慧极必伤

江承光来得突兀又理所当然。

他和声笑语地同两位妃子说话,不多时便哄得玉河气也顺了,霍妩笑靥真了。只二人还暗暗别着劲,他就佯作不知。期间并未给越荷一言半语的,一场风波就这样消弭于无形。

三人谈笑间,江承光道出今夜已点了贵人金氏的牌子。越荷微舒一口气,果然感觉气氛松快不少,大约是达成一致的缘故。二位娘娘好歹不至于和还未侍寝过的新人争风。

她心道:江承光的性情其实极不愿意被后宫之事绊住手脚,他一心治理朝政,被两人的争吵拖过来不知该多么着恼,面上却有说有笑的。大约,李霍之间的冲突,于他是必须把控好的度量。

或者说……还没到那个撕破脸的时候。

心下危机感更重。

却不知原本因妃嫔无谓争吵心中烦躁的江承光,虽未与她说一句话,看见越嫔静静站在那里,心中亦生出一种沁凉之意。

直至半个时辰之后江承光因朝政离去,霍妩、越荷才向眉眼含笑的玉河告退。

彼时越荷望见妹妹身侧神情难看愤愤的汪婉仪,心下暗道此人喜好挑唆,妹妹将她留在身边,怕是易生祸患。只霍妩催得甚急,才一言不发地随她去了。

当夜皇帝果然临幸金仙儿的窥星阁。

金仙儿的颜色极好,眼眸尤其柔美含情。她又是温婉坚毅的性情,早在选秀之日便给皇帝留下深刻印象,因此也是连着侍寝了两日。由贵人晋为嫔位,是为金嫔。

如此,七位新人之中,除去抱病的顾盼,已有三人侍奉过圣驾,俱是按照位份高低排列。楚怀兰初封正七品美人,满以为接下来会轮到自己,却不料当夜皇帝却点了位份最低的采女聂轲,又晋封她做少使,心下不免倍感委屈。而再次日,受召的又是宫里失宠已久的贺芳仪。

楚怀兰自小不曾被这样忽视冷淡过,尽管陪着她被忽视的新人还有一个冯韫玉,她却以为自己比对方高出一筹,断不可等同视之,慧婕妤实劝不住。故委屈之下,竟直接来仙都宫找了越荷。

现今宫中贵妃怀孕,太后袖手,已无请安定理,约束也散漫。楚怀兰在宫里走动,自然挑不出什么问题。但越荷见了她面上不曾掩饰的委屈之色,不免讶然。

“……背地里,不知道怎么嚼我的舌头,看我不起!”楚怀兰连口茶都不曾喝,便愤愤不平地抱怨了一大堆,直说得口干舌燥。又转头见越荷面容,愣一愣才摇摇头,道:“唉,瞧我都说些什么呢。明明好不容易见一面——越姐姐,可叹咱们宫室远了,这些日子竟不曾往来。”

越荷为她倒了一盏茶:“到底我们人生地不熟的,该谨慎为上。且这两日我估摸着你心下不安,不好去打扰。谁知道你竟来了。”

她这话也是实情,毕竟新人在初次侍寝之前肯定都是绷着一根弦做足了准备,上门打扰着实惹人嫌。谁想到楚怀兰会突然跑来?

阿椒摇了摇头:“堂姐也是这么说的。”

她穿一件宝蓝的料子极厚密的袄裙,上面缝缀了极多珍珠,又印染了玫色的杜鹃花。小袄葱绿色,压着沉沉的璎珞金锁。

上京的几月间,越荷并未见她穿过这身衣衫,看来是慧婕妤待她极好。

楚怀兰似乎也察觉到总讲些丧气话没意思,刻意带开了话题,讲些新鲜见闻:

“东明阁的景致极好,但总比不上临华殿,栽了极多的萱草,据闻可以忘忧。慧婕妤是我堂姐,我们是多年未见了,她待我极好。只是她看上去极纤弱苍白,说话也没什么力气,叫人忍不住心下怜惜。”

越荷心道,傅卿玉向来体弱多病,倒有些近似苏合真。只不过,苏合真是敏感多思忧愁入体,傅卿玉则是冰雪聪明淡泊出尘。前者叫人怜惜,后者使人感慨罢了。

傅卿玉的身体是天生不好,她多年来眼看着渐渐衰败下去的。可苏合真,到她临死前也不过是体质弱了些,容易染上风寒咳疾什么的,为何现下却病到了不能理事的地步?

一瞬间的出神并未被楚怀兰察觉,她嘴巴没停:

“堂姐是喜静之人,故东宫虽人多却鲜有人来长乐宫打搅。我却闲不住,就近串了几次门。宁嫔的清心阁布置淡雅素净,她烹茶本事极高,日常又爱习字。虽对我客客气气的,往深了却也谈不来。沉香阁的沈贵姬脸有些长,更是个没趣之人,很别扭。瑶华阁的云婉容人倒温柔,但她和贺芳仪坐在一起绣小衣,姐妹情深得很,我又挤不进去。唉,最后我只好去瞧了顾盼——”

她言及此处忽露了些心虚神色,见越荷果然皱眉,忙道:“我不过是听闻她病了去看一眼——我晓得太后为何不喜我,难道叫我干等着么?总该把这解了——”说着,声音渐小,郁郁不乐。

越荷见无人留心她们的谈话,方问道:“顾芳媛看着还好么?”

