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咬牙,我把手上的绷带扯了下来。伤口好像还在往外渗血,每弹一下吉他弦,手掌和指关节就会产生一阵剧痛,冒一身冷汗。
演唱会的所谓剧场位于吉祥寺南边的井之头商业街深处一个昏暗的地下室里。靠着墙壁堆着很多啤酒箱子,水泥地湿漉漉的,好像一直没有干过。在高楼林立、霓虹灯闪烁的大街的反衬之下,这里显得特别寒酸。我在后台把一个啤酒箱子倒扣过来坐下,反复练习着今晚就要演奏的曲目。
“润平!……算了吧,我看你登不了台了。”看着我疼得佝偻着身子抱着吉他的样子,音乐爱好者协会事务所的经理芦田从通往前台的门后边探进半个身子来对我说。
芦田留着长发,戴着一副金边眼镜,脸色青白,表情灰暗,像个在监狱里住久,心理已经变态的犯人,三十多岁了,还在打光棍儿。参加这个音乐爱好者协会的人都说,协会至今没有出现明星,都是这个丧门星闹的。我们都叫他“芦星”,他听了还挺高兴,以为我们把他当作明星呢,其实是丧门星的“星”。
“润平,今天晚上你就休息吧。”芦田又说。
“讨厌!”
“你这小子,把好心当成驴肝肺。你弹得了吉他吗?你空出来的时间,让那个四人组合上场得了。”
“那个四人组合?除了调皮捣蛋还会干什么?出得来声儿吗?”
那个组合就是化装成抢劫犯到我打工的店里捣蛋,致使我的手受伤的那几个家伙。事情发生以后,我什么都没对协会说,是他们听说我要带伤登台,自己跑到事务所坦白交代了的。
“我必须出场,要是不出场的话,岂不是正中了某些人的圈套!”
“谁也没给你设过什么圈套嘛。”
“这回我光弹不唱。”
“不唱啊?是不是要在舞台上来个优美的造型啊?你们这一代人哪,除了知道裕次郎有点儿胖以外什么都不知道!”
“认识我的人要来看我的演出。”
“噢,我觉得喜欢你的观众挺多的。”
“我只知道一个为了看我的演出特意买了票的。”
“一个?你……真的什么都不知道吗?”
“什么意思?”
“也许你小子是真的不知道,告诉你吧……”芦田那叫人恶心的躯体蛇一般溜进来,神秘兮兮地把门关上以后,从西服口袋里抽出一支烟来点燃,有滋有味地吸了一口,继续说:“在外边排着队等着入场的观众,有八成是冲你来的!不,九成是冲你来的!”
“啊?”
“最近一直是这样。你小子从来不在事务所露面,想告诉你都没有机会。别的会员又都不喜欢你,谁也不会特意去跟你说的。”
“到底是怎么回事?”
“你小子原来一点儿都不受欢迎。还记得吧?你参加过好几个组合,结果都跟别人弄不到一块儿去……你从来不跟别人配合。就算你这次被观众看上了,下次再来的时候,你已经不在这个组合里了。但是,自从你独自登台以后,你的歌词,你的曲子,吸引了很多观众。在我们发给观众的调查表里,赞扬你的意见越来越多,甚至还有不少观众写信来呢!”
“胡说八道,怎么我一封也没有收到过呢?”
“瞧你那目空一切的样子,谁敢给你写信哪!喜欢你的观众都怕你,而且这些观众基本上都不属于追星族。”
“不相信……”
“我也没有非叫你相信嘛。”
“为什么一直不告诉我?”
“你手拍胸膛想一想吧。一天到晚,讨厌啦,滚一边儿去啦,别添乱啦,挂在你的嘴边上,你早就飘浮在众人之上了……这回你的手受了伤,我觉得你无论如何也无法登台演出了,才找了这么个机会跟你说说……我劝你不要再继续孤立自己了。我们事务所没有把调查表的内容和观众来信向会员们公开,都封存在纸箱子里了……就这样也抑制不住某些人的嫉妒心。化装成抢劫犯,到你打工的便利店里去,不单单是调皮捣蛋,也是因为嫉妒啊!”芦田说到这里,把只吸了一半的香烟扔在我脚下。在他伸出脚来要把烟头踩灭之前,我飞起一脚把烟头踢进了一个小水洼,烟头吱地一声灭了。
“我跟你说吧润平,其实大家都挺喜欢你。”
“这话听起来真叫人恶心!”
