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夜顾桓过得并不安生。
这么重要的事,他不可能傻了吧唧地只听纪玦一面之词,费心思打听到一些内情以后,又连夜发了数封邮件,等做完这一切,泼满浓墨的天边已经泛起鱼肚白,朝霞将至。
顾桓疲惫地揉揉眉心,去洗澡。
隔壁有动静。
顾桓是在洗完澡出来,听到一连串极其细微的杂乱脚步声时,才察觉到哪里不太对劲儿。
他停顿了数秒,把尚未插上电源的吹风机放回原处,随即系上睡袍,轻轻打开了门。
走廊寂静,昼夜不歇的壁灯温柔地照在地毯上,映出如鬼魅一般突然出现的男人身影。顾桓抬眸,快速分辨了下方向,然后疾步朝左边走去——得益于顾桓是这家连锁酒店的超级VIP,他知道露天餐厅那里有一条连接各个方向的安全通道,而从那里,轻轻一跃,可以跳至隔壁房间的卧室阳台。
黎明尚未破晓,将出未出的朝霞还在和浓云做斗争,只能看到周遭模糊一团的黑暗,顾桓灵活地穿梭在狭长过道,在走到与对面数米之隔的悬空阳台时,没动,只是将身子贴近了护栏,细细倾听。
然而,令人奇怪的是,所有声响似乎在顾桓逼近的这一刻,按下了静止音符。
顾桓不由蹙了下眉,目光紧紧盯着被窗帘遮盖了一切的对面房间,少顷,才直起身,自嘲地想他是不是有些大惊小怪,对纪玦过于关注了。
他压下心底疑惑,悄无声息地往后退了几步,正要按照原路返回时,嗅到危险气息的身体已经瞬间紧绷。顾桓立刻抬肘去挡,却在刚出手的刹那就被人紧紧攥住,下一秒,他整个人都不受控地往前跌去,落入了一个坚硬的怀抱。
“小弟弟,偷窥可不是什么好习惯,你想看我洗澡,我把你喊进来便是,还能让你看得更清楚。”熟悉的低沉嗓音在顾桓耳边响起,是不知何时出现在他身后的房间主人,纪玦。
顾桓莫名松了口气,脸上却丝毫不见被当场抓包的慌乱,他眼眸微眯,在夜色中分辨出纪玦的冰川脸,不慌不忙地说:“你大半夜不睡觉,影响我休息了。”
纪玦一耸肩,语气平静:“抱歉,可能是我洗澡声音太大。”
他只穿了一件酒店的白色浴袍,松松垮垮地系在腰间,像是真的刚洗完澡出来,然而,令人诧异的是,俩人刚才有短暂的肢体接触时,顾桓并未感觉到纪玦身上有一丝一毫的热气——纪玦坚硬如铁的肌肉和身前,一如既往的冷,就跟他那双没有温度的眼睛一样。
顾桓眉梢微蹙,瞥见不远处一个模模糊糊的身形,一弯眉,拉长了音调:“唔,看来是我坏了你们的好事儿,我说今天晚上怎么这么吵,五星级酒店的隔音都快赶上火车站招待所了。”
“我的好事儿,不应该是今天晚上遇到了你么?”纪玦眸光冰冷,没理会顾桓言语间的揶揄,重又将他抵到了冰凉的瓷砖上。
夜色极静。
顾桓听到了男人隔着胸腔传来的心脏跳动声,沉稳有力,但比起面具一般贴在脸上的冷静,似乎有些频率过快。
“这么晚来找我,有需求?”纪玦略显粗糙的指腹缓缓擦过顾桓发梢,语气暧昧——只不过,他话音落下时,顾桓敏锐察觉,纪玦一双眼睛并没有看向自己,而是紧紧盯着自己身后的某个方向。
顾桓姿态放松,好整以暇地继续倚着纪玦,把他当成了人肉靠垫:“晚上忘了和你说,你有东西没有拿。”
纪玦蹙了下眉。
“你的报酬。”顾桓不知道从哪儿变出来了一枚胸针,极其风骚地别在纪玦浴袍上,逗情人似的一挑纪玦下巴,“恭喜纪总从《少爷速成班》毕业,下次我还找你。”
纪玦飞快侧了下头,认出是顾桓下午参加会议时佩戴的胸针,微愣,紧接着,他直起身,瞧见顾桓依旧一动不动地倚在那,似是打定了主意要陪他继续打嘴炮,不得不分出一半心思应付顾桓。
“顾小公子主动送上门,教人盛情难却,只是——”纪玦腾出一只手,将没戴正的麦穗胸针轻巧一拨,随即反客为主地重新抵上顾桓,“你确定要在这种毫无情趣的露天环境下,嗯?”
