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刑事侦查卷宗〕
(正卷)
案件名称:成化冤案
案件编号:无
犯罪嫌疑人姓名:XXX
发生时间:明宪宗成化二十二年
资料来源:《青阳县志》
注:明朝成化年间,青阳县升格为青阳府,隶属湖广布政司管辖。此案发生在成化年间,影响颇大。今细察之,发现此案竟与现代之佘祥林冤案有惊人的相似,故录于此,以警世人。
明宪宗成化二十二年八月,时近中秋,气候已不甚炎热。
在四川湖广两省交界处罗云山下的一条偏僻小路上,正有一乘小轿自西向东缓缓行来。抬轿子的,是两名身着青衣、面色愁苦的中年轿夫。
中午时分,轿子来到一处乱石岗前,两名轿夫四下瞧瞧,不见有人,忽地把轿子往地上重重一顿,停了下来。
“两位轿夫大哥,怎的不走了?”
坐在轿子里的人急忙掀开轿帘,探头询问。那是一位三十多岁的女子,薄施粉黛,发髻高挽,穿着一件淡蓝色衣衫,模样周正,颇有几分姿色。
这顶小轿是她在四川境内花了二两银子雇下的,说好要翻过罗云山,将她送到山那边的湖广地界去。
“臭婆娘,你还真把咱们兄弟当成轿夫了呀?”
前面的轿夫骂骂咧咧,突地抓住她的手腕用力一扯。
乘轿女子猝不及防,被他从轿内拽出,一个踉跄,扑跌在地。抬头只见两名原本面目和善的轿夫此时却凶相毕露,满脸杀气,正手持明晃晃的钢刀立在自己面前。
她不由吓得花容尽失,打了个冷战道:“你、你们想干什么?”
“想干什么?想要你的命。”
一名轿夫说罢,挺刀便往她胸口搠去。
“等一等。”
只听铮的一声响,另一名轿夫伸出钢刀,架住他的兵器,嘿嘿一笑道,“刁七,别忙动手,这婆娘长得蛮标致,就这么一刀宰了未免有些可惜。”
刁七疑惑地看着他,道:“那姚三哥的意思是……”
姚三盯着那美妇咽了一口口水,道:“反正她也跑不了了,兄弟,你且转过身去,让三爷先劫个色,然后再来结果她不迟。”
刁七笑道:“姚三爷果然是个风流人物,兄弟正要去撒泡尿,你想劫色,只管动手,完事之后再叫兄弟过来。”说罢,挤眉弄眼地朝姚三笑着,真的收起钢刀转身朝不远处的林中走去。
姚三不由大喜,将手中钢刀往地上一插,立即淫笑着朝那中年美妇身上扑去。
“畜生,你、你想干什么?”
美妇跌坐在地,眼见他饿狼般扑过来,躲避不及,情急之中,抬起一只脚,直往他下身蹬去。
姚三大意之下,竟被踢个正着。
刁七刚走出十来步远,忽听同伴发出一声哀嚎,回头一看,只见姚三手捂下身,弓着腰背,半蹲在地上,脸色既痛苦又尴尬。
他顿时明白过来,立即奔回,一脚踢得那美妇在地上打了一个滚,怒道:“臭婆娘,死到临头还敢伤人,看老子怎么收拾你。”举刀便朝她头上砍去。
中年美妇直吓得魂飞天外,大声叫道:“救命呀——”
叫声未落,忽地从不远处的树林中嗖地飞出一颗石子,“叭”的一下,不偏不倚,正打在刁七右手臂弯里的曲池穴上。
刁七只觉手臂一麻,手中钢刀不听使唤,刀锋一偏,竟闪电般朝一旁的姚三砍去。
姚三毫无防备,只听喀嚓一声,左边手臂已被齐肩斫下,鲜血狂涌而出。
姚三啊哟一声惨叫,差点儿痛晕过去,怒道:“狗日的,你的刀往哪儿砍呀?”
刁七情知闯了大祸,吓得脸色苍白,呆在当场。
姚三甩手给了他一耳光,怒吼道:“还愣着干啥,快料理了这女人,回去三爷再找你算账。”
刁七这才如梦方醒,提刀又朝那美妇砍去。
眼见钢刀就要落到那女子的脖子上,忽听刷的一声,一柄小巧的柳叶飞刀闪电般激射而至,正中刁七咽喉。
刁七闷哼一声,扑倒在地,再也不能动弹。
“他娘的,什、什么人躲在那里暗箭伤人?”
姚三吓了一大跳,顾不得断臂处血流如注、疼痛钻心,立即操刀跳起,环顾四周。
这时,树林里随着一声娇叱,一缕寒光飞射而至,又是一柄柳叶飞刀直射姚三胸口。
姚三早有戒备,挥刀一挡,柳叶飞刀撞在钢刀上,准头略偏,但去势不衰,“叭”的一声,钉在他右边肩头。
姚三心知不妙,惨叫一声,弃刀就走。
那美妇好不容易才战战兢兢从地上爬起,却又被刁七的尸体绊了一跤,正摔在姚三那条血淋淋的断臂前,直吓得一声惊叫,浑身筛糠似的哆嗦着爬起,也不敢到树林里探看到底是什么人救了自己,只顾拎着包袱,深一脚浅一脚,没命地往山下逃去……
天淅淅沥沥下起雨来。
那妇人逃出山谷时,已是黄昏时分。又跌跌撞撞地走了半个时辰,才终于到得一个叫戴家铺的小镇。此时她已满身泥水,连惊带吓,疲惫不堪。好在随身携带的裹着银两盘缠的包袱还在,赶紧找了家客栈住下。
她由于无端受了这一场惊吓,加上又淋了雨,半夜里忽然生起病来,身上一忽儿冷得像冰块,一忽儿烫得像炭火,浑身上下软绵绵的使不出一丝力气。找客栈老板娘讨了碗姜汤喝下,也不见半点儿好转。
天亮时分,她竟连床也起不来了。
好在客栈老板娘是个热心人,赶紧替她请来了大夫,诊断为卫气受遏,风寒束表,开了三剂麻黄汤,一日一剂,清水三碗煎至八分服下,三日后病情才得好转。
通过攀谈,老板娘这才知道这妇人夫家姓秦,娘家姓苏,她名叫苏碧娥,夫家娘家都住在青阳府,这次是她出了一趟远门之后回家去的。
老板娘听后,上下打量她一眼,不由惊道:“哎哟,从戴家铺到青阳还远着呢,少说也还有三百里地,你咋一个人上路呢?你男人咋不来接你?”
苏碧娥听了,脸色微微一红,叹了口气,苦笑一声,却不说话。
她又在客栈里休息了一天,直到第五天早上,才收拾包袱重新上路。
这下她再也不敢雇轿代步了,要是再遇上两个劫道的轿夫,那她可就完了。
出了戴家铺,一路向东,走的是官道,路上来往行人甚多,倒也不觉寂寞。
夜宿晓行,第二天中午,她下了官道,来到一座小山下,一时失却方向,迷失了路途。
正在为难之时,看见前面不远处的树林里斜挑出一面旗子,上面写着一个斗大的“茶”字。
她信步走过去一看,果见路边用竹篱茅草搭着一座小小的茶馆。
正在犹疑之际,打从茶馆里迎出来一名店小二,点头哈腰地问她:“小娘子,赶路累了吧?进来喝杯茶,歇歇脚再走吧,本店备有上好的西湖龙井、信阳毛尖、福建铁观音,保您喝得舒心。”
苏碧娥暗忖:正好口渴得紧,进去吃杯茶,顺便打听一下路径也好。便点点头,随着小二走进了茶馆。
茶馆不大,里面摆着三五张桌子,屋里冷冷清清没有客人,一个头戴四方平定巾的老掌柜正在柜台后面埋着头劈里啪啦打着算盘。
苏碧娥找了张干净桌子坐下,将包袱放在桌子上,说:“给我来一碗凉茶吧,口渴得紧了。”
小二点头应道:“凉茶一碗,小的明白。”
苏碧娥想了想,又叫住他问:“小二哥,此处是何地界?从这里往青阳怎么走呀?”
小二折回头告诉她说:“这里属藻林镇管辖,您出了门,顺着门口这条路一直往东,走上二三里地,便到了镇子上。穿过镇子再往东,过了店背、坪市、五云桥,然后顺长江而下,便到了青阳府地界。以您的脚程,估计走上两三天也就到了……”
他还想往下细说,忽地听见有人叫道:“小二,快给我来碗凉茶。”
声音不大,却把苏碧娥和店小二都吓了一跳,两人扭头一瞧,却见旁边的小桌上不知何时已经坐上了一位姑娘,身着一套黑色的衣衫,连鞋子也是黑的,头上戴着一顶范阳斗笠,斗笠周围垂着黑色的纱幔,她能透过垂在眼前的纱幔看见别人,别人却无法瞧清她。
见店小二正盯着自己看,这黑衣少女似乎有些不高兴,把手中提着的一柄青锋剑重重地往桌子上一放,再一次大声说道:“小二,给我来一碗凉茶。”
店小二愣了一下,这才回过神来,赶紧赔着笑脸说:“好的好的,姑娘请稍等,小的这就去给您准备茶水。”说罢赶紧转身往里间走去。
小二一走,苏碧娥陡觉身上一寒,扭头看时,却见那黑衣少女正向自己这边扬着眉,似乎正在打量自己。她虽然看不清她的脸,也看不见她的眼睛,但她却能感觉到她身上所透出的那股冷峻与杀气。
她蓦地浑身都不自在起来。
好在小二很快便返了回来,他手里端着一个茶盘,托着两碗茶水,拖长声调高喊一声:“茶水来啰。”先走到苏碧娥桌前,小心地放下一碗茶,再转到黑衣少女这边,放下另一碗,“两位慢慢喝茶,还要些什么请尽管吩咐小的。”
苏碧娥正感口渴,也顾不得探究那黑衣少女的身份,端起茶来,张嘴欲饮。
“慢着。”便在这时,那黑衣少女忽地冷声喝道,“小二,我要喝她那一碗,麻烦你给我们换一换。”
苏碧娥一怔,不由放下茶碗奇怪地看着她。
店小二脸色微微一变,马上又换上一副卑微的笑脸,弓着腰杆对那少女道:“姑娘,两碗茶都一样,都是从一个茶壶里倒出来的,您又何必非要争这个先呢,再说这位娘子比您先来,按理也该给她先上茶,您说是不是?”
黑衣少女忽地掏出十个铜板,重重地往桌子上一拍,喝道:“废话少说,本姑娘就要喝她那一碗,我出双倍茶钱,你快去给我端过来。”
“这……”小二迟疑一下,回头朝掌柜的看去,却见那老掌柜仍伏在柜台上打着算盘,连头也没抬一下,仿佛他有算不完的账。
小二颇感为难,头上冷汗都冒了出来,强笑道:“姑娘,两碗茶都是一样的,您又何必……”
苏碧娥也娥眉微蹙,扭头看着这蛮不讲理的少女,一时竟有点儿不知所措。
黑衣少女冷哼一声,见那小二不肯动手替自己换茶,忽地站起来,径直走到苏碧娥的桌前,左手放下自己的那一碗茶,右手迅速端起对方的那一碗,作势要喝。
店小二大吃一惊,忽地脸色一沉:“你找死么?快放下!”扑上前来,便要动手抢夺。
谁知,那黑衣少女身手异常敏捷,不待小二扑到,左手一伸,便已紧紧捏住他的咽喉。
小二不由自主啊的一声,张大了嘴巴。
黑衣少女笑道:“我请你喝茶。”
店小二一听这话,直吓得魂飞胆丧,双手乱舞,嘴里啊啊直叫,拼命想挣扎开来。可此时此刻哪里由得着他,黑衣少女冷笑一声,将手中的一碗凉茶咕嘟咕嘟直往他嘴里倒去。一时间茶水四溅,一半洒到地上,一半已灌进了他肚子里。
少女松手一推,店小二站立不稳,倒退一步,指着她满脸惊骇地道:“你、你……”
话未说完,忽地侧身倒在地上,全身蜷缩成一团,双手拼命抓着自己的脖子,喉咙里咔咔作响,抽搐片刻,忽地七窍流血,哀嚎几声,死了。
苏碧娥一惊而起,花容尽失,指着小二的尸体道:“这、这茶……”
黑衣少女冷声道:“这茶里有毒,他们想毒死你!”
“啊?”
苏碧娥一屁股坐下去,早已惊出一身冷汗,这才明白是这少女救了自己一命,要不然现在倒在地上七窍流血、毒发身亡的就是她了。
“臭丫头,你竟敢破坏老子的好事。”
正伏在柜台上算账的老掌柜忽地抬起头来,目中杀机大炽,猛地一拍柜台,算盘一响,立即飞出十来颗算盘珠子,劈头盖脸打向黑衣少女和苏碧娥。
苏碧娥不懂武功,吓得惊叫一声,早已呆住。
“小心!”
黑衣少女急忙将苏碧娥拉到自己身后,同时抬足一踢,桌子飞起,只听一阵叭叭乱响,十几颗算盘珠子尽数嵌在桌子上。
桌子尚未落地,那掌柜的大喝一声,早已一跃而起,猛扑过来,手中一张算盘便是他的兵器,呼的一声,撞向少女胸口。
黑衣少女一声娇叱,躲过对方一击,左手抄起桌子上的长剑,回身欲战,却发现那掌柜的一击不中,突地举起算盘,直往苏碧娥头顶砸去。看来他真正想杀的人并不是自己,慌忙长剑一挺,直指对方后心。
老掌柜听得身后剑风飒然,只得放过苏碧娥,反手招架,回身自救。
青锋剑碰到算盘上,火光一闪。
黑衣少女这才知道对方这张算盘乃是精铁所铸,一惊之下,蓦地变招,长剑向上斜挑,颤颤然刺向对方面门。
老掌柜见对方剑尖轻颤,剑花幻变,识得剑法高明,心中一惊,立即举起铁算盘,全力招架。便在这时,他双手高举,胸腹之间空门全露。
黑衣少女左手一挺,掌中的鱼皮剑鞘早已悄无声息刺入对方小腹。关键时刻,连剑鞘也成了最致命的杀人利器。
老掌柜眉头一皱,倒退三步,低头看看插在自己肚子里的剑鞘,脸上尽是难以置信的神情,但他的身体,却已缓缓向后倒去。
正在这时,忽地窸窣一响,里屋门口人影一闪。
“什么人?”
黑衣少女大喝一声,急忙赶上。后面却是一间厨房,后门敞开,外面便是一片青山。她持剑闯入之时,一条人影早已从后门奔出数丈之遥,已是无法追上了。
苏碧娥惊魂未定,战战兢兢跟了上来,瞧见逃走那人的背影,只觉有些眼熟,再一看他左边衣袖空空荡荡,随风飘动,蓦地明白过来,惊道:“这不是姚三吗?”
黑衣少女一怔,扭过头来。
苏碧娥虽然看不见她的眼睛,却能感觉到她的目光已透过黑色纱幔,像刀锋一样,她浑身上下顿时又感觉到不舒服起来。
少女问她:“你认识他?”
苏碧娥点点头,把几天前自己在罗云山下被姚三和刁七两人扮成轿夫劫道的事告诉了她。
黑衣少女哼了一声,说:“他们只怕不是劫道的,他们是想要你的命。”
苏碧娥一怔,吃惊地道:“你是说他们想要杀我?为什么?”
黑衣少女看了她一眼,分析道:“其一,如果他们真是劫道的,当时在乱石岗上抢了你的银两包袱就行了,又怎会一上来就拿刀要杀你呢?其二,如果事情真像你说的那么简单,这个叫姚三的家伙就不会伙同这店小二和老掌柜在这里煞费苦心地盖这么一间茶馆专门来下毒害你了。”
“你说得也有道理,可是我根本就不认识他们,更谈不上与他们有什么冤仇,他们干吗非要置我于死地呢?”