“大家是又喜欢你又怕你……你呀,就知道自己一个人不管不顾地往前闯,可是连你自己都不知道要去哪儿,瞎碰乱闯……其实呢,谁都有上进心,只不过大家都担心前边的路是不是好走,有些犹豫不决而已……可你呢,不管三七二十一,一个劲儿地往前闯!大家都惴惴不安地看着你,你却瞥都不瞥他们一眼,一个人跑到前面去了。被你甩在后边的这些人呢,怕人笑话他们胆小如鼠,于是就都认为你是个怪人,都讨厌你……我的话你明白了吗?你小子天不怕地不怕的,可能理解不了那些胆小如鼠的人……”
我不再说话,不想跟这种混蛋说话。这混蛋竟然认为我什么都不怕,真是个混蛋!
“不管怎么说,为了看你演出到这里来的观众很多。难道你想让观众失望吗?与其让观众失望,还不如趁早罢手……弄砸了可是关系到你的名誉的大事。我看哪,你就上台让观众看看你那受伤的手,说今天唱不了了,以免破坏了你好不容易才塑造的孤独的歌声的形象。”
“你让我欺骗观众?”
“怎么能说是欺骗呢?演出因故变更的事是常有的嘛!我们的入场券上也写着呢。更何况我们不过是业余演出。”
“唱歌还分什么专业和业余吗?”
“那当然!我们还要看看如果你不出场,观众会闹成什么样?老板说了,要是观众反应强烈,就给你开个人演唱会。你小子还有可能因祸得福呢……你就别发牢骚讲怪话了,听人劝吃饱饭,你现在状态不是最好,唱不出你的水平来,这才是对观众最大的欺骗呢。”
“……真讨厌!”
“别弄砸了,你不是想开一回个人演唱会吗?等你的手好了,处于最佳状态的时候再出场。唱好了是你自己出名!怎么样?这回就算了吧!”芦田说完凑过来,想拍拍我的肩膀,我赶紧把吉他竖起来护住了自己。他讨了个没趣儿,目光显得更加昏暗,灰溜溜地到前台去了。
“妈的!”我小声骂了一句,从腰间把匕首抽了出来。忍耐,忍耐,我一直都在忍耐!谁天不怕地不怕了?我怕极了,什么都怕,怕得直打哆嗦!我讨厌这个社会,恨不得用匕首刺穿它,可是一旦到了紧要关头,就吓得打哆嗦。
我不是想举刀刺向社会,只是想逃离社会,想逃得远远的。我知道我不会用匕首刺向社会,也知道那样做没用,我只想逃,逃得远远的。我并不想让谁理解我,只想一个人逃走,尽管就这样一个人逃走有时候让我感到沮丧。
“他妈的!”我举起匕首向吉他砍去,吉他发出一声惨叫,五根弦全断了,其中一根抽在我那受过伤的脸颊上,热辣辣地疼。
这时,门开了,我赶紧把匕首藏了起来。
“又怎么啦?”我以为是芦田又来了。
“啊,在!”朝山风希冲我笑笑,又转身对门外的人鞠了一躬,“他在这边,谢谢您!”
朝山风希穿一件棕色皮夹克,灰色的裤子,围一条围巾,显得很潇洒。她踩着潮湿的水泥地向我走来,我觉得周围的灰暗和潮湿突然消失得无影无踪。
“从今天早上就开始找你。给你打了好几次电话,还到你住的地方去,从门下边给你塞了纸条。正不知道怎么办好的时候,一拉开挎包,看见了里边的入场券,才想起今天的演唱会你要出场,就赶紧跑过来了……外边已经排起了长队,俺拉住一个女孩子问,今天的演唱会有润平出场吗?没想到这一问,周围的人都瞪大了眼睛,像看怪物似的看着俺,还有人小声骂俺傻瓜……好像俺不知道有你出场简直是对你最大的不敬。后来总算找到了你们音乐爱好者协会的接待人员,他们说你在里边……”
“……你早把演唱会的事忘了吧?”
“啊,对不起!最近发生的事情太多了。”
“其实你并不是真心想来。”
“谁说俺不是真心想来?”
“你只不过是为了找我了解情况时说话方便,这我心里有数。”
“误会,实在是误会。俺真的喜欢你的歌。”
“算了……反正今天我也不唱。”
“为什么?”她终于发现我的吉他弦都断了。
我慌忙把吉他翻了个个儿,同时把受了伤的右手插进了裤兜里。
“你的吉他弦怎么都断了?”
“这跟你有什么关系吗?”
“你……怎么这么说话?”
“你是有事才来找我的吧?不是来听我唱歌的吧?”
她犹豫了一下,拉开挎包的拉链,从里边拿出一张照片:“润平君,无论如何请你确认一下,这是从录像的画面上翻拍下来的,虽然不太清楚……”
我瞥了照片一眼,立刻认出了照片上的人是谁。
“你认识这个男人吗?”