楚怀兰讷讷道:“昭阳宫灼华阁,原是极盛之地。然而顾芳媛卧病,好地方也失色不少。她原是明艳动人的美貌,如今因着风寒,脸也瘦下去,神色也灰,不过眼睛偶尔还流露些神采。”

越荷思量一番,道:

“顾芳媛那边——我看她的性子,未必是你得罪了她,只怕是太后晓得了你当初的话,要拿你给她做脸。到底她是太后的侄女儿,将来改变心意,要得宠也不难。如今病着,亦不会缺太医、医女照顾。你搅和进她们姑侄之间,实在有些难办——阿椒,顾芳媛的风寒果真很严重吗?”

楚怀兰道:“我观她神色,似是不乐。”

越荷点点头,算是略过这一桩不谈。又道:“入宫了这些日子,我也当挑时机去拜访慧婕妤。只不知她身体如何,是否方便叨扰?”

楚怀兰“呀”了一声,立时露了笑颜:“正要说这个呢,你有这个心就好。咱们毕竟都是——毕竟都是,”她自己也略微晓得难为情,向四周瞧了瞧,“毕竟都是陈朝王公重臣的后嗣,自然也当多加亲近。便是你不提,我也要领你去见堂姐的……”她嘀咕,“总也是公主呀。”

越荷轻声问:“慧婕妤也这个意思么?”

楚怀兰却未察觉她神色变化,撇了嘴道:“怎么,我事事都要与堂姐通了气再做吗?不过一件小事罢了,难道我又做错了什么?”

越荷心下微叹,楚怀兰的性子未免太直。正因她们三人有这层微妙联系,才更需从长计议。绝不是她以为的直接抱团那般简单,那才是真正的自绝未来。

结党营私,图谋不轨,岂是现在的她们能承受之罪名?然而话到嘴边又吞下。

拜见一次毕竟不是什么大事,刻意避着不见照样叫人说嘴,又何苦扫对方的兴致。

遂点了头笑道:“我们阿椒主意越发大了。”

楚怀兰喜道:“我就知越姐姐不会变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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慧婕妤闺名曾为傅卿月。

卿月者,月之美称也,亦可代指百官。她是陈朝最后一位公主,又由本朝太后抚养长大。

细论来陈朝最后的公主与皇子,取名都不曾遵从族谱。

慧婕妤本从“珊”字,却因中秋诞生,战火连绵,人心不稳,被大醉的陈帝指月命名“卿月”。而傅北本从“北”字,可叹彼时陈朝已濒临崩塌。陈帝说,这孩子怕是不会有兄弟了。干脆抹去后一字,直接以“北”为名,果然一语成箴。

姐弟二人的命运,便也自此飘零。

蕙质兰心如傅卿月,在后宫日久,自然也明白自己名字的尴尬。陈朝还在的时候,她身为公主,取一个主月的名字还无关紧要。可如今做了夏朝的妃子,留着这个名字,便很有些不识趣。

于是她便改了自己的名字,借着皇帝为贵妃改名的时机,而且择了一个并不出挑的“玉”字。红花香玉,女儿家最常用的名字。淡雅如傅氏,亦是放低了身段。

她乃安静守礼之人,又懂事识体,因此太后愿意疼她,皇帝也愿意给她几分体面。位份虽只封到婕妤,却是因为她受封时朝上才因前朝之乱争执过一场,故而只好低封,又赐了封号做补偿。来日便是直接提到妃位,也是可能的。

前世月河对傅卿玉且怜且敬,历经改名之辱后才冷淡下来的。现在想来,对方似早已看透了她的结局,亦曾有隐晦提醒之语。而再回首改名事件的前后,她渐也察觉到慧婕妤之无可奈何。

终究不能轻下定语。

傅卿玉接待二人的地方并非是休息的厢房,而是正式的厅堂。越荷只和楚怀兰闲坐了片刻,这名年轻女子便由侍女搀扶着出来,坐在了上首。

慧婕妤上着苏绣月华锦衫,下笼烟水百褶裙,微微含笑,不胜纤弱。柳叶眉细长而弯弯,一对眸子澄澈温煦。面色总是苍白,只在咳嗽的时候会稍稍有些病态的红晕。她清楚自己的处境,平日里行事从挑不出错来,的确是个极聪慧剔透的女子。然而人云:慧极必伤。

慧婕妤自娘胎里带出来的体弱多病,身子向来不好。近些年,愈发有沉疴之态。

对于慧婕妤强撑病体来厅堂接待二人的行为,楚怀兰显然有些不解,好在她素来马虎,也没纠缠在这上头。越荷心下却暗赞慧婕妤体贴:不在厢房接见,不显过分亲近也方便各自往来。

便起身请过安,默默坐下,听她如何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