苏碧娥蛾眉紧蹙,百思不解。
黑衣少女紧紧盯着她道:“你再仔细想想,你有没有做错过什么事、得罪过什么人?”
苏碧娥听了她的话,忽地全身一颤,仿佛被人一刀刺中了心脏,胸口一阵剧痛,垂下头去,低声道:“我、我做了一件天大的错事,辜负了自己最亲最爱的人,还有我那两个可怜的孩子……”
忽地,她似乎想到了什么,抬头道:“啊,我想起来了,难道是他?难道是他想杀我?”
黑衣少女忙问:“谁?”
苏碧娥红着脸,低声道:“是、是我的男人……但、但他不是我的丈夫。”
黑衣少女一愣,道:“是你的男人,却不是你的丈夫?那他到底是什么人?”
苏碧娥瞧她一眼,叹口气说:“这件事说起来话长了,这儿有两个死人,我瞧着浑身都不舒服,咱们还是去外面谈吧。”
黑衣少女点点头,两人走出茶馆,来到一棵大树下,在草地上坐下来,苏碧娥这才开始谈起自己的身世。
苏碧娥的娘家,在青阳一带算得上是有名的名门大户。
她母亲马氏早逝,她父亲苏润墨原是京宫,早年为国子监祭酒,做过当今皇上的老师,太子即位之后,备受重用,曾官至朝廷礼部尚书兼文渊阁大学士,在朝中极有声望。但由于他为人正直,直言敢谏,得罪了万贵妃,于成化三年被贬出京,削职还乡。
她还有一个哥哥,名叫碧城,比她大三岁,博通经史,擅长诗文,成化乙丑年进士,在江南士子中名望极高。
就在苏阁老还乡的那一年六月,苏家大宅里出了一件盗窃案。
苏阁老收藏在书房里的一方端砚被盗,此砚名叫苏轼东井砚,宋坑水岩石,色紫细润,砚背镌刻行书“轼”一字,相传乃苏轼遗砚,是苏家祖传之物,号称无价之宝。
苏阁老亲自到府衙报案,但衙门里的人并不太重视,查了一个多月,没有一点儿眉目。
苏阁老生怕传家之宝丢失,自己无颜面对列祖宗,一急之下,就许下诺言谁能为他追回此砚,就把女儿苏碧娥许配给他。
结果,这案子还真叫知府衙门里的一名捕快给破了,盗贼“一片毛”被捉拿归案,苏轼东井砚被追回,丝毫无损。
这个破案的捕快姓秦,名聚天,年方二十三岁,浓眉大眼,血气方刚。
苏阁老觉得这小伙子有前途,便守承诺,真的把年方十八如花似玉的女儿苏碧娥嫁给了他。
秦聚天喜得娇妻,自是百般疼爱呵护。
翌年夏天,苏碧娥生下一对龙凤双胞胎,男的先生片刻,是哥哥,取名秦明,女孩是妹妹,名叫秦月。孪生兄妹,格外可爱。
苏阁老一生阅人无数,果然没有看走眼,由于秦聚天办事用功,自身武功又好,接连破了几件大案,不几年便升作青阳知府衙门总捕头。
成化九年,他又一举破获牵连四川湖广两省十余条命案、震惊朝野的连环杀人碎尸案,更是名声大噪,受到当今圣上下旨褒扬,并钦赐宝刀一把。就连湖广提刑按察使严大人,也经常请秦聚天赴省城武昌协助办理一些棘手的大案要案。
秦聚天被青阳百姓誉之为“神捕”。
但是苏碧娥却对这位整日里只知道舞刀弄剑、埋首破案,毫无情趣可言的丈夫,打心眼里瞧不起,总觉得他是一个粗人、俗人。
尽管丈夫对她是真情实意、百依百顺,她却总是觉得嫁给一个这样木讷的粗人,是一朵鲜花插在牛粪上。
婚后十余年来,她一直闷闷不乐,心有不甘。
直到三年前,她才终于遇上一个她觉得真正配得上自己的男人。
那年五月间,十五岁的儿子秦明得了一场大病,她去药铺抓药的时候,偶然认识了一位外地药材商人。
此人姓周名寒山,不但精通药理,会做生意,而且还中过举人,颇有文采,更兼生得英俊非凡,一表人才,而且见识广博,口才极佳,初次见面,便给空虚寂寞的苏氏留下了极好的印象。
周寒山本是个风流人物,见苏氏姿色娟秀、风韵迷人,早动了心思。
后来又经过几次接触,双方眉来眼去,彼此都有了故事。
两人苟合过几次之后,苏氏愈加倾心迷恋,大有恨不相逢未嫁时之憾,却又怕事情败露,丈夫一怒之下对二人下毒手。
周寒山早已看穿她的心思,便极力怂恿她离开丈夫,跟他一起去外面过好日子。
苏氏舍不得儿女,初是不肯,但经不住周寒山甜言蜜语、软逼硬催,犹豫了几个晚上,最终银牙一咬,下定决心,离夫弃子,收拾细软跟周寒山趁夜私奔了。
两人离开湖广之后,一路游山玩水,从四川境内穿过,来到川贵交界处的一座山城里开了一家药材铺,隐姓埋名,过起了名副其实的夫妻生活。
谁知好景不长,一年之后,周寒山就渐渐露出了恶棍真面,先是对她态度冷淡,非打即骂,后来又经常带些不三不四的女人回家鬼混。
每每此时,她也只能有泪往自己肚子里流,这是她自己的选择,又怪得了谁呢?
再后来,周寒山做药材生意蚀了本,花光了苏碧娥从秦家带来的所有私房钱,见在她身上实在榨不出什么油水了,竟然起了歹心,算计着要将她卖到窑子里换些银两来花。
苏碧娥绝望之余,追悔莫及,回想起丈夫秦聚天对自己的种种好处,这才明白这世上真正疼爱她、对她好的人不是周寒山,而是秦聚天,这才明白自己在这个世界上最亲最爱的人不是周寒山,而是自己的结发丈夫和一对儿女,这才明白这世界上最温暖的地方不是情人的怀抱,而是自己的家。所以,她决定,无论如何也要逃回家去。
有天晚上,她趁周寒山喝醉酒的机会悄悄溜了出来,用自己偷偷收藏的一只玉镯当了些碎银作盘缠,直奔湖广。
一路上饥餐渴饮晓行夜宿,走得挺顺利,可一入湖广境内,却连遭姚三、刁七、老掌柜等人截杀,两次险丧性命。
现在回想起来,只有周寒山才有可能对自己下此毒手;他本是走南闯北之人,认识的酒肉朋友甚多,姚三刁七老掌柜这帮穷凶极恶之辈,肯定是他请来的帮凶。
“对,一定是他。”苏碧娥咬牙道,“一定是周寒山想要对我下毒手。”
黑衣少女默默地听她说完,冷冷地道:“早知如此,何必当初!”
苏碧娥面色一红,道:“姑娘说得是,其实我心里也十分矛盾,既想早点儿回家见到丈夫孩子和亲人,可又怕他们不会原谅我,所以我、我……”说到这里,眼圈儿一红,落下泪来。
黑衣少女叹了口气,默默地看着她,没有作声。
苏碧娥伤心了一阵,抬起头来说:“姑娘,今天多亏你救了我,要不是你,我被店小二那碗茶毒死了还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呢,真是多谢你了。不知姑娘尊姓大名?”
黑衣少女好久才说:“我也姓秦……”
苏碧娥一怔,道:“你也姓秦?那可真是太巧了。”
黑衣少女冷声道:“我叫秦恨。”
苏碧娥心里一颤,道:“秦恨?这名字真是、真是……一点儿也不像一个姑娘家的芳名。哎,秦姑娘,你武功真好,那个老掌柜那么厉害,你三两招就把他解决了。你的功夫是跟谁学的呀?”
黑衣少女道:“我小时候跟随我爹学过一些基本功,后来我舅舅家来了一位武功高强的护院武师,我悄悄拜他为师,学了五六年的剑术。”
苏碧娥点头赞道:“原来姑娘既有家传绝技,又得过名师指点,难怪身手这么好。”
她话锋一转,回头看看那间几乎让她送命的茶馆,心有余悸地道,“如果姚三和那老掌柜真是周寒山请来杀我的,他们是决不会就此甘心罢手的。姑娘,我有一个不情之请,不知姑娘能否答应?”
黑衣少女问:“什么事?”
苏碧娥道:“姑娘心地好,常言道:送佛送到西,救人救到底。此去青阳路途尚远,吉凶未卜,万一半路上再遇上姚三他们那帮穷凶极恶的家伙,那我可就真的只有束手待毙的份儿了。愚妇冒昧,想请姑娘护送我走一程,不知姑娘……”
黑衣少女一怔,这才明白她之所以如此坦诚地把自己的身世告诉她,原来是想博得她的同情与信任,想请她做她的保镖护送她回家。
她瞧了这女人一眼,在心中冷笑一声,道:“我救得了你一时,救不了你一世。如果你那位相好的真的翻脸无情,想要杀你泄恨,你躲得过初一也躲不过十五。自己种下的苦果,还是自己想办法解决吧。再说我尚有要事在身,这次碰巧救了你,已是耽搁了不少时间,可不能再浪费时间了。”
苏碧娥急了,忙抓住她的手道:“姑娘,你先别急着走,我不会让你白跑一趟的,我、我付给你银子行吧……”
黑衣少女忽然厌恶地甩开她的手,道:“你以为本姑娘是贪图你那几两银子么?这世上并不是所有的事都是能用银子解决的。”说罢起身,轻轻一拍巴掌,只听骏马嘶鸣,一匹白马闻声自树林中奔了出来。
她道:“我要走了,你好自为之吧。如果你想快点儿回家,还是去前面镇子上雇一辆马车吧。要是你身上带的银子不够,我这里还有一点儿碎银。”伸手掏出一个银包,塞到她手中,然后利索地跨上白马。
打马奔出十余丈远,少女忽地想起什么,又掉转马头走了回来,自马背上解下一只水囊,扔到她面前道:“你不是渴了吗?给你一袋水喝,如果害怕里面放了毒药,你就别喝。”
少女说完,赌气似的重重一鞭打在马臀上,白马吃痛,扬起四蹄,如飞而去。
苏碧娥呆坐在那里,瞧着黑衣少女骑在马背上渐去渐远的背影,心中暗觉奇怪:这姑娘仗义援手救了我,又给我清水和银两,看来是个心地善良的人,为何跟我说话却总是一副冷冰冰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样子呢?
呆了半晌,百思不解。
她忽地又想道:瞧这姑娘的模样,也就十八九岁的年纪吧。三年未见,女儿秦月也十八岁了,该和这姑娘长得一般高了吧。女儿秦月打小就是个顽皮的孩子,像个男孩一般喜欢跟着她父亲舞刀弄剑,倒是儿子秦明性格颇像她这个做娘的,十分文静,也喜欢读书。当年她狠心抛下尚在病中的儿子和年纪尚小的女儿,离家而去,他们这几年都是怎么过的……
想到这些,她不由越发为自己三年前的那个草率的决定深深后悔。
苏碧娥到得藻林镇已是下午时分,吃罢了饭,天色便暗下来。
她不敢夜间赶路,早早寻了家客栈住下。
翌日一早,想起那黑衣少女的话,便真的来到街上,想雇一辆马车送自己一程。
聚集在路边等待着雇主的车夫还真不少,她小心翼翼地挑了一位年纪较长看上去面目挺和善的马车夫,讲好价钱,就上车起程了。
因为有了代步的工具,这一路行来,就快得多了,到第二天下午,便已走出一百多里,马车经过店背、坪市、横市等地,到得五云桥镇。五云桥为长江北岸一个大镇,距长江码头只有数里之遥。往来商旅若想由此往青阳方向去,只需在五云桥坐船,顺江而下,舟行二十余里,即可抵达。
苏碧娥在五云桥下了马车,付了路费,请那老车夫吃了一顿饭,便打发他回去了。
由于天色已晚,长江码头已无船出江,她只好在镇上过夜,只俟明日一早便动身回家。也许是近乡情怯之故,一想到自己历经波折,明天终于可以回到家乡见到阔别三年之久的丈夫、儿女,还有亲人们,心中反而忐忑不安,犹豫迟疑起来。
半夜时分,正当她辗转反侧、欲睡未睡之际,忽听客栈房间的窗户喀嚓一声轻响,她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一看,只见窗户已经打开,床前不知何时已经站了一个身着黑色夜行衣的蒙面人,正手持一把明晃晃的青钢剑,一步一步向她逼近。
“啊,你、你是谁?”她吓得一激灵,翻身坐起,看着他颤声道,“你想干什么?”
那蒙面人冷声道:“在下姓叶,叫叶封侯,江湖人送外号‘一剑封喉’。”
苏碧娥听他自报家门,不由吓得打了个寒战。
她虽不是江湖中人,但却早就听当捕头的丈夫秦聚天说起过这位“一剑封喉”叶封侯,据说他是江湖上武功最好、手段最狠毒、名气最响亮的杀手之一,死在他剑下的人不下一百,朝廷刑部曾多次发文在全国各地缉拿他,均被他轻易逃脱。
她真是做梦也想不到,自己竟会成为这位江湖冷血杀手追杀的目标。
她抱着被子蜷缩在床角里,浑身瑟瑟发抖,看着他惊恐道:“我、我与你无冤无仇,你为什么要杀我?”
叶封侯道:“我也是受人之托,忠人之事,拿人钱财,替人消灾,你到了阴曹地府可不要怨我,要怪只能怪你为什么不和你那姘头好好地呆在四川过好日子,却偏偏要大老远跑到湖广来送死。”
“我那姘头?跑到湖广来送死?”苏碧娥怔了一下,忽地明白过来,颤声道,“原来你们并不是周寒山请来的,你、你们到底是受了谁的指使,为什么非要置我于死地?我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又妨碍你们什么了?”
叶封侯并不答话,只冷哼一声,挺剑便往她咽喉处刺来。
苏碧娥吓得花容尽失,惊叫一声,慌忙在床上打个滚,想要避开叶封侯这致命一剑。
可叶封侯“一剑封喉”这个外号不是白叫的,无论她滚到哪边,躲到哪里,那柄青钢剑左右颤动,剑尖一直指向她的咽喉。
苏碧娥脸色煞白,已知在劫难逃,不由绝望地呆在床上,闭目待死。
叶封侯手腕一抖,青钢剑长驱直入,疾刺而去,眼见便要刺到她的喉咙。
便在这时,忽听一声娇叱,寒光一闪,一柄柳叶飞刀蓦地从床底飞出,闪电般射向叶封侯的咽喉。
叶封侯大惊之下,急忙后退一步,撤回长剑,将飞刀斩落在地。
就在飞刀飞出的同时,一条人影已自床下跃出,一柄三尺长的青锋剑有如白蛇吐信,疾刺叶封侯双膝曲泉、膝眼两处大穴。
叶封侯猝不及防之下,又向后退出一大步,方才避过这无比凌厉的一剑。
苏碧娥惊异之下,睁眼一瞧,只见这从床底下钻出来出手救了自己的人,正是两天前遇上的那位奇怪的黑衣少女。
如今她仍是那一身装扮,头上仍旧戴着一顶纱幔斗笠,让人无法瞧见她的容貌,但她今日手上所施的剑招,就连苏碧娥这个丝毫不懂武功的外行也瞧得出,比之那天对付那个老掌柜时要快捷得多,凌厉得多。
只听“刷刷”之声不绝于耳,一瞬之间,黑衣少女已向叶封侯一连刺出十八剑,迫得叶封侯一阵手忙脚乱,不住向房门口退却。
苏碧娥见她抵挡得住这位“一剑封喉”,不由心中大定,拍拍胸口喘口气道:“秦姑娘,你、你怎的会在我床下?”
黑衣少女冷声道:“如果不是我暗中替你打发了那些心怀不轨的家伙,你又能一路平平安安地到达这五云桥么?”