“……这个嘛……不认识。”我故意这样回答之后,虽然没看她的脸,但能感觉到她的表情非常紧张。
“你再好好儿看一遍。”
“我都看了好几遍了,不认识就是不认识。也许在哪儿见过,这种长相这种打扮的人,在哪儿碰不上啊?这小子犯什么事儿啦?跟我有什么关系?”
“看着俺,看着俺的眼睛!”
“……什么?”
她突然伸出手来放在了我的脸上,尽管她并没有用力把我的头往上抬,我还是自然而然地把头抬了起来。她那张一反常态变得异常严峻的脸,离我近得吓人。她一字一顿地说:“求求你了,再好好儿看看!事关重大,事关人命啊!”
我在她那毅然决然的神情里,在她那双不知是为什么感到恐怖而发抖的眸子里,看到的是一种无与伦比的美。但是这种无与伦比的美,让我感到厌恶。我没好气地说:“不认识就是不认识!”她的嘴唇离我太近了,我的嘴唇已经感觉到她的呼吸,一种近乎于哭泣的呼吸。
“你今天这是怎么啦?……你不觉得你有点儿奇怪吗?润平君!”
“没怎么,我没怎么呀。”
“说谎!”
“我没有说谎……”我嘴上这么说,心里却在央求着:别这样看着我,别用这样的眼神看着我!
我把插在裤兜里的右手抽出来,把她的手扒拉到一边去,躲开了她的眼睛。
她激动地大声叫喊起来:“这张照片并不是从你们便利店的录像里翻拍下来的!他又出现在别的便利店里了!他很可能是一个大案的犯罪嫌疑人!如果你能证实,俺就可以确定这一点,就可以要求上边通缉他!那样的话也许能救人性命!俺不敢说有百分之百的把握,署里的反对意见也很多,但值得一搏。求求你,告诉我,这个男人是不是曾经常到你们便利店去的那个男人?他去过以后泰国姑娘就失踪了,你告诉过我的,抢劫犯袭击你们便利店的那个深夜,他也在场,还喊了一声当心后边!”
刚才我为什么要拒绝回答她呢?告诉她认识有什么不好?那样的话,我也轻松,她也高兴。但是,这种让我轻松也让她高兴的事我却不愿意做,而且冥顽不化。这是为什么?成心使她感到痛苦?因为她忘了我的演唱会嫉妒她?——我心里是这样想的,嘴上却说:“不管你问多少遍,回答都是一样的。不认识就是不认识!”
她沉默了。这时,门外传来观众人场的熙熙攘攘的声音。她推开我,挺直腰板,冷冷地说:“那就没办法了。”
我在心里大喊:等等,你别走!可我知道,就是喊出声来也晚了……
她又说:“也不知道你今天到底是怎么了……”
“没什么。”我打断了她的话。
“……是吗?从正门走大概出不去了,从这边走吧。”她说完就向后门走去。
“喂!”她忽然停下脚步对我说,“孤独,有时候是一件挺潇洒的事……不过,现在的你,一点儿都不潇洒!”
“没有得到你想得到的证言,也不必说这些表示不满的台词嘛!”
“……你这么理解,俺就没话可说了。”
“我就是这么理解的。”
“难道你真想永远呆在一个谁都不在的地方,不让任何人看见,不与任何人为伍,一个人孤独地前行吗?你不是说过你的孤独跟一般的孤独不一样吗?”
“别说这些好像多理解我的话!”
