,她方微微偏头,挪了挪发僵的脚。
彻底不见人影,他走了。
挺好的,不用再见面了,省得她回想起从前,更添苦痛。
还是有点控制不住。
烟戚转过身,对着枯萎的花,有点哽咽。她曾经真的很喜欢他,每次见他来找小郡主,她都会不胜欣喜。
任谁在孤苦无依举目无亲之地遇见一个,说要一辈子护好你,也确确实实护了十年的人,都忘不掉。
她是个平凡的女子,实在不能免俗。
此刻便痛得格外厉害,以至于讨厌深深宫墙,皇权富贵。
她为棋子而已,棋局为他们所控,恨又不知该恨何。
“小主,不能被旁人看见。”康东理解不了,罗采女心是好的,就未免太软弱了些,看起来也多愁善感。
一时的花枯了,有什么好哭的呢?人还有一辈子要活呢。
…
从寿康宫出来后,宫道少人,沈玉琅又问长策:“白芍为何不在?”
长策不能随沈玉琅一同进寿康宫,便在外头呆着,有功夫去查些事,更何况这在宫中本就不是机密事,找认识的人打听一下就出来了。
不过,说给世子听,表妹和从前心上人之间的战争,啧啧啧……
被沈玉琅眼风一扫,长策立刻收了八卦的心思,诚实答道:“白芍被唐才人抢走了,罗采、不……罗娘子当然没办法,或许下午是因为这个伤心。”
说完,长策就想恨不得自己的舌头咬掉,怎么就总是多嘴呢!万一是因为世子呢,唉。
表妹?
沈玉琅不在乎,甚至没想起来唐才人是谁,缓一缓才回忆起来,那是他舅父的庶长女,打小没了生母,被惯得不知所谓。
也不知道唐家怎么想的,送那么个蠢货进宫,嫌她死的不够快?
沈玉琅垂眸思索,又抬起,复而眸色温柔,轻声道:“晚上派人去唐家,告诉他们准备个新人,不日送进宫里。”
即使知道世子对唐家没感情,但长策也万万没想到,那可是亲表妹啊!说弄死就弄死?
但他也不敢反驳,对唐才人也没有同情的意思,谁让她偏偏欺负罗娘子。
罗娘子那么单纯善良,又有身份压着,一定没法反抗,也不怪世子出手。
宫外算计,宫内暂时不知。
宫中确实到处都有眼线,身为帝王,宫中事控于掌中,听着下首人的禀报,沈衿听到一处略有兴致,掀起眼帘,“后头呢,这几天怎么了。”
“一切如常。”说完这话的暗卫就被晾了一会儿。
暗卫只能绞尽脑汁接着想,最终捡了点从前陛下都不愿听的,鸡毛蒜皮的小事出来,“采女和才人没打起来,不过罗采女似乎每日都很伤怀。”
“嗯。”
这是路子对了,暗卫接着道:“太后曾唤娘家侄女,还有宁王世子入宫。”
新帝面不改色,只不过将视线挪向旁处,旁人来看没什么的,但暗一是皇宫内暗卫的头,每次汇报都是他来,就知道陛下不感兴趣。
看来是不喜欢听亲戚们的,“许昭容还没死心,总是想法子传信出去,按照陛下的吩咐,并未惊扰旁人,将信件都拦了下来,陛下可要看看?”
“不必,”沈衿道:“你也下去吧。”
平常的语气,可暗卫就是从中察觉出了那么点嫌弃,但他实在不知还有何事应该说的,只得一头雾水地下去了。
还未到晚膳时分,沈衿仍在承庆殿批折子,只有福顺在门口候着。
清秋缓步而来,站在门口禀道:“陛下,钟粹宫唐才人遣人来请。说是……有事要同陛下说。”
后宫乱是沈衿最不能忍受的事,没有皇后就是这点不便,有事就来找他。可他是皇帝,为何要任由后妃呼来喝去。
“朕没空。”
“是,奴婢这就去回了钟粹宫的人。”清秋行了一礼。
沈衿视线瞥向窗外暗沉,突然起身,“走一趟吧。”
福顺低眉顺眼,心中期盼着,这位唐才人最好有什么大事要说。
入夜天头冷起来了。
康东从殿外快步走进西偏殿,衍庆宫可没资格用地龙,一连半月没见到皇帝的面了,熏笼都没有。
他走过两道挡风的厚布帘子,才到了内殿。
烟戚正坐在罗汉榻的一侧,翻着从衍庆宫偏殿翻出来的书,是食谱,但总比没东西看要好。
康东低声禀报:“小主,皇上去钟粹宫了。”
“辛苦了,”烟戚将她从木芙蓉处带回叶子夹在她看到的两页间,等到下次再看时,很方便就找到了,她道:“你们俩早点回去歇着吧。”
小冬却鼓起勇气,“小主,让奴婢给您守夜吧。”
从前白芍在时,白芍和烟戚一起睡,不合规矩但烟戚就是这处最大的,无人多说什么。
烟戚也习惯了身旁有人,白芍被要走后,她确实睡得不安稳。
即使失落,但日子还要好好过下去,烟戚点头答应下来,“好,小冬你住在外间的榻上,晚上凉,多拿一床被子来,铺厚点。”
能被允许,小冬还是高兴的,懂事的没将喜悦表现在脸上,只手脚麻利地抱了被子来。睡前还给烟戚掩好了被角,在小主身旁呆了多日,她还是觉得小主好看。
夜将深,衍庆宫这一片都暗了下来,这处就是荒凉些。
错乱的脚步声惊扰了夜色,已关的宫门被重重叩响,守着衍庆宫的太监打着哈欠上前,听见来人声音吓醒了,压根不敢多问,慌忙就将宫门打开,所持烛火驱走暗色。
“陛下,罗采女在西偏殿。”福顺忙着在前面引路,走得实在是又急又累。
门未栓上,福顺一推就开了,内心庆幸门开的很方便,之后不敢再往里走,只在门口候着。
烟戚被动静吵醒了,不过她没听见外面声音,下意识坐起身来,厚重的帐帘遮挡了视线,她刚起身衣衫不整,不能自己走出去,便喊:“小冬,出了何事?”
来人大步流星,几步便到了内殿,碍事的床帐被猛然掀开。
沈衿眼尾带红,紧绷的面容满含怒气,身旁裹挟着的霜凉寒气向烟戚扑去,他右手狠厉地掐住她下颌,低头时质问她时,呼吸急促又凌乱。
他克己复礼,从未狼狈至此,此刻咬牙切齿:“就是你,挑唆那个蠢货给朕下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