苏碧娥这才明白,为什么自己从藻林到五云桥,这一百多里路途上一直清清静静无人骚扰,原来是有这黑衣少女一路跟踪保护着。她怕自己夜里遭遇不测,所以连自己睡觉的时候,她也一直偷偷潜伏保护自己。
想到这些,她不由更是感激万分。
只是让她弄不明白的是,自己当初好言相邀相伴,她当面拒绝,而暗地里却在尽职尽责地保护着自己。
她明明是一个既热心又热情的人,却偏偏要对自己摆出一副冷冰冰的样子。这姑娘的心思,当真令人猜不透。
转眼,叶封侯已和黑衣少女斗了十余招,他心下越打越惊,突地罢手道:“丫头,你到底是谁?你的武功是谁教的?”
黑衣少女笑道:“我是你姑奶奶,我的武功是你姑爷爷教的。”笑声未落,剑尖轻颤,刺向他腰间。
这一招有名堂,叫做“空穴来风”,起势看似平淡,其实却暗藏凶险,只待对方一接上,后面便是绵绵不绝的狠招。
叶封侯瞧清她的剑法路数,更是吃惊,道:“这是武夷剑法,你从哪里偷学来的?你师父到底是谁?快说!”
黑衣少女心中一惊:他怎会识得我的剑法?嘴里却故意轻描淡写地笑道:“姑娘偏不说,又待怎的?”手中一柄青锋剑却刺得更快,逼得更紧。
眼见叶封侯已被迫至门边,再也无路可走,谁知他却大喝一声,突施险招,左掌自剑影中穿出,隔着纱幔拍向黑衣少女面门。
黑衣少女微微后退,仰头避过。叶封侯趁机从她身侧穿出,毫不费力地化解了她这一招“空穴来风”。紧跟着绕到她身后,剑光一闪,斜削她左肩。
黑衣少女见他突施奇招,反守为攻,心头一惊,再过三招,对方竟将青钢剑舞出一团剑花,渐渐将她裹住。
她只觉剑风迫面,几乎喘不过气来。她这才明白刚才叶封侯是有心相让,为的是让她多使出几招剑法,好彻底瞧清她的武功路数。
此时对方反客为主,她竟处处受制,渐处下风。
两人剑来剑往,又斗了二十余招,黑衣少女抵挡不住叶封侯的攻势,不住向后退去,心中更加惊骇:为什么自己每出一剑,对方都像早已知道似的,提前作好了防守,而对方每攻出一剑,却总能出乎自己意料,袭向自己防守最薄弱之处,迫得自己手忙脚乱,十分狼狈?
她心中越打越急,额角已渗出细汗,忽地银牙一咬,又使出一狠招,只见青光激荡,剑花点点,似落英缤纷,四散而下,直往对方身上笼罩而去。
“好一招‘风流云散’,只可惜慢了一点儿。”
叶封侯冷笑一声,满天剑花尚未落下,一道耀眼的寒光已冲天而起,直指她眉心。
黑衣少女骇然色变,急忙低头一闪,冰凉的剑尖贴着她的头皮刺过,忽觉头顶一轻,戴在头上的黑纱斗笠早已被青钢剑顺势挑落。
斗笠下,纱幔里,一张少女清秀的脸乍然惊现,似乎连整个昏暗的房间都为之一亮。
“啊?!”苏碧娥和叶封侯一齐望着她的脸,不约而同地发出一声惊呼。
黑衣少女脸色气得通红,蓦地一跺足,刷地刺出一剑。
叶封侯愣怔之间,竟不知闪避,肩头中剑,流出血来。
黑衣少女恼他不该挑下自己的斗笠,俏嘴一撅,第二剑正待刺出,叶封侯倏地惊醒,倒拖长剑,一掌劈开窗户,单足一点,越窗而去。
黑衣少女柳眉一竖,娇叱一声,正欲追出,苏碧娥忽地从床上跳下,抢上几步,一把抓住她的手,一边在昏暗中上下打量着她,一面双目含泪,神情激动地道:“月月,月月,真的是你?其实娘早就猜到是你了!好孩子,你、你都长这么高了,娘真的好想你,快让娘好好看看你……”
原来这黑衣少女正是她女儿秦月,尽管母女分别已经三年,尽管房间里没有亮灯,光线昏暗,但她还是一眼就认出来了女儿。
黑衣少女甩开她的手,退后一步,冷声说道:“没错,我不叫秦恨,我是秦月,但你却不是我娘,我娘三年前就已经死了。”
苏碧娥胸口一痛,止不住流下泪来,道:“月月,娘知道娘三年前不该抛下你们,娘对不起你爹,也对不起你们兄妹俩,娘现在明白了,娘在这个世界上最亲最近的人是你们,这三年来,娘无时无刻不在想着你们念着你们……娘现在回来赎罪来了,你、你就真的不能原谅娘吗?”
秦月冷笑一声,把头扭到一边,偏过脸去,竟不理睬她。
苏碧娥再一次拉住她的手,声音颤抖,哀哀地道:“月月,人家说母女连心,娘知道你是心疼娘的,要不然你也不会一直在暗中保护娘了,是不是?”
“保护你?”秦月忽然激动起来,扭过头来,清冷冷的杏子眼射出闪闪寒光,直直地盯着她,咬牙道,“你别做美梦了。”突地把剑一横,“如果不是为了留着你给爹爹还有爷爷奶奶申冤雪耻,我、我真恨不得现在就一剑杀了你。”
苏碧娥蓦然一惊,忙问:“给你爹爹伸冤?他、他们怎么了?到底出什么事了?”
“他们、他们……”秦月恨恨地看她一眼,忽地流下泪来,跺足道,“他们都被你害死了。”
原来三年前,也就是成化十九年,六月初十,正是苏碧娥随周寒山离家私奔后的第七天,青阳城梅家坑突然浮现出一具女尸。
梅家坑其实并不是一个坑,而是一个湖,方圆十数里,湖深莫测。
其时正是一年中最热的时候,尸体被人发现之时早已面目模糊,腐败不堪,数里之外都能闻到尸臭。
仵作到场检验,发现死者大约三十来岁,中等身材,不胖不瘦。尸体手指僵直,指甲干净,并无落水之后挣扎扑抓留下的痕迹,且肚皮不胀,口鼻中并无秽水流出,抬起下额,发现脖颈两边各有一道手指宽的淤痕。
由此断定,死者是在生前被人掐死之后,再推入湖中的。
再一复检,死者身着红裙,样式普通,全身上下并无能证明其身份的明确特征,看来是具无名女尸。
青阳知府佟子昂佟大人看过仵作填写的尸格目录之后,当即下令在全城范围内仔细走访盘查,看看近十日之内城中有无妇女失踪,结果查来查去却发现,跟在梅家坑发现的这具无名女尸年龄、体形、衣着等相吻合的失踪妇女,只有一人,那就是青阳耆宿苏阁老之女、知府衙门总捕头秦聚天之妻苏碧娥。
消息传到苏家,举府皆惊。
前一阵城中曾有谣言说知府衙门总捕头秦聚天之妻苏碧娥耐不住寂寞,背着丈夫在外面姘上了一个相好的小白脸,堂堂一府总捕头,却后院起火,让老婆给戴了一顶绿帽子。
苏家由此断定,必是秦聚天听信谣言,怀疑妻子红杏出墙,一怒之下,杀妻泄恨。
苏阁老本就龙钟老态,卧病在床,听此噩耗,当即留下一封遗书,含悲而逝。
苏碧娥的兄长苏碧城强忍悲痛,一面料理父亲后事,一面忙着给佟知府递状纸,送银子,状告知府衙门总捕头秦聚天听信谣言,杀妻弃尸。
佟知府一向自以为是,自诩清官,一看状子,案情清楚明了,而且秦聚天既有作案时间,又有杀人动机,未作详察,当即下令逮捕秦聚天。
秦聚天并未杀人,过堂之时,自然不肯认罪。
佟知府问他既未杀妻,那苏氏现在何处?
秦聚天一向忙于公事,苏碧娥跟人私奔的事他全不知情,苏氏现在何处,他如何知道?况且那具无名女尸确有七八分像苏碧娥,到底是与不是,他心里也没底,正要亲自彻查确认,就被佟子昂抓了起来。
佟知府为官多年,一向奉“人是木雕不打不招,人是苦虫不打不行”这句话为至理名言,见他冥顽到底,拒不认罪,便当堂用刑,迫其口供。
秦聚天本是条硬汉,一连数日,用遍各种大刑,只是咬紧牙关,一字不吐。
佟知府得了苏家不少好处,加之苏碧城每日都来催问案情,使他不胜其烦,一心只想早日结案,好向苏家交差了事,便想出了一招名叫脑箍的酷刑,即用铁圈箍在犯人头上,在铁箍与头皮的空隙间插入木楔,用铁锤敲打进去,使铁圈渐渐勒紧,受刑者头痛欲裂,有如刀劈,苦不堪言,严重时能让人脑裂髓出而死。
据说此种刑具是唐朝武则天时酷吏来俊臣发明的,凡受刑期者,任你是铁打钢铸的硬汉,也难承受。
秦聚天在佟子昂和衙役狱卒的轮番折磨之下,七日七夜未吃未睡,已是精神恍惚奄奄一息,哪里还经受得了如此惨烈的酷刑?用此“脑箍”大刑只半日时间,便口鼻流血,生不如死,几度昏迷。被凉水泼醒之后,已是万念俱灰,只求速死。终于含悲忍泪在师爷代拟的口供上画押认罪,违心地承认自己在本月初三夜里,因误听谣言,怀疑妻子苏碧娥对己不忠,一怒之下,将其掐死,并趁夜将其尸体搬到梅家坑,抛入湖中。
消息传出,满城百姓议论纷纷,一面要求严惩知法犯法的杀人真凶,一面盛传佟知府的青天大老爷之名。
苏碧城更是联合了青阳城中十余位乡绅,做了一块“佟青天”的金字牌匾,敲锣打鼓送到知府衙门。
但是,秦聚天的老父老母却不相信一向疾恶如仇的儿子会干出如此伤天害理之事,托人写了状子,递到知府衙门,要求知府大人重新勘查审理此案,为子申冤。
佟知府因受了苏家的银子,加之自以为是,早已先入为主,认定秦聚天是杀人凶手,对两位老人递的状子不予理睬。
两位老人又辗转来到省城武昌,将状子递到湖广承宣布政使司,布政使刘大人看后将案子发回青阳府重审。
佟知府应付了事,仍旧维持原判,定秦聚天为死罪,押入死牢,只待上报刑部核准,即行处决。
两位老人悲愤之下,便欲往京城击登闻鼓,告御状。
佟知府怕事情闹大不好收拾,便以刁民滋事诡名告状之罪,将两人逮捕入狱,各笞刑二十,并且不准赎刑。
如此一来,秦家便只剩下年仅十五岁的秦明秦月兄妹俩没有受到牵连了。
兄妹俩深信父亲决不是杀人凶手,而且根据种种迹象显示,在梅家坑发现的那具无名女尸极有可能不是他们的母亲苏碧娥,苏碧娥应该还活在世上。
兄妹俩商量,只要找到母亲,或者找到母亲尚在人世的证据,那么谣言不攻自破,父亲身上的罪名便不洗自清。
为了代父伸冤,兄妹俩请人画出了母亲的容貌,手持画像在城里城外四处打听,时间过去了两个多月,却连一点儿消息也没有。
眼看刑部就要下文核准父亲的死罪了,兄妹俩心急如焚,欲哭无泪,只得扩大搜寻范围,抱着最后一丝希望四方奔走打听。
皇天不负苦心人,兄妹俩终于在青阳以北数十里之外一个名叫沙溪镇的镇子上,找到了一位能证明母亲尚在人世的目击证人。
据镇子上悦来客栈的冯掌柜回忆说,画像上的这个女人他见过,不久前跟着一个年轻男人来他的客栈住过一晚,男女二人手挽手,神态亲昵有说有笑,看起来关系颇不一般。他们在客栈开了一间房,住了一个晚上就结账走了,至于去了哪里,那就不得而知。
秦明秦月大喜,忙问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冯掌柜拿出账本一查,说是六月初五夜里的事,当时店里几个伙计都在场,大伙都可以作证。
据仵作根据无名女尸身体腐烂的程度来推测,那女人至少已经死了七天以上,尸体是六月初十发现的,也就是说那女人是在六月初三之前死的。而六月初五尚有人见过苏碧娥,由此可以断定,梅家坑发现的女尸绝非苏碧娥,秦聚天自然也非杀人凶手。
秦明秦月兄妹俩喜极而泣,坦诚地把父亲的冤情告诉了冯掌柜,恳请他带着客栈里的众位伙计上堂作证。
冯掌柜是个热心人,自然满口答应。
苏碧城闻说此事,疑是秦家兄妹与冯掌柜串通一气,要替杀死他妹妹的凶手脱罪翻案,早已先行一步,带着父亲的遗书,快马入京。
苏阁老在朝中为官数十载,不但做过当今皇上的老师,而且朝中许多大臣要员都是出自他门下。
苏碧城借助父亲的名义,疏通关节,终于将父亲的遗书呈送到了皇上的御案之上。
当年皇上听信万贵妃之言将苏阁老贬出京城,事后不久心中便生悔意,只是惧于万贵妃在侧,不敢再重新启用他。此时读到老师临终遗书,往昔君臣情谊历历在目,自是倍感亲切,最后在遗书中得知老师风烛晚年还惨遭丧女横祸,更是悲愤难当。
次日早朝,皇上叫出刑部尚书亲自过问青阳府苏阁老之女被杀一案,并督促刑部赶快发文,要求青阳府严惩杀人凶手。
佟知府依苏碧城之言,拖延了几日才在公堂上受理秦氏兄妹及冯掌柜的证词,但是此时刑部核准秦聚天死罪的文书早已下达,佟知府更是有恃无恐,先是将冯掌柜等人以作证不实之罪各打二十大板,然后又以藐视公堂聚众闹事之由缉拿秦氏兄妹。
秦月武功在身,见势不妙,打翻两个皂隶,夺路而去。
秦明一介文弱子弟,只有束手待擒,被捕成囚。
刑部批文写着:青阳知府衙门总捕头秦聚天杀妻弃尸,执法犯法,罪加一等,着青阳府立决于市,以儆效尤,不得有误。
秦聚天行刑那天,正是初冬时节,断头之际,突然朔风劲吹,怒雪纷飞,天地为之一暗。
老父老母在狱中闻此噩耗,隔着牢房木栅相拥痛哭。是夜,双双撞墙而死。
死前,秦老爹咬破手指,在牢房墙上写了一个大大的“冤”字。
佟知府担心秦明出狱之后闹出事端,竟一直把他囚在牢里,不予释放。
秦聚天杀妻案从案发到结案,再到余波平息,前后历时一年有余,惊动了朝廷,劳动皇上亲自过问,影响极大,被刑部拟定为成化十九年七大重案之一。
佟子昂因顶住压力,破案有功,受到嘉奖,升迁有望。他早已打通关节,希望借此东风,连升三级,坐上湖广布政使的位置,那可是从二品的官,掌一省之政,与现今这小小四品知府不可同日而语。他已得到吏部要员暗许,只等这一届三年任满,即可升授。
今年八月,他刚好任满三届。八月中旬,是朝廷外官“考功”之期,四川湖广浙江福建四省官员由皇上钦差的都察院巡按御史韦载厚韦大人负责巡按监察。巡按御史所至之处,评政绩,论功过,定陟黜,大事奏裁,小事立断。只要过了韦大人这一关,他便升迁无碍,高枕无忧了。
谁知刚到八月,正是韦大人已至浙江,不日便会到达湖广之际,突然有消息传来,说是有人在四川境内看见了苏碧娥,而且更加不妙的是,苏碧娥正向青阳老家赶来,数日之后便会在青阳城内出现。
佟知府这一惊当真非同小可,立即派人快马去查,看看传言是否属实。
探子回报,确有其人,确有其事。
佟知府立时慌了手脚,这才明白自己为官三任,办的最为得意最有影响力的一件案子,竟是一件天大的冤案。此案虽只杀秦聚天一人,但害得其老父老母枉死,儿子坐监,女儿有家难归,更牵连到冯掌柜等数人无辜受刑,只要苏碧娥真的在青阳街头出现,那自己不但一世英名尽毁,升迁无望,而且只怕连这顶四品乌纱也保不住了,若激起民愤,事情闹大,惊动朝廷,只怕自己还有性命之虞。
怎么办呢?此时此际,他心中所想,却不是如何采取补救措施尽快为秦家翻案伸冤,平息民愤,还真相于天下,而是如何阻止苏碧娥的脚步,如何掩盖真相,蒙骗巡按御史,保住自己“佟青天”之美名,保住自己的美好前程。
常言道:一不做,二不休,事情到了这步田地,最好的挽救法子也许只有一个,那就是杀了苏碧娥,让她永远也没有机会回到青阳城,让秦家永远没有翻案的机会。也只有这样,才能一劳永逸,永无后顾之忧。
他决定派姚三去办这件事。
姚三本是秦聚天手下的一名捕快,秦聚天死后,佟知府在没有收受他一点儿好处的情况下,让他做了知府衙门的总捕头。
于是姚三便成了他的心腹,不但对他感恩戴德,而且更是死心塌地地为他办事。
他让姚三带一个人去杀苏碧娥,务必要赶在她踏入青阳府地界之前,让她彻底从这个世界上消失,再让他想办法干掉与他同去的那个人,然后回来向他复命。
这所有的一切,都必须赶在巡按御史韦大人到来之前完成。
却说秦月,自打父亲含冤赴死,爷爷奶奶含悲枉死,哥哥秦明无辜坐监以来,她一直强忍悲痛,四方奔走,极力寻找母亲苏氏下落,希望能早日找到母亲,证明父亲的清白,救出身陷囹圄的哥哥,为秦家一洗沉冤。
但是一晃三年时间过去了,她也由一个十五岁的小姑娘长大成了一个十八岁的青春少女,但是母亲却一直下落不明。
今年八月,她意外地从一个走南闯北的茶叶贩子口中得到消息,她所寻找的画像上的这个女人他在四川省内见过,并且知道她现在正往湖广方向赶来。而且这个茶叶贩子还告诉她,知府衙门的人也向他打听过这件事。
这位冰雪聪明久经磨砺的少女,一下就猜中了黑心知府佟子昂的心思。
她决定连夜赶往四川,找到母亲,并且以自己的力量一路保护她平安回到青阳。
苏碧娥在罗云山下被两名“轿夫”纠缠时,那个潜藏在树林中射出柳叶飞刀救她一命的黑影,就是她的亲生女儿秦月。
刁七被杀,姚三断臂,第一次刺杀苏碧娥的行动失败之后,姚三立即又精心组织策划了第二次猎杀行动,地点就在藻林镇外的那家茶馆里。
不料这个天衣无缝的杀人计划,又被黑衣少女秦月破坏了。
这个时候,苏碧娥已经意识到了四伏的杀机,但她做梦也没有想到在这场无情的追杀背后,竟还隐藏着一个天大的阴谋,而她却在自己毫不知情的情况下成为了戳穿这个阴谋的唯一一把钥匙。
她以为这一切都是周寒山这个无情无义的男人干的,所以她才想请这位武功高强的黑衣少女一路护送自己。
但尽管秦月本是为保护她而来,却当面拒绝了她的要求。
她这么做的原因有两个:
其一,她如果一路陪伴在她左右,这样敌暗我明,处境反而不妙;
其二,苏碧娥虽然是她母亲,但却因为她对父亲对这个家的背叛,而直接导致了这场悲剧的发生,她恨她,而且永远不会原谅她,她宁愿自己多吃点儿苦头在暗中保护着她,也不愿意与她同路而行。
姚三仓皇逃回青阳,佟子昂听说因了一位武功高强的黑衣少女的出现,苏氏不但逃过两劫,而且距离青阳府已越来越近,大惊之下,又生出一条毒计,决定买凶杀人,出高价请一位武功高强的江湖职业杀手出马截杀苏碧娥,顺便对付那位爱管闲事的黑衣少女。
消息刚刚在黑道上传出,一位自称为江湖第一金牌杀手“一剑封喉”叶封侯的黑衣蒙面人就出现了。
佟子昂当然听说过“一剑封喉”的名头,也知道这个人脾气古怪,长年黑巾蒙面,从不以真面目示人。本来他心中尚有几分怀疑,但当他看见这个年轻人一剑削下了苍蝇的一条腿,而那只苍蝇还能嗡嗡飞行之后,他相信了他。世上除了“一剑封喉”,谁还会有这么好的剑法呢?