“我理解你。要不要用匕首把俺的胸膛切开看看?俺对你的理解应该是这样的。现在的你是一个什么样的你,俺清楚!”她说完迈步离去,鞋子敲打地面的声音里充满愤怒。
她的鞋子敲打地面的声音渐渐远去。我变得烦躁不安,坐也不是,站也不是,突然跳起来,照着脚下的一个啤酒箱子踢了过去。啤酒箱子飞起来,撞在墙上摔破了。紧接着,我见什么踢什么,把脚边的东西全都给踢飞了,但还是觉得发泄不了,不顾一切地从后台冲上了前台。
打开那扇从后台通向前台的门,只见今晚第一个上台的组合正在演奏第一首曲子。我从站在门边的芦田身边挤过去,冲上舞台,推开那个傻愣愣地站在舞台中央的所谓主唱,并把他手上的麦克风抢了过来。
观众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一片混乱。负责照明的也慌了神儿,聚光灯摇晃起来。
我纵情歌唱起来。积压在心里那些孤独的歌喷涌而出。
这是没有伴奏的歌声。不知道歌名,也意识不到歌词的内容,只是一个劲儿地唱,唱,唱,仿佛身体内部的火山爆发了,什么也压制不住,一股股岩浆带着滚滚热气从喉咙口喷发出来。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观众已经安静下来,目不转睛地看着我唱歌。聚光灯也稳稳地定在了我身上。
我一边唱,一边感觉到,从我的喉咙里喷出来的是岩浆般的感情,有爱情,有愤怒,有悲伤,这歌声跟观众的感情撞击着,融合着,最终被观众接受了。
观众的感情的力量是巨大的,这感情,把我内心的污垢冲刷掉,使我的内心变得像山谷的溪流一样清澈。
可是,这清流给我带来的不是轻松,而是苦楚,我的歌声不由地停了下来。开始时连想都不用想就能从嘴里流淌出来的歌词,突然一个字都吐不出来了。我傻子似的站在舞台上,不知道怎么办才好。观众的目光和呼吸声,像无数钢针扎在我脆弱的神经上,疼痛万分。
我再也呆不下去了,把麦克风塞到身后那个茫然不知所措的主唱手里,跑下舞台,从观众中间穿过,跑出剧场。
我高中上了半年就退学了,那时候我已经对音乐着迷,但上初中的时候我一直是田径队的,跑四乘一百米接力,而且刷新过县中学生记录。我跑第一棒,而且我只能跑第一棒,因为我接棒老出错,不是起跑过早耽误了接棒,就是还没加速就过早接棒。跑第二棒的说我太注意关照别人了,太注意了反而更糟。
他对我说:“你小子一个人跑百米是最合适的,所以跑接力就应该像一个人跑百米那样,只管自己跑好就行了,剩下的你就交给我吧。不过你这第一棒一定要领先,跑到之后你把接力棒往前一伸就不用管别的了,我保证稳稳当当接过来,你什么都不要多想,我肯定接得好,放心跑你的就是了。不过你一定要领先,否则你就是个没有意义的家伙。只要你占据了领先的位置,我们就一定能跑第一。”
我按照跑第二棒的说的去做了。果然,他像变魔术似的接了棒,我都不知道接力棒是什么时候从我手里消失的。我们刷新了县中学生记录以后,大家都过来表扬我,但是我知道,应该受表扬的不是我,应该是跑第二棒的。
我退学之后在全县演奏比赛中得了第一名的时候,碰见了他。他对我说:“你小子总是跑在别人前头,我也想干音乐,可是没有勇气退学,想毕业以后再说。不过那时候你润平已经跑出去很远了,想接你的棒也接不上了……”
这话还真让他给说着了。他上了高中以后继续搞田径,在一次夜间训练中,被一辆闯红灯的大卡车轧死了……
我只身一人到东京来,原因有许多。对父母的不满,被朋友欺骗,被恋人出卖,都是原因,但最主要的原因还是跑第二棒的同学的死,他再也不可能把我手上的接力棒接过去了,我只好握着接力棒孤独地继续往前跑。于是我离开家乡,只身一人来到东京。
离开演唱会的剧场回到家里,坐卧不宁,在狭小的屋子里转来转去,许久,终于决定为了寻求暂时的平静到打工的店里看看去。
本来我是因参加演唱会请了假的,来店里上班,对于一个人值夜班的店长来说,并不是一件叫他讨厌的事。
末班车以后客人少了,店长准备把前边交给我,自己去后边的休息室休息休息。店长刚走进休息室要换衣服,又转身出来了,他拍拍正在整理货架的我的肩膀:“润平!你的电话。”
“您就说我不在。”
“你知道是谁来的电话吗?”
“不管是谁来的我都不想接,您就说我不在就行了。”
这时有客人走到收款台前边等着交钱,我从店长身边走开,去收款台里边收钱。过了一会儿,换上了一身休闲装的店长又来了。他站在收款台前,满脸疑惑地看着我说:“音乐爱好者协会事务所的芦田让我转告你一句话。”
“不用转告了。”
“我已经答应人家转告你了,哪能说话不算数呢?他说,去听音乐会的观众生气了,全都中途退场了。你到底干了些什么呀?”
“没干什么……”
“还有,音乐爱好者协会决定为你办个人演唱会,请你明天下午到事务所去一趟。”
“什么?”我真弄不懂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刚想向店长问个究竟,店门大开,三个十八九岁的年轻人连说带笑地进来了。
“喂,你们知道吗?这个店被抢劫犯抢劫过,还把店员扎伤了呢!”
“真的?别胡说八道了!”
“真的真的,我在电视新闻上看了,地板上全是血!”