顾桓闻言,要笑不笑地扯了下嘴角,一双微微弯起的眼眸却依然风流多情:“如果是这样的环境,我会给你另外的价钱,放心,肯定不会亏了你。”
纪玦轻轻扶了扶眼镜,看向神情和言语一样慵懒的顾桓,已然彻底没了耐心。
“小弟弟,你再不回去睡觉,明天可是会下不了床的。”纪玦语气冰冷,手指强势地捏起顾桓下巴,透明镜片在月光下反着一抹冷异的光,“我可不敢保证,后半夜的我会像白天脾气那么好,弄疼你,别怪我下手太重。”
男人声音里的警告意味太过明显,顾桓一挑眉,径直挣开,朝着黑暗中表情晦暗不明的纪玦深深地看了一眼,随即转过身。
周遭重又恢复成一片死一般的寂静。
纪玦眼眸微垂,取下那枚似乎还留有顾桓体温的尖锐胸针,暗藏在手心里,少顷,才极轻地松了口气。
……
翌日,为期两天的会议在一派祥和热闹的聚餐中落下帷幕,高震淣出门晚了片刻,连忙小跑着去追顾桓,不曾想,刚过下一个拐角,就看到了朝顾桓方向走去的纪玦,立刻放缓脚步,和他们保持不远不近的距离。
此时,纪玦来时乘坐的越野车旁,一个肤色黝黑的男人正戴着一副工具手套,手里拿着一扳手,似乎在检查车子哪里出了问题。
顾桓随意瞥了一眼,好似没看到纪玦一般,侧过头,冲站那没动的高震淣轻抬了下下巴。
高震淣收到信号,马上识趣儿地招呼司机,还没来得及上前,一只修长白皙的手就按在了顾桓跑车的车门上,一蓝一白的颜色反差,极具有视觉冲撞,教人移不开视线。
“顾小公子介意我搭一个顺风车吗?我的车突然坏了,一时半会儿修不好。”纪玦直接掠过高震淣,侧头看向顾桓。
顾桓懒洋洋地一挑眉,语气无辜:“那可真不巧,我赶时间去滑雪。”
“可我怎么觉得特别巧。”纪玦另只手在顾桓肩膀上轻轻一按,低头凑近他,笑了下,“我也预约了明天的滑雪,一起?”