雇用这样一位高手去杀手无缚鸡之力的苏碧娥,去对付那个来路不明的黑衣少女,应该绰绰有余了吧?
看着叶封侯收了一半定金、接受任务转身离去的背影,佟子昂这样放心地想。他仿佛看到了苏碧娥的尸体正被叶封侯抛下山崖毁尸灭迹,也仿佛看到了吏部的擢升文书正向他飞来。
但是他一定做梦也没想到,叶封侯的这次刺杀行动,居然又没有成功……
“……如果不是要为爹伸冤报仇,我、我真恨不得一剑杀了你。”
秦月盯着母亲苏碧娥,眼睛里闪烁着寒冷的冰花,但与第一次说出这句话时相比,双眸中已少了些杀气,多了几分怨恨与无奈。
“月儿,你、你杀了我吧。”
苏碧娥听完她含泪的叙述,呆了半晌,忽然扑将上来,抢过她手中的长剑,就要往自己脖颈中抹去。
她做梦也想不到自己离家之后,家里竟然发生了如此大的变故,而这场惨剧,归根结底全是由她而起。此时此际,她得知真相,除了以死谢罪,又还能怎样?
秦月急忙抢上一步,夺下她手中的长剑,瞪着她怒道:“你想干什么?到了现在,你还嫌死的人不够多么?”
苏碧娥面有愧色,低下头,泪也流了下来,惴惴地道:“那、那你说现在该怎么办呢?”
秦月道:“眼下当务之急,就是尽快回到青阳。只要你在青阳街头一露面,全城的老百姓就都知道是怎么回事了。到了那时,佟子昂想瞒也瞒不住了。消息一旦传出,根本不用咱们拿着状纸上告,只等皇上钦差的巡按御史韦大人一到,佟子昂就非得丢官不可。然后咱们再联合冯掌柜等人上京告御状,一定要告到这个狗官掉脑袋不可。”
苏碧娥点头道:“对,你爹,还有你爷爷奶奶,可不能白死,咱们一定要告倒这个狗官。咱们别在这儿多耽搁了,这就起程赶紧回青阳去吧。”
秦月拉住她道:“咱们自然是要赶回去的,但是不能操之过急,欲速则不达,有些事并不是咱们想快就快得了的,有些路也不是咱们想走就走得了的。”
苏碧娥扭头看着她,道:“你的意思是说……”
秦月皱眉道:“你刚才也看到了,那个‘一剑封喉’叶封侯的武功高深莫测,剑法变化多端,身手绝不输于我,但他为什么会突然罢手而去,轻易放过咱们呢?”
苏碧娥睁大眼睛瞧着她,等着她往下说。
秦月看了母亲一眼,接着道:“佟子昂这狗官一向心狠手辣、老奸巨猾,不达目的绝不罢手,他绝不会就这么轻易让咱们回去青阳的。”
苏碧娥小心地问:“你是说刚才那个叶封侯是诈败,后面还有许多看不见的陷阱在等着咱们?”
秦月道:“不管怎样,佟子昂绝不会就此罢手,坐以待毙,那个姓叶的一定会卷土再来。如果下次再遇上这个亡命杀手,那咱们娘俩就不会这么幸运了。”
苏碧娥跟女儿说了这么多话,秦月一直对她心怀怨恨之情,对她的称呼也是“你”呀“你”的,直到此刻,才从她嘴里吐出一个“娘”字来,她心中一动,知道女儿已经暗暗谅解了她,不由大感欣慰,亲热地拉起她的手道:“月月,娘知道你从小到大都是一个很有主见的姑娘,你说该怎么办,娘都听你的。”
秦月皱眉想了片刻,正无计可施,忽地在她脸上瞧了两眼,拍手喜道:“有了,咱们娘俩长得这么像,不如让我乔装成你的模样,留下来与佟子昂及叶封侯等人周旋,你却打扮成一位老婆婆,悄悄潜回青阳府。他们料定你会从五云桥坐船顺江而下,去往青阳,一定在水路上设好了埋伏。为了吸引他们的注意力,这条水路由我来走。你可以乘马车走旱路,由五云桥南门出镇,经郁孤台再到青阳城,最多也就大半天路程。”
苏碧娥点头道:“这个办法不错,可是这样一来,你岂不是太危险了?”
秦月轻蔑一笑道:“你放心,我的武功虽不如叶封侯,但他想杀我,却还没那么容易。等我计算好时间,料定你已安然到达青阳之后,就会甩掉他们,赶回去跟你会合。”
苏碧娥又担心地问:“那我一个人到了青阳之后又该怎么办呢?”
秦月想了想,叹了口气道:“你到青阳之后,就去苏家大宅找舅舅苏碧城吧。如今之际,也只有他能帮助咱们了。”
苏碧娥吃了一惊,道:“找他?不就是他告倒你爹爹的吗?”
秦月道:“我想舅舅看见你活着回来,就会明白他自己做错了什么事。如果他还有点儿良心,就一定会出面帮助咱们秦家翻案脱罪的。”
“可是……”苏碧娥还是有些担心,犹豫着正想说话,秦月把头伸出窗外看了看天色,道:“好了,天色不早了,就这么决定了,咱们别多耽搁了,快去化装准备吧,天一亮就分头出发。”
苏碧娥看她一眼,见她心意已决,只得无奈地点了点头。
就在苏碧娥住宿的客房的隔壁,住着一位从上犹方向来的、途经五云桥欲北上万安县寻亲的李姑娘。这位李姑娘比秦月大三岁,但身高体形各方面却跟秦月差不多。
秦月找到这位李姑娘,给了她十两银子,请她明天早上离开客栈的时候,穿上自己给她的这套漂亮的黑裙子,戴上这顶四周垂着遮挡尘土的黑纱巾的斗篷,只要保证在太阳落山之前不要取下来就可以了。
李姑娘见这个要求并不过分,而且自己前天遭遇了一次小偷,身上携带的银两正好不够用,便高兴地答应了她。
天刚一亮,李姑娘就依照她的吩咐身着黑衣头戴斗篷,离开客栈,北上而去。稍后,秦月也换上母亲的衣服,化装成母亲的模样,挽着母亲的包袱,不慌不忙地去往长江码头,准备坐船南下。
依照秦月事先的计划,已经化装成一位乡下婆婆的苏碧娥又在客栈里待了半个时辰,这才颤颤巍巍地离开客栈,到外面街上雇了一辆马车,告诉车夫,她要去郁孤台走亲戚。车夫拿了车资,二话不说,赶着马车就出了五云桥,走上了一条南下的官道。
秦月着母亲的装束,故意把脚步放得慢些,刚一走出小镇,就感觉到自己被人盯上了,她一面在心中暗自好笑,一面装出一副茫然不知的样子,径直往长江码头走去。
码头上,已经泊了一排待客的乌篷船。
秦月走下码头,挑了一艘干净的小船。
那船夫是个五十来岁的汉子,皮肤黝黑,打着赤足,挽着衣袖,脸上带着谦卑的笑意,问她要去哪里。
秦月说去青阳,又问要什么价钱?
船夫说二两银子,秦月一面留心察看四周情形,一面故意装出一副嫌他价格太高的样子,说顺风顺水,怎么还这么贵?经过一阵讨价还价,最终讲好了给一两银子。
秦月跳上小船,到船舱里坐下。
船夫吆喝道:“开船啰。”竹篙一撑,那船便离岸而去。
秦月留心一瞧,这船夫虽然手脚利索,有些力气,但看起来并不会武功,应该不是佟子昂派来的人,这才略略放心。
这一带靠近集镇,所以江面上船来舟往,十分热闹。
秦月估计佟子昂的人再目无王法也不敢在如此大庭广众之下明火执仗、公然行凶,所以便放心地靠在船舱里闭目养神起来。
半个时辰之后,船离开码头已经很远了,江面上渐渐安静下来,偶尔有一两艘小船交错之过。
为了尽量给母亲多争取一些时间,秦月吩咐船夫撑得慢些,只要能赶在天黑之前到达青阳就行。
午牌时分,船到储潭码头,去青阳的路途已经走完一半。
秦月请船夫上岸一起吃罢午饭,然后再回到船上,继续向下游行去。
刚刚驶出码头二三里路远,船夫忽然慌里慌张地跑进船舱道:“娘子,不好了,后面有一艘船似乎一直在跟着咱们。”
“哦?快让我看看。”
秦月走到船尾,顺着船夫的手指往后面一瞧,只见数十丈开外的江面上,正有一叶扁舟,跟在自己船后缓缓驶来。
站在船头撑船的是一个穿黑色长衫的汉子,个子高高的,戴着一顶斗笠,笠沿压得很低,脸上黑乎乎的一片,根本瞧不清相貌。
她问船夫道:“大叔,你怎么知道他在跟踪咱们?”
船夫撇撇嘴道:“娘子,你也太小瞧我了吧,老汉跑了几十年的船,连这点儿伎俩都识不破吗?其实从五云桥码头一出发,他就跟在咱们屁股后面了,起初我还以为是凑巧同路,也就没太在意,后来我放慢船速他也跟着放慢船速,我想靠边让他走到前边去,他却偏偏不去,就这样一直不紧不慢地跟在咱们后面。咱们在储潭码头吃饭他也在储潭码头泊船,咱们一上船他又悄悄跟了上来。这不是在跟踪咱们是干什么?”
秦月皱皱眉头道:“的确有些奇怪。”
船夫以为遇上了劫道的江洋大盗,脸色早已变了,但见她脸上居然全无惧色,不由暗自奇怪,问道:“娘子,你认识那个人么?”
秦月看了看跟在后面的那一叶扁舟,摇摇头道:“我不认识他,但我知道他的确是在跟踪我们,不过你不用害怕,他要对付的人是我。”
她悄悄按住了衣服里的剑柄,她知道那人一定是佟子昂派来杀她娘的杀手,正欲吩咐船夫将船横在江心,等候那人过来,与他当面一战,却忽然想到,不行,现在还不是动手的时候。谁都知道我娘不会武功,我一跟人动手,马上就会被人家识破身份。而现在刚过中午,我娘最多才到郁孤台,一定未入青阳城。如果让佟子昂识穿了我的身份,揣测到了我们的计划,他也还来得及重新派人阻杀我娘。如此一来,咱们的计划可就全盘落空了。此时此刻,我应该以我娘的身份尽量拖延时间,把他们的注意力全部吸引到我这边来,尽量为我娘多争取一些时间,好使她安然进城。
想到此处,她松开剑柄,举目四顾,看见长江两岸种着成片成片的芦苇,极是茂盛,心中一动,有了主意。把手一指,道:“船家,来者不善,快把船摇进那片芦苇荡中躲一躲。”
船夫听她这样一说,更是惊慌起来,急忙偏转船头,把船划进芦苇深处。
在芦苇荡中转了几个弯,秦月回头望时,但见芦花遮天蔽日,一望无边,乌篷船隐蔽其间,已极难被人发现。这才小声吩咐船家把船停住,将掌船的竹篙横放在船上,以免弄出水声。
两人站在船头,船夫脸色发白,暗暗叫苦,秦月面色平静,心里却忐忑不安,侧耳听着外面的动静,可是除了风吹芦苇的沙沙声,其他的却什么也听不到。
过了好大一会儿,秦月有些沉不住气,小心地拿起竹篙拨开一片芦苇,悄悄向外探看,只见江面上空空如也,早已不见了那艘小船和那个诡秘的黑衣人,不由暗自松了口气,正要吩咐船家开船,忽地砰然一响,船身猛然一震,船夫站立不稳,扑通一声掉入江中。
秦月身子一晃,也差点儿摔倒。
急忙回头一看,不由大吃一惊,原来刚才那戴斗笠的黑衣人不知何时已驾着小舟绕到他们身后,并且用那小舟狠狠地撞了一下他们的乌篷船。
秦月脸色一变,心知不妙,急忙后退,站稳身形。只见人影一晃,后面小舟上的黑衣人已跃到她的船上,挡在她跟前。秦月感觉到一股杀气像刀锋一样袭来,她不由自主打了一个寒噤,盯着他颤声道:“你、你是叶封侯?”
黑衣人摘下斗笠,斗笠下的一张脸却仍用一块黑巾蒙着,只露出两只寒光湛然的眼睛在外面,桀桀怪笑道:“苏碧娥,算你还有点儿见识,在下正是‘一剑封喉’叶封侯。昨天晚上有人救你,害得在下杀你的计划功亏一篑,不知你今天的运气是否还有那么好。”呛啷一声,拔出剑来,眼露杀机,向她逼近。
那船夫水性甚好,落水之后扑腾几下,正要游上船来,蓦地瞧见叶封侯手中拿着一把明晃晃的长剑,直吓得浑身一哆嗦,哪里还敢上船,掉头就朝不远处的岸边游去。
秦月看着叶封侯,故意装出一副战战兢兢胆小害怕的模样,一面往后退去,一面把手伸到背后,悄悄握住了藏在衣服中的剑柄,心里却在犹豫着,不知到底要不要跟他动手。
如果现在就跟他动手,以自己的武功想要脱身并不难,但如此一来,自己的身份马上就会暴露,自己的计划也马上便会被人识破。而此时天色尚早,母亲定然还在去往青阳城的路上,一旦被佟子昂这个狗官惊觉,那母亲立时便会有性命之忧,自己想要为父亲为秦家伸冤报仇,便再也没有机会了。
但是如果不动手,如果不显露自己的武功,面对叶封侯咄咄逼人的气焰,自己岂不只有束手待毙的份儿?
出手,还是不出手?她在心里犹豫着,手心里渗出了细密的汗珠。
就在这时,寒光一闪,叶封侯的青钢剑已化作一道白虹,直指她胸口。
心念电转,剑势如虹。稍一迟疑,只听扑哧一声,青钢剑已经刺中她胸口。
秦月一声惨呼,顺势向后一倒,身子落入湖中,急速往下沉去。一股浓浓的鲜血立即从水底翻涌上来。
叶封侯立在船边,执剑守候半晌,不见她冒出头来,这才相信她确已毙命江中,沉尸水底。
苏碧娥化装成一个乡下老婆婆,乘马车赶到郁孤台时,已经过了中午时分。
按照事先秦月拟定的计划,她在郁孤台下了马车,将车夫打发走后,再转到另一条街上,重新雇了一辆马车,赶往青阳。
从郁孤台到青阳城,只有不到二十里的路程,马车走得很快,半个时辰便进城了。
苏碧娥让马车在章水河边一条僻静无人的小街上停下,下车之后,她又绕道来到慈云塔。秦家便住在慈云塔下,偌大的一所房子,昔日总能不时听到秦明秦月兄妹俩清脆的笑声,可此时却大门紧闭,寂静无声,房前屋后杂芜丛生,格外凄凉。她在心底深深叹息一声,伤感之余,同时也坚定了为夫伸冤救出儿子,重建家园,以慰丈夫在天之灵的决心。
擦去眼角的泪花,她离开慈云塔后一路向南,来到了梅家坑。
在梅家坑的东面,有一条三里多长的小路,可以通往她娘家苏家大宅的后门口。
她怕佟子昂在城中设有耳目,不敢从前门去见自己的哥哥苏碧城。
好在她熟悉路径,便决定从后门悄悄进去。
走到小路尽头,苏家大宅的后门虚掩着,苏碧娥轻轻推开木门,看见门后的花园里有一个穿青衣的老仆人正在浇花弄草。她认得这位老仆人叫树根,苏家上下都称他为树根叔,是她父亲离京时带回来的花匠,已经在她家侍弄了十几年的花草了。
她站在门口,轻轻叫了一声:“大叔。”
树根叔年纪虽大,耳朵却不背,闻声转过身来,看了她一眼,放下手中的锄头,走过来问:“老姐姐,你有啥事?”
一开始苏碧娥担心他会认出自己,所以一直低着头,这时听见他称呼自己为“老姐姐”,才知道他真把自己当成一个乡下老太婆了,心中暗自好笑,嘴里却道:“老哥哥,我是府上的一位远房亲戚,想见一见府上苏碧城苏相公,烦请引个路。”
树根叔上下打量她一眼,诧异道:“既是敝府亲戚,为何不走前门?”
苏碧娥一时答不上来,只得撒了个谎道:“府上大门门槛太高,看门的管事一见咱这一副乡下人打扮,以为是个要饭的,还未上台阶就被轰走了。老哥哥一看就是个面慈心善的人,请你带我去见见苏相公吧。”
树根叔呵呵一笑,道:“这帮嫌贫爱富的兔崽子,看我不告诉苏相公收拾他们。老姐姐,你想见苏相公,就跟我走吧,苏相公这会儿只怕正在书房里用功呢。”
苏碧娥急忙道了谢,跨进门来,跟在树根叔后面,穿过花园,绕过一排下人们居住的房子,走过一道回廊,来到前庭,又拐了几道弯,终于来到书房门口。
树根叔紧走两步,进去禀报一声,回头把门打开一半,让苏碧娥走进去。
书房里靠窗的方向坐着一个人,四十来岁年纪,穿着一件质地讲究的淡蓝色长衫,皮肤白皙,显然是平时注意保养的结果,面容清癯,极有风骨,眼角眉梢透出一种浓浓的书卷气质。
苏碧娥一眼便认出这正是她三年未曾相见的亲哥哥苏碧城,心情激荡之下,忽地抢上两步,紧紧地抓住了他的手。
苏碧城大吃一惊,急忙站起身,退后一步,看着她问:“您是……”
苏碧娥看见树根叔站在门口,不便明言,欲言又止,只捋起左手衣袖,抬起手腕在兄长眼前一晃。她的手腕上戴着一只玉镯,正是她成亲时哥哥嫂嫂送给她的结婚礼物。
苏碧城一见之下,宛如大白天看见了鬼魅一般,不但脸色大变,连说话的声音都颤抖起来,睁大眼睛瞪着她道:“啊?你、你是……”
苏碧娥生怕他说漏了嘴,急忙用示意的眼神瞟了瞟站在门口的老仆人树根。
苏碧城急忙挥手把这位老花匠支走了,然后关上门,盯着她颤声问道:“你、你到底是谁?”
苏碧娥急忙取下脸上的装饰,把背也挺直了,露出本来面目,叫道:“哥,你不认识我了,我是你妹妹碧娥呀。”
“碧、碧娥?”苏碧城吓得一屁股坐在椅子上,连话也说不大转了,“你、你不是已经……你、你到底是人是鬼?”
苏碧娥道:“我当然是人。”知他一时难以接受,便坐下来将三年前自己情迷心窍跟着周寒山一起离家私奔的经过,向他细细述说了一遍。
苏碧城听了,睁大眼睛吃惊地问:“你、你说的是真的?你真的没死?你、你真是我妹子碧娥?”
苏碧娥认真地点点头,道:“我说的全是真话,哥,真的是你的亲妹子碧娥回来了。”
“真、真的是碧娥回来了?!”苏碧城终于有些相信,坐在椅子上上下打量着她,眼圈一阵发红,向她招招手道,“好妹子,三年没见面了,快过来让哥好好瞧瞧。”
苏碧娥一听他终于相认,心中一阵激动,自己的眼圈也红了,急忙走到他面前,叫了一声:“哥。”眼泪就止不住流下来。
谁知这一声“哥”刚刚叫出口,苏碧城忽地抬起手臂,叭的一记耳光,重重打在她脸上。她被打得一愣,捂着火辣辣的脸道:“哥,你、你为什么要打我?”
“为什么打你?为什么打你?你应该问问你自己。”
苏碧城忽地从椅子上暴跳起来,扯住她直往一张书柜后面拽去。书柜后面有一道门,推开门,里边是一间正屋,堂上供着一张灵牌,上写着“先考润墨大人之灵位”。
苏碧城喝道:“跪下。”
苏碧娥面对父亲的灵位,双腿一颤,不由自主跪了下去。
苏碧城指着她骂道:“你这贱人,你做出这等失格的事,居然还有脸回来?你怎么不在外面一头撞死算了?”
苏碧娥脸色通红,背流冷汗,双目噙泪,不敢说话。
苏碧城捶胸顿足地道:“你知不知道,我们都以为你被秦聚天杀死了,爹一气之下就撒手人寰,我忍不下这口恶气,将秦聚天告了官,不但害得他被官府砍了头,还害得秦家家破人亡,原来你却、却还丢人现眼地活在世上……唉,老天误我!秦家枉死了三口人,秦明至今尚在狱中,秦月有家不能归,在外四处奔波,至今下落不明,原来这却是一件天大的冤案……我对不起秦聚天,对不起秦家。我苏碧城一辈子读圣贤书,现在却做下这等诬告贤良误人性命的事,你、你叫我还有何面目苟存于世?贱人误我,老天误我!”说至此处,忽然伏地大哭起来。
看见兄长如此悲伤大恸,痛心疾首,苏碧娥不由羞愧交加,心如刀绞,追悔莫及。苏碧城在父亲灵位前哭了一阵,忽地想起什么,竟顾不及擦干眼泪,拽起她便要往门外走去。
苏碧娥吃了一惊,问:“哥,你要带我去哪里?”
苏碧城道:“此事全由你而起,我要即刻带你去知府衙门,请知府大人作主为秦家翻案伸冤。”
苏碧娥急忙挣脱他的手,跺足道:“不行,哥,咱们不能去见佟知府。”
苏碧城奇道:“为什么?难道你不想为秦家洗清冤屈么?”
苏碧娥愤然道:“我正是想要将真相大白于天下,还秦家一个清白,所以才不能去见佟知府,更不能让他知道我已经回到苏家大宅。”
她见兄长满脸惊疑,便把佟子昂为掩盖真相,保住自己的清官美誉、保住自己的大好前程,而一路派出杀手追杀她,幸得女儿秦月相救才脱得大难,最后母女易容自己才得以逃回家乡见到亲人的事说了一遍。
苏碧城听罢,浓眉一竖,咬牙怒道:“真有此事?这个狗官,为求升官,竟做出这等买凶杀人知法犯法欲盖弥彰的事来,当真可恶至极。事到如今,告官无门,那可如何是好?秦家这桩冤案,可以说全是由我一手造成,当初若不是我真以为你被秦聚天所害而乱了方寸,赴京告状,频频向知府衙门施加压力,又怎么会……唉,事已至此,我又怎么能置之不理呢?不还秦家清白,我苏碧城于心何安?于心何安呀?”
听了兄长这席话,苏碧娥心中感动异常。
她也知道,兄长若真要为秦家翻案,事情彻查下来,他自己也难脱诬告之罪,不但会身败名裂,而且只怕还有坐监的危险,而他对此却全然不顾。
她不由大感欣慰,道:“早上我与秦月分别时她已交代过我,待我回到苏家大宅见到你之后,就暂时在家里住下,不要在外露面,以免被佟子昂警觉,祸及苏家。只等再过几日,巡按御史韦载厚韦大人一到,我便可以出门了。‘秦聚天杀妻案’早已闹得沸沸扬扬满城皆知,只要我一现身,‘死人’复活,必然全城轰动,再起风波。到那时就算咱们不告佟子昂的状,巡按御史大人也一定会彻查此事。如此一来,不但可以澄清事实为秦家翻案,而且还可以将佟子昂一并治罪,岂不是一举两得?”
苏碧城点头道:“还是秦月这丫头聪明,这个主意不错,那你就放心在这里住下吧,只等巡按御史一到,咱们便可相机行事。我这就派人去把你出嫁前在家住的房子收拾干净,好让你歇息。你奔波一天,早已饿了吧?我去叫一个靠得住的丫头送些饭菜上来。”
苏碧娥见兄长真心愿意作主帮助秦家翻案伸冤,心中一块巨石这才落地。
其实,在船夫将乌篷船划进芦苇丛中躲避的时候,秦月就已经顺手折了一根空心草藏在身上,所以当她被叶封侯一剑刺入水中之后,便立即趁着水浑浪浊将空心草的一头悄悄伸出了水面,自己潜伏在水底下用嘴含住另一端,那空心草中间是空的,就像一根管子一样,正好可以供她呼吸外面的空气。一来江面浑浊,二来水中芦苇丛生杂草滋蔓,所以叶封侯并未发现。
她虽然胸口中剑,血染江面,但伤势并不足以致命,悄然潜伏在江底,静静地听着从江面传来的水声,过了半晌,听见几声水响,知道叶封侯以为她死于江底,已将小舟荡出了芦苇丛,她才松口气,悄悄把头从水面探出,透过密密匝匝的芦苇,从缝隙中隐约看见叶封侯的小舟靠了岸。
她扒开芦苇,悄无声息地向岸边游近一丈余远。
正在这时,已经弃舟上岸的叶封侯忽然停住脚步,低声冷喝道:“鬼鬼祟祟地躲在那里干什么,快给我滚出来。”
秦月吓了一跳,料想不到自己行事如此小心,却还是被他发现了,心中暗暗叫苦,正要向岸边游去,忽听岸上脚步声响,从一株大树后边闪出一个人来,獐头鼠目,左边衣袖空空荡荡,居然是青阳知府衙门的捕头、佟子昂的心腹走狗姚三。
秦月知道叶封侯并未发现自己,这才放心,露出头来悄然探看,静观其变。
只见叶封侯走近姚三冷冷地道:“姚捕头,是佟知府派你来监视叶某的么?”
姚三被他盯得浑身不舒服,急忙干笑两声道:“叶兄你太多疑了,佟大人怕你一个人应付不来,所以派在下跟在你后面,看看有没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地方,并无监视之意。”
叶封侯一边擦拭着剑上的血迹,一边淡淡地道:“原来如此,那就多谢姚捕头的好意了。苏碧娥已经死在我剑下,看来姚捕头是帮不上什么忙了。”
姚三道:“在下亲眼所见,那贱人已被你刺于水中沉尸江底,叶兄干得漂亮,在下这就回青阳知府衙门向佟大人报讯去。这是三千两银票,是佟大人付给叶兄的酬劳,请收下。”说着掏出一沓银票,递到他手中,然后自大树后边牵出一匹马,骑上去说声“告辞”,便打马往青阳府给佟知府报喜去了。
叶封侯手拿银票,看着他纵马离去,忽然哼哼冷笑两声,伸手扯下蒙在脸上的黑布扔在地上。
秦月睁大眼睛瞧着,一见他那张年轻冷峻棱角分明的脸,忽地张大嘴巴,惊得目瞪口呆:怎么会是师父?