他语气依旧低缓如常,有如实质的冰冷气息却比往常更甚,尤其是一双琥珀色的眼睛,一直紧紧盯着顾桓,似是完全没考虑过顾桓会拒绝的可能性。
高震淣忍不住打了个哆嗦,强忍住这一刻头皮发麻的感觉,适时插话:“要不,我开车,让老吴帮忙给纪总修下车?老吴修车技术很好的,纪总只需要稍等片刻。”
老吴是顾桓的私人司机,车龄几十年,闻言忙点点头,下了车。
不料,还没等高震淣走到驾驶位置,他就看到顾桓对自己摆了下手,只好疑惑地退到一边。
紧接着,顾桓一偏头,胳膊懒洋洋地撑着车门,冲纪玦指了指主驾位置:“纪总不是要搭顺风车?正好,我现在缺个司机。”
高震淣恍然大悟,憋着笑,麻溜地去往纪玦的越野车。
纪玦倒也不恼,长腿一迈,优雅地打开驾驶座车门,冲站那没动的顾桓轻轻笑了下:“走吧,顾小公子。”
不远处,一直专心修车的葛捷锡余光瞥见高震淣走来,没抬头,硬邦邦地丢下句:“半个小时。”
高震淣哼哼一声,嫌弃地瞧着这辆普普通通的越野车,小声嘟囔了句:“我坐过的保姆车都比这车好。”说完后抽出几张纸巾,垫在一旁的公共座椅上,这才矜持地坐下。
少顷,高震淣大约是干坐在那甚是无趣,提提紧身西裤,蹲到了葛捷锡旁边:“诶,大黑炭,你们纪总是不是很苛刻你们?看你这身打扮,工资开得不高吧?真苦逼啊,欢迎跳槽来我们公司,我给你递个简历,能省三道工序。”
葛捷锡没理他,接过老吴递来的工具,继续闷头干活。
初春天气尚带有几分萧瑟,他却只穿了一件黑色短袖和长裤,裸露在外的大块肌肉贲张,还能看到晶莹的汗珠顺着光滑纹理往下滑。
高震淣看了一眼后,就再也挪不开视线,忍不住咽了口唾液,一时鬼迷心窍,想要上手捏一捏。
但是,还没等他挨到葛捷锡身体,就见男人猛地一下站起身,单手扼住他的脖子,凶狠道:“再乱动,你的手别想要了!”
他力气奇大无比,高震淣差点儿当场见了阎王,眼珠子都快翻白了,直等到葛捷锡松开以后,才咳咳咳地捡回半条命,他连忙拿出镜子检查自己有没有留下什么伤痕,另只手颤巍巍地指着葛捷锡,破口大骂:“咳、咳咳,你个王八蛋,不就摸你一下,老子上过的猛男比你见过的都多,你个弱鸡,凶什么凶!”
葛捷锡对他长达数分钟的单方面谩骂充耳不闻,拿衣袖擦去额头上不断冒出的汗,继续干活。
这个时候,顾桓那欲与钻石比谁亮的超跑正一路朝着城郊的飞机场疾驰,和窗外的蓝天白云相依相伴,好不惬意。
顾桓吹着凉风,大爷似的躺在座椅上,略显不耐地瞥了眼纪玦:“啧,怎么连首歌都不知道放。”
他话说一半,又恍如意识到什么似的挑了下眉:“瞧我这记性,忘了纪总现在是我的司机——纪总,您喜欢听什么歌?”
纪玦薄唇微张,正要开口,话题已经被顾桓自顾自地接了下去。
“不过,我这儿的规矩一向是客随主便,还麻烦纪总将就一下,帮我开下音乐。”顾桓一双风流多情的眼睛微微弯起,说的话听上去客客气气的,该使唤的态度却一点都不见外。
纪玦并没和他计较,一双眼眸透过后视镜紧紧盯着后面,随即腾出一只手,轻轻按了下。
“……Youshouldseemeina
I’mgonnarunthisnothingtown……”(注)
低沉女声倏然响起,和窗外急速倒退的风景隔空交织碰撞,纪玦忍不住抿了下嘴,看向一侧的顾桓,把音量调低。
顾桓已经阖上眼,仿佛陷入了清浅的睡眠,安安静静的样子看上去甚是人畜无害。
这首并不怎么适合安眠的音乐就这般伴着一路高速驰骋的车子单曲循环,俩人一个专注开车,一个专注入睡,难得地相安无事,然而,没过多久,当纪玦瞥了眼后视镜,看到后面跟着一辆离他们不远不近却一直紧追不舍的车子时,眼眸瞬间冷了下来,随即猛地一打方向盘,朝着相反方向开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