秦月的师父姓蒋,名叫蒋剑寒,今年二十八岁,武功出自福建武夷派,单就剑法而论,已是江湖青年一辈中的佼佼者。
蒋剑寒二十岁那年仗剑行走江湖,在广西苍梧县因抱打不平失手误杀一名无赖,被问成死罪。
恰好苏碧城去梧州游玩,路经苍梧,目睹了他抱打不平怒惩无赖的经过,对他这份侠义情怀深感钦佩,正好苍梧县县令宋从玉是他昔年在京时的同窗好友,便代为求情,从轻发落,将死罪改判杖刑一百。
蒋剑寒捡回一条性命,恍如再世为人,发誓要终生追随苏碧城左右,以报救命大恩。
苏碧城虽是一介书生,但在江南士子中极有名望,他料定自己迟早都会被朝廷重用赴京为官,身边有一个懂武功的心腹相随也是一件好事,所以便欣然收留了他。
蒋剑寒来到苏家的那一年,秦月正好十岁。
此时她已随父亲学习了一些基本功,这个平日就喜欢舞刀弄剑渴望得拜名师的小姑娘听舅舅说了蒋剑寒的事迹,又在舅舅家中亲眼看见蒋剑寒与苏家大宅的护院武师切磋武艺时,只三两招便将对手打得落花流水,更是钦羡之至,立即就吵着要拜他为师。
蒋剑寒见她聪明伶俐,根基又好,是个学武的材料,便点头收下了这个小徒弟,一连教了她五年时间的剑术。
但他却不知道,这个比他整整小了十岁的女徒弟,随着年龄渐长,那一颗少女的芳心,竟懵懵懂懂地喜欢上了他这位年轻果敢待人热忱的师父。
三年前,苏碧娥无故失踪,梅家坑惊现无名女尸,秦苏两家因此对簿公堂,秦家惨遭横祸,秦月一气之下跟舅舅一家断绝来往,从此再也未曾见过这位她一直暗暗喜欢着的师父。现在发现受佟子昂收买,前来追杀母亲的江湖杀手一剑封喉,竟然是自己的师父假冒的,她不由大吃一惊,暗暗皱眉道:他为什么要这样做呢?难道他也与这件事有牵连?
正在她心下疑惑之际,只听蒋剑寒忽然叹了口气,遥望远方喃喃地道:“苏相公居然派我来杀他的亲妹子,唉!”一声长叹,不胜唏嘘,摇一摇头,大步离去。
秦月躲在靠近岸边的芦苇丛中,听了他最后这一句话,心中猛然一震:原来是舅舅派他冒充江湖杀手来杀我娘的。可是舅舅怎么会这样做呢?我娘可是他的亲妹子呀,就算他怕我娘为秦家翻案他难脱诬告之罪,那也不至要对自己的亲妹子下毒手呀。难道这里面另有隐情?难道他……
想到这里,她不由心中一紧:不好,我娘只怕会有危险!
她急忙游上岸,草草包扎好伤口,轻轻呼啸一声,招来一直在岸上与她的乌篷船同步而行的白马,顾不得身上湿淋淋的,立即翻身上马,掉转马头,快马加鞭,由小路直往青阳城奔去。
待那白马绝尘而去,蒋剑寒却忽地从树后转出,看着她渐去渐远的背影,苦笑一声,深深叹息道:“傻丫头,我若有心杀你,那一剑早已刺穿你的心脏,你又岂能活命?唉,师徒一场,我能帮你的也就只有这些了,你快去救你娘吧。”
第二天早上,青阳知府衙门总捕头姚三起床的时候,头还有些隐隐生疼。
因为巡按御史韦大人已出了抚州,正在来青阳的路上,估计这一两日之内便可到达,佟子昂十分担心苏碧娥这个心腹大患会在韦大人到来的关键时刻突然冒出来破坏他的好事,所以一直忧心如焚,寝食难安。
昨天傍晚,听到姚三飞马来报,已知苏碧娥被叶封侯在长江处理掉了,连尸体都沉入江底喂鱼去了,他从此可以高枕无忧了,大喜之下,不但赏了姚三一锭金子,还许诺自己升到湖广提刑按察使司做官之后,一定把他带去武昌,向朝廷举荐他任佥事一职,那可是正五品的朝廷命官。
姚三高兴之下,喝了个酩酊大醉,以至第二天早晨起床时,头还有些发晕。
但是当他打开自家大门之后,整个晕乎乎的脑袋却一下子清醒过来,因为他忽然发现自家大门口不知何时竟已躺了一个人,而且还是一个女人。
他暗自奇怪,擦擦眼睛,小心地走近一瞧,却吓得“啊”的一声跳起来,这横躺在他家门口的女人不是别个,居然正是已经死在长江中的苏碧娥。定了定神,再大着胆子仔细一看,只见她虽然脸色苍白双目紧闭一动不动,但身子尚热呼吸顺畅,看来只是昏迷过去,并未死去,更不是鬼魂上门报仇来了。
姚三抑制住怦怦直跳的心,极力使自己镇定下来,暗想这、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呢?我明明亲眼看见这女人已被叶封侯杀死并且尸沉水底,怎么又活过来了?即使苏碧娥真的没死,她又怎么会昏昏迷迷地躺在我家门口呢?这、这可如何是好?
他又惊又急,手足无措,最后一想,不管怎样,还是先告诉知府大人要紧。他四下瞧瞧,此时天色尚早,路上并无行人,叫声“天助我也”,急忙将苏碧娥拖过门槛,放在自己家中,又怕她中途醒转逃走,急忙找了根粗麻绳将她浑身上下捆了个严严实实。这才锁上大门,急急忙忙向知府衙门跑去。
佟知府一听苏碧娥还没有死,居然自行昏倒在姚三的家门口,心中不由又惊又喜,惊的是苏碧娥居然死而复生,喜的是她竟自投罗网。也顾不上责怪姚三昨日虚报消息,急忙让他带上几名亲信衙役,拿上一个大麻袋,去把苏碧娥抓到衙门来,并且再三交代,务要悄然行事,不使任何人看见。
姚三有心将功补过,立即带着四名如狼似虎的捕快回到家中。
此时苏碧娥仍未醒转,毫无知觉。
姚三急忙命人将她装进麻袋,封了袋口,只留一个小孔出气,然后将麻袋抬进了知府衙门签押房。
佟知府早已在签押房等着。
以前秦聚天做知府衙门总捕头时,佟知府曾见过他妻子,所以姚三刚一将昏迷不醒身缚绳索的苏碧娥从麻袋中拖出来,他即刻便认出这个女人的确正是多日来搅得他心神不宁、寝食难安的心腹大患苏碧娥。
也顾不上细想苏碧娥既然活生生出现在这里,那么那个被叶封侯杀死在长江中的“苏碧娥”又是谁,更未细想她为什么会突然昏迷在姚三的家门口,此时此际他心中只有一个念头:这真是老天助我,赶紧“处理”了她,永绝后患。
他吩咐姚三赶快用冷水将她泼醒,姚三怕她苏醒之后乱喊乱叫坏了知府大人的大事,所以先用破布包了一枚核桃塞住她的嘴巴,然后提起一桶凉水直往她身上泼去。
苏碧娥激灵灵打个冷颤,从昏迷中悠悠醒转,微微睁开双眼,隐约看见自己跟前站着几个男人,不由大吃一惊,急忙睁大眼睛一瞧,却认得站在最前面的两个人是知府大人佟子昂和捕头姚三,后面几个身着差服的衙役却不认识,再微微转动目光,只见四周冷气阴森,地上放置着不少血迹斑斑的刑具,让人触目惊心。
她一惊之下,顿时完全清醒过来,挣扎着想要站起,却发现身上被缚得严严实实,连动也不能动一下,张张嘴想要叫喊,口里却塞着东西,连一点点声音也发不出来。
她脸色煞白,心中暗暗叫苦,努力回想着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自己怎么会在这里。她记得她回到苏家大宅,与哥哥苏碧城谈妥了为秦家翻案伸冤的事情之后,哥哥便让她去吃饭。吃过饭后,她感觉到特别困倦,不知不觉就睡着了,睡梦中隐约感觉到有人抬动自己,但她睡得实在太沉,竟没有睁眼看一下。然后一觉醒来,就发现自己已经到了这里。
这是什么地方?堆着这么多刑具,气氛森严令人发怵,莫非正是知府衙门?这、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我明明在苏家大宅,怎么突然之间就到了这里?哥哥呢?他去了哪里?佟子昂这个狗官正在四处找我,我怎么会自投罗网出现在这里?秦月她怎么样了?她会来救我吗?佟子昂会把我怎么处置呢……
苏碧娥越想越惊,浑身止不住颤抖起来。
佟子昂盯着她看了一会儿,忽然问她:“你是不是苏碧娥?”
苏碧娥身处险境,早已乱了方寸,竟不知隐瞒,战战兢兢地点了一下头,嘴里发出“呜呜”的声音。
佟子昂这才彻底放心,心想已经验明正身,这回是不会杀错了。只要这贱妇一死,老爷我就可以高枕无忧,坐等高升了。
他转过身,走到姚三面前,伸手作了一个杀头的动作,低声嘱咐道:“先杀人后分尸,务要把她的脸砍烂,即便被人发现也分不清面貌,看不出身份。然后用麻袋装好,抬到后山挖个深洞埋了。这件事只能你和他们四个捕快知道,绝不能泄露半点儿风声。事成之后,每人赏白银五十两,另外待老爷我升任湖广提刑按察使之后,全部随我去武昌高就。”
姚三满心欢喜,悄声道:“大人放心,小人保证做得妥妥帖帖。”
佟子昂交代完毕,又回头看了苏碧娥一眼,得意一笑,不再说话,转身直朝门口走去。
姚三明白他的意思,他刚一转身,便立即抄刀在手,绕到苏碧娥身后,嘿地一声,举刀便往她脖子上砍去。
佟知府的一只前脚正要跨出签押房的大门,姚三手中的钢刀刚刚触及苏碧娥的脖颈,就听门外传来一声高呼:“钦差大臣巡按御史韦大人到。”
宛如平地一声雷,佟子昂这一惊当真非同小可,姚三更是吓得浑身一哆嗦,钢刀把握不住,哐当一声掉在地上。
只听一阵脚步声响,一位身着朝廷二品官服相貌严谨颌下飘着三绺美髯的大人已领着几名侍从穿过知府衙门大堂,径直朝签押房这边走来。
佟知府上京述职时曾见过这位大人,识得他便是都察院左都御史韦载厚韦大人,这一下当真是吓得他魂飞魄散心胆俱寒。
待要吩咐姚三将苏碧娥藏起,却哪里还来得及?只见韦大人步履轻健,早已大步闯进签押房来。
“下官青阳知府佟子昂参见钦差大人。”
佟知府虽然心中有鬼,浑身直冒冷汗,却也只得强作镇定,硬着头皮上前参拜。
同时已在心中暗暗打定主意,假若韦大人看见了躺在墙角里的苏碧娥,并且出言相询,他便说那是督捕房刚刚抓到的一名女疑犯,正在签押房上刑审讯。
反正钦差大人并不认识苏碧娥,而且苏碧娥又口不能言,自己如此答复并无破绽。只待韦大人一离开签押房,他便立即着人将苏碧娥处死,就算韦大人日后调查秦家和苏碧娥的案子,但死无对证,谁也奈他不何。
韦大人瞧他一眼,略一颔首,道:“佟知府不必多礼。”
佟子昂见他并未急着过问苏碧娥的事,暗自松口气,正要站起身来,却忽地自韦大人身后闪出一名少女,叫一声:“娘!”直朝倒在地上的苏碧娥扑去。
他抬头一看,顿时脸色惨白,叫苦不迭。
他识得这少女,正在秦聚天和苏碧娥的女儿秦月。
他做梦也没想到秦月竟会跟随钦差大人一起到来,立时慌了手脚。
秦月扑到母亲身边,为她解开绳索,取出塞在她嘴里的核桃。
苏碧娥死里逃生,宛如做了一场噩梦。
母女俩劫后相逢,恍如隔世,百感交集之下,忍不住抱头痛哭起来。
哭了一阵,秦月忽然想起什么,急忙为母亲拭去脸上的泪水,指着韦大人道:“娘,这位就是从京城来的巡按御史韦大人,他本来尚在宁都县歇息,是女儿前往宁都请他星夜赶过来救你的。”
苏碧娥急忙收住悲声,向韦大人这边瞧了瞧,忽然扑将过去,跪倒在他脚下,泣不成声地恳求道:“韦大人,民妇差点儿成了佟知府的刀下冤魂,请大人为民妇作主呀。”
秦月也双目垂泪,跟着跪倒,道:“大人,民女昨晚所言句句属实,请大人明察秋毫,为民女作主,为我们秦家伸冤。”
秦月怎么会跟韦大人在一起,她昨晚到底跟韦大人说了些什么呢?
原来昨天下午秦月觉出母亲前去投奔舅舅有危险之后,便立即打马赶往青阳城。
由于她曾大闹公堂,打伤公差,知府衙门通缉她的公文仍然贴在四面城门口,她不敢纵马由四门进城,费了不少时间,才暗暗潜入城来,这时天色早已黑了。
她从梅家坑旁边经过,从小路绕道进入苏家大宅的后门,在后面花园中潜伏了一会儿,见苏家一切如常,才敢悄悄潜入前院查探母亲的小落。
最后在西面一间十分偏僻的小屋里发现了她母亲,果然不出所她所料,此时她母亲已被她舅舅苏碧城暗下蒙汗药迷晕了过去。
她正要跳进去救人,却听见舅舅苏碧城在房间里吩咐两个家丁,叫他们务必要在亥时之前把她母亲抬出去悄悄放置在知府衙门捕头姚三的家门口。
秦月听了,不由大吃一惊:把我娘放置在姚三的家门口,姚三发现之后一定会立即报告给佟知府,我娘落到这个狗官手中,那还有活命吗?
她心里一寒:好一条借刀杀人的毒计。气愤之下,银牙一咬,就想跳进去一刀杀死这狼心狗肺的舅舅,救出自己的母亲。
正准备动手之时,忽听门口有人轻轻咳嗽了一声,她潜伏在房顶,低头仔细一瞧,才知道舅舅的贴身护卫,也就是她师父蒋剑寒正守护在房间门口,顿时心中一惊,暗想师父既然听从舅舅的话冒充杀手去杀我娘,那他跟舅舅自然就是狼狈为奸一丘之貉了,幸好我未急着动手,否则贸然跑下去不但杀不了舅舅,救不出我娘,只怕连自己也脱不了身。
她虽然一时之间想不明白舅舅为什么要这么做,但照目前的情形看,她娘暂时还不会有性命之忧。
既然有蒋剑寒这样的高手守护在侧,再加上苏府护院武师和家丁众多,她想在今晚救出她娘已不太容易。
她皱眉想一想,忽地打定了主意,悄悄从苏家后花园的后门口退了出来,打马往抚州方向赶去。
她早已听说从京城来的钦差大臣韦大人已离开抚州,正在来青阳的路上。
假若舅舅的阴谋实施成功,她娘明早就会落入佟知府手中,知府衙门人多势众戒备森严,她想要从佟子昂手上救人更是难于登天。
为今之际,只有找到钦差大人,向他禀明一切,请他出面救人,她娘才有一线生机。
所以她飞马往韦大人来青阳的大路上迎去,终于在距青阳城北数十里之遥的宁都县找到了韦大人。
她仗着艺高人胆大,夜闯韦大人的住处,向大人哭诉了自家的冤情,请韦大人救她母亲,严惩贪官,为秦家伸冤。
韦大人为官严谨,虽然对她的一面之辞将信将疑,但是人命关天,并且牵涉到他下一步正要考核的朝廷命官,所以极为重视,立即轻车从简,带着几名侍从跟秦月一起星夜驰往青阳城。
一到青阳知府衙门,韦大人便立即表明身份,并询问把门的衙役佟知府现在何处?
那衙役一见他是钦差大人,不敢怠慢,只得老实相告。
于是韦大人便直闯签押房,终于赶在佟知府向苏碧娥下毒手之前来到。
韦大人双目如电,一进签押房,看见一位懦弱妇人被捆绑在地,旁边围着几个凶巴巴的公差,一把明晃晃的钢刀掉在那妇人头边,心里便明白了八九分,再瞧瞧佟知府的脸色,还有秦月母女抱头痛哭的情景,就更加相信自己的判断了。
佟知府欲杀苏碧娥灭口,为自己升官高就铺平道路,谁知被御史大人提前来到,撞个正着,不由惊出一身冷汗。他强作镇定,立在御史大人身侧,偷偷观察着大人脸上的神色,见他脸色铁青,面沉似水,心中暗叫不妙。
不过他为人精明,加之又在官场混迹多年,颇具应变之才,一见御史大人脸色不善,情势于己不利,心念电转,眼中闪过一丝狡黠的光芒,早已想好应对之策。
只待御史大人出言相询,他便立即矢口否认,一口咬定秦月无中生有血口喷人诬陷朝廷命官。
只要过了眼前御史大人这一关,日后再想办法花钱打点,平息此事。
一时之间,签押房里静得只剩下怦怦的心跳声,众人各怀心事,静静地等候御史大人发话。
谁知韦大人冷峻的目光环屋一扫,突然像钉子一样盯在了知府衙门总捕头姚三脸上,面色一沉,冷声喝道:“姚三,你可知罪?”
姚三做梦也没想到钦差大人竟会拿他开刀,吓得浑身一颤,双膝一软,扑通一声跪在地上,赶紧磕头求饶推脱罪责,颤声道:“大人饶命,大人饶命,不关小人的事,全是知府大人指使小人做的,小人只不过是奉命行事……他、他收了苏家很多银子,杀了秦聚天,逼死了秦聚天的老父老母,囚禁了秦聚天的儿子秦明,通缉他女儿秦月……后来苏碧娥意外出现,他才知道自己办了一件天大的冤案,此事若是被朝廷知道,他不但乌纱难保,只怕连性命也难保,为了掩盖真相蒙蔽钦差大人保住自己的政绩和前程,他又想出了一条杀人灭口的毒计,叫小人在苏碧娥回乡的路上设下埋伏,杀人毁尸,毁灭罪证……小人完全是秦命行事情非得已,望大人明察,请大人饶命……”
韦大人冷笑一声,并不说话,闪电般的目光直朝佟知府望过去。
佟子昂做梦也未想到御史大人竟会先从姚三身上打开缺口,他事先想好的应对之策完全用不上了,姚三话未说完,他便眼前一黑,瘫软在地上……
得知巡按御史韦大人提前来到青阳城的消息的时候,苏碧城正在苏家大宅的饭厅里吃早饭,当时他只微微一笑,并未表示出过多的关注。
巳牌时分,他正在跟账房刘先生下棋,忽然下人来报:“知府大人前来拜访。”
苏碧城一怔,手中一颗棋子“叭”地掉在棋盘上,犹豫一下,道:“请他到书房相见。”
苏碧城离开棋室,刚刚走进书房,一名家丁便引领着佟知府跟着走了进来。
苏碧城急忙迎到门口,行了一个大礼,一边命人看座上茶一边道:“听说钦差大人今日一早便到了青阳城,知府大人不留在衙门陪他,却光临寒舍,不知有何见教?”
佟知府道:“御史大人刚到青阳,苏相公就已经知道了,看来苏相公的消息还真灵通呀。韦大人初来青阳,车马劳顿,正在衙门宾馆休息。本官趁着这会儿得闲,特地赶来向苏相公道个谢。”
苏碧城奇道:“向我道谢?谢我什么?”
“本官要谢你……”佟知府刚说出这半句话,却又忽地住口不言,用目光瞟瞟站在门口的那名苏府家丁,面露迟疑之色。苏碧城明白他的用意,眉头微皱,挥手让那家丁退下。
佟知府旋即起身,把头探出门口四下瞧瞧,然后回身关紧房门,压低声音道:“本官前来多谢苏相公大义灭亲,将令妹苏碧娥交给本官处置。”
苏碧城闻言脸色一变,颤声道:“你、你说什么?”
佟知府嘿嘿一笑,伸手做了个杀头的动作,得意地道:“现下令妹已被本官妥善处理,御史大人也丝毫未起疑心,本官心腹大患已除,仕途无碍,自然要登门拜谢,以示感激之情。”
苏碧城浑身一颤,滚烫的茶水洒到手上却一点不觉,脱口问道:“你、你怎么知道是我把她……”话一出口,却又蓦地惊觉自己说漏了嘴,急忙闭上嘴巴,一双眼睛却迟疑地望着他。
佟知府瞧着他的脸色,故作轻松地微微一笑,道:“本官身为一府之府尹,在这青阳城中多少还有些耳目,城中有什么风吹草动,想要瞒过本官,却也不太容易。实话告诉你吧,今早你差人将令妹放置在姚三家门口的时候,刚巧被我手下一名皂隶看见了,而且他也认得那两个人是贵府的家丁,所以……”
“什、什么?”
苏碧城如遭雷击,手腕一抖,茶杯啪的一声掉在地上摔碎了。
他很快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强作镇定,道:“大、大人,您在说什么?在下一点儿也听不明白。”
佟知府哈哈一笑,走过来拍拍他的肩膀,故作亲密地道:“被我说中了心事是不是?你不用紧张,也无需害怕,本官绝无追究此事之意,再说你帮了本官的大忙,本官升官发财在此一举,感谢你都还来不及呢。”
苏碧城惊惶之下,见知府大人并无责怪之意,这才略略放心,看着他问:“大人说的可是真话?”此言一出,那就等于亲口承认苏碧娥的确是他迷晕之后放置在姚三家门口的了。
佟知府哈哈笑道:“本官说的当然是真话,本官一言九鼎,说不追究自然就不会追究。”
忽地话锋一转,又看着他道,“只不过本官尚有一事不明,还请苏相公不要隐瞒才好。”
苏碧城道:“大人有何不明之处?”
佟知府道:“按照人情常理推测,令妹死而复生,回到家乡,你这个做兄长的应该感到十分高兴,热情欢迎才对,怎么反而还要送羊入虎口,将令妹……”
苏碧城神色黯然,叹口气道:“实不相瞒,在下这么做原因有二。其一,我妹子不守妇道,身为有夫之妇却红杏出墙与人私奔,丢尽了我们苏家书香门第的脸,已无颜苟活于世;其二,在下怕我家妹子执意要为秦家翻案,官府追究下来,苏某难脱诬告之罪。目下朝廷正准备实授一批三品以上的官员,在下有幸名列候选之列。如果在这个关键时刻闹出什么事端来,于我苏某人可是大大的不利。刚巧在下知道知府大人与在下有同样的担心,而且正在极力寻找我家妹子的下落,所以苏某便将妹妹迷晕之后,做了一个顺水人情。”
佟知府斜着眼睛瞧着他,别有深意地道:“不会吧,诬告贤良并非杀头大罪,为了掩盖这小小的罪责,还不至于使你这读尽圣贤书的江南名士、朝廷承直郎甘冒身败名裂之险置兄妹亲情于不顾,将令妹送上黄泉之路吧?”
苏碧城面露愠色,盯着他道:“大人说这话不知是何居心?难道大人怀疑在下大义灭亲另有隐情不成?”
佟知府寸步不让,盯着他道:“那好,本官现在问你,三年前在梅家坑发现的那具无名女尸是怎么回事?”
苏碧城一怔,问:“什么无名女尸?”
佟知府道:“三年前梅家坑惊现无名女尸,苏相公当初一口咬定就是令妹苏碧娥,本府受了你的蒙蔽也信以为真,现如今令妹已经安然回来,那具无名女尸又是谁呢?”
苏碧城脸色一变,霍地站起,拂袖怒道:“那不关在下的事,在下又怎么会知道那无名女尸到底是谁?”
佟知府盯着他冷笑道:“如果真与你苏相公无关,你又怎么会拼命掩盖真相,连自己的亲妹子也会出卖?如果本官没有猜错,那具无名女尸一定与你大有干系。”
苏碧城蓦地抬起头来,毫不胆怯地与他对视着,也冷然一笑,用嘲讽的语气道:“知府大人,饭可以乱吃,话却不可以乱说。因为梅家坑浮现的那具无名女尸,您已经冤杀了一个秦聚天,难道大人还想再冤杀一个苏碧城不成?”
佟知府被他戳中心中痛处,不由脸色一变,道:“好,既然苏相公坚持说自己与那无名女尸没有任何关系,那本官也无话可说。本官来此,只想告知苏相公三件事。”
苏碧城心中有气,愤然道:“大人请讲,在下洗耳恭听。”
佟知府道:“第一,三年前梅家坑惊现无名女尸,本官曾下令在全城仔细走访盘查与死者特征相似的失踪女子,当时青阳城内虽然除了令妹之外再无妇女失踪,但是事发一年多后,本府却意外地打听到有一名从外地来青阳寻亲的妇女也在那段时间内在本城失踪。只是当时她住在青阳的亲戚并不情,所以并未报官。第二,听说苏相公家的后花园里种有一株百岁兰,是不是?”
苏碧城一怔,道:“不错,苏某的确种有一株百岁兰,这种兰草一般生长在西北沙漠地带,可生存百年以上,所以名为百岁兰。由于气候原因,这种兰草在中原一带极难成活,所以极为名贵,也极为罕见,不是苏某自夸,整个青阳城只怕再也找不出第二株了。”
佟知府道:“听说这种百岁兰终生只长一对带状的叶子,繁盛之时叶长可达六七尺,而且叶子一旦折断之后,便再也不会长出新叶,可有其事?”
苏碧城道:“正是如此,想不到知府大人对百岁兰如此有研究。”
佟知府忽然冷冷地道:“苏相公家的这株百岁兰是否有片叶子在叶尖处断了两三寸长的一截?”
苏碧城奇道:“正是,知府大人是如何知道的?”
佟知府不答反问:“苏相公可否记得这片叶子是什么时候折断的?”
苏碧城摇头道:“记不得了,大约是几年前吧。”
佟知府道:“不,准确地说,应该是三年前,因为三年前在为无名女尸验尸的时候,本官无意中发现那具无名女尸头上的发夹里竟然夹着半截从未见过的植物叶子,后来通过走访城外二郎庙中一位曾在皇宫中管理过御花园的老和尚才得知,这正是百岁兰的叶子。”
苏碧城失声惊道:“什、什么?”
佟知府微微一笑,故意不去看他,只顾接下去道:“本官要告诉苏相公的第三件事就是,那位三年前在青阳城无故失踪的外地女子的本地亲戚在向本官告状被本官压下去之后,又在今天早上拦住巡按御史韦大人的车马递上了状纸,听韦大人的口气,似乎已经对你有所怀疑了。”
听了佟知府的话,苏碧城不由脸色大变,蓦然失态道:“不可能,绝不会有人怀疑到我头上……”
佟知府拱一拱手道:“如果韦大人真的查到那具无名女尸的真实来历和杀死她的真凶,那么本官错审冤案和杀令妹灭口的事也将会随之浮出水面,本官现在与那杀人凶手是拴在一条绳索上的两只蚂蚱,他出事本官也会跟着倒霉,本官如若出事御史大人一定会对那具无名女尸一查到底,那凶手的日子也不会长了。本官本想抢在御史大人之前找到那个凶手,与他订个攻守同盟,帮人家一把,可惜人家却不领情。好了,本官该说的话全都说了,这就告辞了。”
苏碧城脸色连变数变,额头上冒出一排冷汗,看着他转身离去的背影,犹豫一下,忽然咬一咬牙,大声叫道:“知府大人请留步。”
佟知府故意向前走出两步,这才止步,转过身来瞧着他,眼里带着似笑非笑的表情。
苏碧城看着他,目光渐渐黯淡下去,眼睛里掠过一丝恐慌,突然紧走两步,扑通一声跪倒在他面前,抱着他的双腿带着哭腔道:“大人救我,大人救我。”
佟知府故作惊讶道:“你又没有杀人,何故如此?”
苏碧城抱着他的腿不放,好像一放手他这根救命草就会飞了一样,仰着的脸渐渐低垂下去,最后低声泣道:“大人说得没错,那名外地女子,的确、的确是我杀的。不过、不过我当初并不想杀死她,只不过是一时失手……”
佟知府脸上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微笑,急忙将他扶起,道:“不急不急,请坐下慢慢道来,本官现在与你同舟共济,只会帮你不会害你,这一点儿请务必相信。”
苏碧城含着眼泪,感激地点点头,坐回原位,深深吸口气,这才稍稍镇定下来,向知府大人道出了其中原委。
三年前的一个夜晚,他独自一人在苏家大宅后花园饮酒。
当时吏部行文已经下到,朝廷授了他一个承直郎的虚职。
他在江南士子中一向名望极高,自觉饱读诗书,具有经国济世之抱负,迟早都会被朝廷重用。谁知他请父亲在朝的一位旧识为他上递了举荐信之后,朝廷却只给了他一个正六品的闲职,并未实授官职给他。郁闷之下,便摒退家仆,独自一人坐在后花园一边喝着闷酒一边欣赏着自己那株卓尔不群的百岁兰。
醉眼蒙眬中,忽然看见从后门口闪进来一位女子,自称姓刘,打从安徽过来,是到青阳城来寻亲的,谁知寻亲不遇,天色已晚又在梅家坑附近迷了路,正自惊惶,远远地瞧见苏府后门口隐隐有灯光闪动,所以便顺着小道走了过来,想到苏府借宿一晚,明早就走。
苏碧城此时已有了七八分酒意,一见这女子眉目俊俏,颇有几分姿色,竟起了歹心,把她按倒在百岁兰下欲行无礼。
那女子惊恐之下张嘴欲叫。苏碧城此时淫心已起,酒壮色胆,急忙一边死死扼住她脖子,不使她叫喊出声惊动旁人,一边喷着酒气粗暴地压在了她身上……
当他心满意足地提着裤子从那女子身上爬起来时,发现这女子竟然躺在地上不会动弹了,一摸她的鼻息才知已被他用力过猛掐死了。
他一惊之下,酒意全醒,又怕又悔,却为时已晚。
为了不让人发现,他趁着月色将那女子的尸体背到离苏家大宅后门两三里路远的梅家坑湖边,在她身上压上一块大石沉入湖中。也许是惊慌之中石头压得不正,数日之后那尸体竟自行浮出了水面。
知府衙门里的仵作很快验出此女并非失足落水,而是被人扼喉杀死之后再行抛入湖中,秦聚天已奉命着手调查此案。
他素知妹夫素有神探之称,一向破案如神,只要他一出马,便没有破不了的案子。
假若被他查出真相,那可就完了。苏碧城顿时坐立不安,有如末日来临。
不久之后,又有消息传来,说是青阳城内与无名女尸身体特征相符的失踪者只有知府衙门总捕头秦聚天之妻,也就是他的亲妹子苏碧娥。
他得知此事,宛如溺海者抓住了一根救命草,立即先下手为强,到知府衙门状告秦聚天杀妻沉尸。
几经波折之后,终于定案,他妹夫秦聚天以杀妻之罪被判立决。
那具无名女尸也被人看成是他妹子苏碧娥,其真实身份再也无人追究。
他这才放下心来。
谁知不久前,他突然得到消息,说是有人看见他妹妹苏碧娥在四川省出现,他立时慌了手脚,如果苏碧娥回到青阳,秦聚天杀妻冤案就会水落石出,那么那具无名女尸的真实身份和死亡原因就会被官府追究,他强奸杀人之事便极有可能东窗事发。
为了保全自己,唯一的办法就是在他妹妹回到青阳之前杀死她,并且毁尸灭迹。
好在他很快打听到与他一样心急如焚的人还有佟知府,并且他也知道佟知府已经先他一步派人去杀苏碧娥了。
他这才暗自松口气,谁知由于秦月的出现,佟知府派出的姚三等人接连失手,眼看他妹妹就要回到青阳,他又慌了神,急切间想派自己的随从兼保镖——武林高手蒋剑寒去杀苏碧娥,他知道蒋剑寒曾经教过秦月的武功,由他去对付秦月绝对不会失手。
可是他又怕万一事情暴露,会让人怀疑到自己身上,正在犹豫着急之时,忽然得知佟知府正通过姚三向江湖黑道放出消息要请杀手去对付那名戴纱幔斗笠的少女和杀苏碧娥,他怕佟知府不识货请个三流杀手又会败在对手手下。
于是他心生一计,让蒋剑寒戴着面巾冒充谁也没见过其真实面目的江湖冷血杀手“一剑封喉”叶封侯受雇于佟知府去杀苏碧娥。并且交待他尽量不要使用本门武功,以免被人识破身份,连累自己。这样一来,不但万无一失,就算日后有人追查此事,那也是佟知府请的杀手,与他承直郎苏碧城绝无关联。
蒋剑寒果然不负所望,很快便飞鸽传书告诉他,苏碧娥已被他杀死在长江中,尸体沉于江底无人发现。
苏碧城大喜,谁知他刚刚看完蒋剑寒的“捷报”,他妹妹苏碧娥就活生生地出现在他书房里。
听了苏碧娥的口述,他才知道那三番几次救她的少女原来竟是秦月,她已和秦月易容,蒋剑寒杀死的那个人是秦月而不是苏碧娥。
他心中极为不安,一面暗骂蒋剑寒办事不力,一面与苏碧娥敷衍,假意答应她要为秦家翻案伸冤,暗地里却在饭菜中下蒙汗药将她迷倒,然后让人在第二天天亮之前将她放置在姚三家门前。
他知道姚三发现苏碧娥之后一定会向佟知府报告,佟知府见到苏碧娥就会明白他请的那个“杀手”杀错了人,眼前这个才是真正的苏碧娥。
他十分了解佟知府的为人,为了保住自己的前程,他什么事情都做得出,苏碧娥落到他手里,自然绝无生还之理。
如此一来,苏碧城不但达到了杀死自己的亲妹妹、掩盖自己强奸杀人罪行的目的,而且一点儿把柄也没落下,对他日后追求功名出仕为官也丝毫不会有影响。
谁知,此借刀杀人之计竟被佟子昂识破,现在竟对他说出这番旁敲侧击的话来,还说韦大人已对他起了疑心,这叫他如何不心惊胆跳方寸大乱?
听苏碧城道出心中秘密,佟知府不由暗吃一惊,他做梦也没想到在自己心急如焚不择手段追杀心腹大患苏碧娥的背后,竟还隐藏着一个如此阴险毒辣坐收渔利之人,就连自己高价雇请的杀手居然也是他的人,这可真是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令人防不胜防呀。
但他脸上却不动声色,装出一副心知肚明高深莫测的样子,端起茶杯缓缓呷了口茶,这才抬起眼睛看着他道:“如此说来,那名外地女子真是死于苏相公之手了?”
苏碧城神色惶恐,急忙点头道:“是,确是小人酒后乱性,一时失手将她……小人已对大人和盘托出绝无隐瞒,还请大人替小人在御史大人面前多多掩盖,小人绝不会忘记大人再生之德。况且大人与小人现在是同舟共济,唇亡齿寒,小人杀人沉尸的事若被御史大人查出,那么知府大人冤杀秦聚天追杀小妹碧娥的事也会被随之牵连出来。大人帮助小人,其实也是在帮大人您自己。您说是不是?”
佟知府看他一眼,叹口气道:“这个道理本官自然明白,本官也很想帮苏相公一把,只可惜为时晚矣。”
苏碧城面色微变,奇道:“为时晚矣?大人的意思是指……”
佟知府神色黯然,苦笑一声道:“实不相瞒,本官现在是泥菩萨过江,连自身都难保全呀。”
苏碧城惊道:“大人您……”
话未说完,忽然哗啦一声,书房的门被人撞开,一队着装整齐的知府衙门捕快冲了进来,呛啷一声,齐齐亮出刀剑,将佟知府和苏碧城两人围在中间。
苏碧城尚未明白发生了什么事,又听见脚步声响,巡按御史韦大人已大步闯入,后面跟着苏碧娥母女,还有数名韦大人从京城带来的锦衣侍卫。
苏碧城虽不认识韦大人,但见了他身上的官服品阶,已知必是钦差大人到了,心中暗吃一惊,正要上前参拜,一眼瞥见站在韦大人身后的苏碧娥秦月母女俩,就像迎头挨了一记闷棍,脑子嗡地一响,身子晃了晃,差点儿一头栽倒,心中暗暗叫苦:秦月这丫头不是因为装扮成她娘的模样被蒋剑寒误杀于长江中了么?碧娥这贱人不是已死于佟知府之手么?怎么……急忙回头望向佟知府,满脸惊疑之色。佟子昂朝他苦笑一声,一语不发,低着头默默地站到了御史大人身后。苏碧城脸色一变,这才隐隐觉出有些不妙。
韦大人虎目一扫,不怒自威,顿时满屋寂静,不闻半点声响。韦大人看着他喝道:“苏碧城,你可知罪?”
苏碧城浑身一颤,故作镇定,跪下向韦大人行了参拜之礼,道:“大人,小民何罪之有?”
秦月忍不住上前一步,目光像利剑一样向他直射而去,瞋目怒道:“你刚才已亲口向佟子昂承认了自己杀人沉尸的罪行,韦大人和我等站在窗外听得清清楚楚,难道你还想抵赖不成?实话告诉你,今天早上佟子昂在向我娘下毒手的时候,正好被巡按御史韦大人提前赶到撞个正着,佟子昂和姚三皆已认罪。佟子昂早已被罢去知府之职,他之所以仍然以知府大人的身份来见你,其实是韦大人设下的请君入瓮之计。其实查出那具无名女尸真实身份的人是我,在无名女尸头上发夹中发现半截百岁兰叶子的人也是我。我知道这半截百岁兰叶子将会成为我寻找真相的重要线索,必须得妥善保存,以备后用。所以当时我就用吸水的萱草纸把这半截叶子上的水分吸干,用一本书夹住,好好保存了下来。当年我几乎找遍了整个青阳城也未找到这株断叶的百岁兰,直到昨天晚上我由后门潜入苏家大院去救我娘时,才意外地在苏家后花园中发现了一株百岁兰,而且这株百岁兰的叶子刚好断了一截,我拿出自己妥善保存的那半截从无名女尸身上得到的百岁兰的叶子,与苏家这株百岁兰的断叶一对,断裂处基本吻合。如果我没有猜错,这半截百岁兰叶子一定是你当年在百岁兰下强暴那位外地女子时无意中被她的发夹夹断,残留在她头发里的。再由此联想到你派人暗杀我娘,处处想置我娘于死地,我就已经暗暗对你产生怀疑了。”
御史大人接下去道:“今天早上在救出了苏氏、佟知府和姚捕头认罪之后,秦姑娘就向本官谈了她的看法。但本官知道,依照《大明律》,仅凭这半截百岁兰叶子,是无法直接证明你就是杀害那名外地刘姓女子的凶手的,除非你亲口认罪。”
佟子昂道:“韦大人英明果断,所以设下此计,也算是给在下一个赎罪立功的机会。趁着你尚不知道知府衙门里边发生的事,所以大人派我仍以知府大人的身份到你这里来敲山震虎,套取口供。御史大人料事如神,承直郎果然中计。”
苏碧城听到这话,方知自己中计,大势已去,悔之晚矣。只觉天旋地转,两眼一阵发黑,踉跄后退一步,几乎就要站立不稳栽倒在地上。
韦大人喝道:“苏碧城,你熟读圣贤之书,受孔孟之教,身为江南士子之楷模,朝廷承直郎,居然做出这等强奸杀人的事来,更为恶劣的是行凶杀人之后,为了掩盖罪行,竟然嫁祸他人,诬告贤良,冤杀秦聚天,逼死其老父老母,此为不仁,气死老父,愧对祖宗,此为不孝,处心积虑谋杀自己的亲生妹子,此为不义,身负功名有负皇恩,此为不忠。你不忠不孝,不仁不义,斯文扫地,枉为读书之人。一桩案子,五条人命,你可知罪?左右,还不快快将他拿下?”
话音未落,立即从左右闪出两名知府衙门的捕快,答应一声,哗啦一下,抖动手中铁链,直往苏碧城头上套去。正在这时,忽然窗户荡开,从外面跃进一人,剑光一闪,那两名捕快各自手腕中剑,铁链叮当落地。
苏碧城定睛一看,救他的人正是蒋剑寒,惊喜之下,宛如抓到一根救命稻草,急忙躲到他身后,拽住他的衣服,颤声道:“他、他们串通一气,诬陷我杀了人,你快救我,救我。”
蒋剑寒横剑将他护在身后,道:“苏相公放心,有剑寒在此,绝不会让你落入他们手中。”
韦大人眉头一皱,喝道:“你是什么人?竟敢公然袒护杀人凶手,阻挠钦差办案,眼中还有王法么?统统给我拿下。”眼色一使,立即从他身后跳出两名锦衣侍卫,大喝一声,双双拔刀,直朝蒋剑寒身上砍去。
蒋剑寒识得这两人是从京城来的高手,不敢怠慢,蓦地自刀光中冲出,反手疾刺二人背心。
两名锦衣侍卫见他竟能从容从自己双刀夹攻之下冲出,心中暗吃一惊,同时赞道:“好身手。”一人用刀封住将剑寒的剑势,另一人自左侧斜砍蒋剑寒腰际,两人一攻一守一进一退,配合巧妙,极是厉害。
刀剑纵横,人影晃动,双方斗了十余招,蒋剑寒突地一剑,直直指向一名锦衣侍卫眉心。对方未料到他这一剑竟来得如此直接,脸色微变,急忙提刀格挡。
谁知刀剑尚未相遇,蒋剑寒手腕一抖,那剑竟像灵蛇一样活了过来,自半空中突然转了个弯,刺向毫无准备的另一名锦衣侍卫。
只听“哧”一声响,剑尖已刺中那侍卫肩头肩井穴。那名侍卫顿觉右臂酸麻,再也无力举刀,只得捂着血流如注的伤口退到一边。只剩下一名侍卫,蒋剑寒更加不惧,剑势一变,早已将其肩胛骨刺穿。
蒋剑寒击退二人,不敢多作停留,大喝一声:“走。”一把拽起苏碧城,便向窗口奔去。“休走,看剑。”一声娇叱,秦月飞掠而至,剑尖轻颤,织成一道剑网,早已将窗口封住。
蒋剑寒止步道:“小月,你不是我对手,快快让开。”
秦月把剑朝苏碧城一指,道:“师父,你将他留下,我请韦大人放你走。”
蒋剑寒苦笑一声,回头望望苏碧城,对她道:“小月,为师知道他做了不少坏事,但不管怎样,他曾救过为师一命,现在他有难处,为师怎能有恩不报见死不救?为师能帮你的地方都帮你了,这一次,请恕难从命。”
秦月听了他最后这一句话,心中一动,忽然恍然大悟道:“原来那天在长江芦苇丛中你是故意放我一条生路,其实你早就知道我和我娘易容了,是不是?”
蒋剑寒点点头道:“如果在那乌篷船里坐着的真是你娘,你的白马又怎会在江堤上随船奔行呢?如果为师真的有心杀你,那一剑早就刺穿你的心脏,你又岂能活到现在?如果不是为师出言暗示,你又焉能救得了你娘?”
苏碧城站在后面,听见了他们的对话,蓦地明白过来,怒道:“我说秦月这丫头怎么会死而复生,突然出现坏我大事,原来是你在暗中帮她。你、你知不知道,就因为你这一念之仁,害得我功败垂成,永无翻身之日!你、你……”
蒋剑寒诚恳地道:“苏相公,古话说得好,多行不义必自毙。刚一开始,你叫我假扮杀手‘一剑封喉’去杀你亲妹妹苏碧娥,我未作多想,怀着报恩之心遵命而行。及至后来,秦月现身救母,我才隐隐明白这中间似乎隐藏着一个天大的阴谋。我这条命虽然是你给的,但也不能为了报答你的救命之恩而去做助纣为虐的事,所以才暗中相助秦月。我帮秦月,其实也是在帮你,帮你减轻杀孽。”
苏碧城气急败坏,斯文丧尽,跳起来骂道:“放屁,你这不是在帮我,而是在害我,如果当初你杀了这小贱人,苏某何至有今天之狼狈?”
蒋剑寒心中有气,沉下脸来道:“你又何必出口伤人,总之今天蒋某舍了这条性命不要,也要将你救出。在下这条命是你给的,大不了还你便是。”
秦月冷声笑道:“你们别做美梦了,韦大人早已在书房四周布置了三百名弓箭手,就算你们能逃出这间书房,也逃不脱万箭穿心的下场。”
苏碧城脸色一变,心中刚刚燃起的一线生机又熄灭了。他知道蒋剑寒武功虽高,但也绝不可能抵挡得住三百名弓箭手的进攻。看来今天是在劫难逃了,绝望的情绪像潮水一样涌上心头。
他站在蒋剑寒身后,瞧着他的背影,咬牙切齿,心中暗想自己这所以有今日之败,全是因为蒋剑寒当日一念之仁没有杀死秦月才使她有机会反戈一击。怨恨像火一样,猛然在他心头燃烧起来。双目中杀机一闪,悄悄自衣袖中拿出一柄平日带在身上用来防身的匕首,狠狠地朝蒋剑寒背上插去。
蒋剑寒毫无防范,背心中剑,匕首齐柄没入,直抵心脏。
他全身一震,已然明白发生了什么事,脸色霎时变得苍白无比,缓缓转过身来,看着苏碧城吃惊地道:“苏相公,这、这是……”
苏碧城狰狞冷笑道:“这就是你出卖我背叛我的下场。既然门外埋伏有弓箭手,咱们脱身无望,不如让我亲手杀了你,以消我心头之恨。”
蒋剑寒心中一寒,无奈一笑,道:“苏相公,你中了秦月的计了,其实我早已查看过四周情形,根本、根本没有一名弓箭手……本来凭我手中一柄青钢剑,要保你杀出重围并非难事,不过现在看来,已是不可能了……这、这样也好,我这条命本来就是你给的,现在还、还……给你了,咱们两不相欠……”
直到他完全转身,秦月才看见他背上插着一把匕首,几乎惊得呆住。匕首极其锋利,虽然是从背后插入,却正好刺正了蒋剑寒的心脏。
他只觉全身发冷,再也支撑不住,手中长剑掉落在地,人也缓缓向后倒去。
“师父……”秦月花容尽失,急忙扑上来一把抱住他。
蒋剑寒躺在她怀中,朝她怅然一笑,抬眼向她身后望了望,问道:“小月,怎么没看见你哥哥秦明,难道你们还没将他救出来么?”
秦月见他身受重伤,性命垂危,居然还在关心自己家里的事,不由鼻子一酸,流下泪来,道:“韦大人早已将我哥从知府衙门的大牢里放了出来,他在牢里吃了不少苦头,身子很虚弱,现在正在家里休息。师父,你、你现在……”声音哽咽,下面的话却已说不出来。
蒋剑寒感觉到自己的身体越来越冷,不由自主打了个寒战,闭上眼睛休息一会儿,积蓄起全身最后一丝力气,缓缓伸出自己冰凉的右手,轻轻握住她的一只手,勉强一笑,道:“小月,我不喜欢你叫我师父,我更喜欢你叫我剑寒哥……小月,你的心思我明白,其实我一直都在等你,等你……长大……”
他的身体越来越沉,说话的声音也越来越轻,越来越轻,头缓缓偏转过去,双目微合,面带微笑,宛如依偎在她怀中甜甜地熟睡过去一般。
“剑寒哥……”
秦月悲呼一声,心像撕裂般疼痛,泪水无声地落在他脸上,但是他却永远也无法感觉到了……
苏碧城溜到墙边,探头看见窗外果然风平浪静,并无埋伏,想起蒋剑寒的话,心中暗自后悔。见大伙都将注意力放在了蒋剑寒和秦月这边,他以为有机可乘,悄悄爬上窗户,正想跳到窗外逃命,韦大人突然大喝道:“苏碧城,你罪大恶极,还想逃么?”
苏碧城如闻霹雳,吓得浑身一颤,寸骨皆软,咕噜一声从窗台上摔下来,全身瘫软,面如死灰,裤裆湿了一片,再也无力站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