“别说了别说了,恶心!”
三个年轻人穿的衣服完全是时装杂志封面的翻版,既粗糙又显得很假。其中之一腋下还夹着个篮球,大概是半夜在公园里打了会儿篮球才来店里的,还气喘吁吁的呢,他好像当时在现场似的证实道:“那一刀扎在胸上,还送到医院里去了呢!”
“不是站在收款台后边那个吧?”
“问问他不就知道了。”
其中两个年轻人说着向收款台这边走了过来,腋下夹着篮球的那个站在店门附近,没有过来。店长最怕这种不上学也没有正当职业的年轻人,小声对我说了句“别理他们”,就装作来店里买东西的客人,走到一边去了。
“喂!你就是那个叫抢劫犯捅了一刀的店员吗?”
“至少当时你在场吧?”
两个人用挑衅般的口气问。
我没理他们。
“见了抢劫犯怎么样了?是不是吓得直打哆嗦呀?”
“哟!这脸上还有伤痕呢,莫非是叫抢劫犯划伤的?”
他妈的!你们这俩臭小子,真想知道吗?真想知道被匕首顶住胸膛的感觉吗?我的心好像被爪子抓了一把似的难受。我对他们怒目而视,手不由自主地伸到腰后,抓住了匕首把儿。
“这小子,怎么不说话?喂!你是哑巴呀?”
我的心里充满了不安、紧张和愤怒,真想抽出匕首刺进他的胸膛。也许是我的表情太可怕了,那两个家伙避开我的视线,互相看了一眼。
这时,站在店门附近那小子显得有些不耐烦地说话了:“喂!抢劫犯身上有什么明显的记号吗?”他把篮球在地板上使劲儿拍了一下,继续说:“不是说警察正在搜查吗?犯人还是抓不住吧?问你呢!犯人身上有什么记号吗?”
“我说这位客人,请不要在店里拍篮球。”店长忍无可忍,耐心劝导了一句。
那小子根本不听劝告,又使劲儿拍了一下篮球。
店长向我使了个眼色,提醒我要当心。可是当时我的注意力完全集中在别的方面了。拍篮球的那小子穿着黑色高领衫,他拍球的地方恰恰是小高倒下的地方……难道这一切都是偶然的吗?
站在我面前的那两个家伙显然已经失去了耐性,回头对抱着篮球的那小子说:“这个店员傻了吧唧的,不会说话。”
“抢劫犯来过的店,不是这个店吧?”
抱着篮球的那小子肯定地说:“没错儿,我看了电视新闻了,就是这个店!一个受了重伤,一个看见了犯人……”他说着看了我一眼,问道:“就是你吧?看见了犯人的就是你吧?犯人长什么样儿?还记得吗?”
这么说这小子知道抢劫犯抢劫这个便利店的事,也知道小高受重伤的事。每天有那么多案件发生,我们便利店这个案子只作为很短的一条新闻在电视上播放过,而且已经过去了十几天了,一般人能记那么清楚吗?而且随便看了一眼电视就牢记在心,甚至可以肯定我就是当时在场的那个店员……这些难道都是偶然的吗?
刚才站在收款台前边的两个家伙走到放饮料的货架那边去,开始选饮料。我一直盯着抱篮球的那个。
抱篮球的那个有些焦躁不安起来,心神不定地摇晃着身子,再次问我:“问你哪!犯人身上有什么记号没有?你看见了没有?警察找过你没有?搜查是不是还在进行?”
我反问道:“怎么?你想知道啊?”
他的焦躁突然变成了愤怒:“老子是替你担心才问你这些的!你一个臭店员有什么了不起的?回答老子的问题就是了,竟敢反问老子!”
这时,准备买饮料的那两个之中的一个手里拿着一瓶可乐对抱篮球的那个说:“喂!英二,你要什么?石冈说他要可乐,你是不是也来一瓶可乐?”
英二把篮球夹在腋下,大声叫道:“走!这里的店员欠教育,不买他们的东西!”
我追了上去。别在后腰上的匕首很碍事,我索性把它抽出来握在手上。
前边路口的红灯亮了,摩托车只好停了下来。我手握匕首,就像握着一根接力棒,奋力追过去。我奔跑的速度,一定超过了我们创造了县中学生记录的时候的速度。
那个路口的红灯亮得比较长,我离摩托车越来越近。当我伸出左手打算抓住摩托车的后座时,那家伙回过头来了。我握着刀的右手向他捅过去,他大叫一声,一踩油门,不顾一切地向前开。
我的手被旋转的摩托车轮胎弹了一下,身体失去了平衡,一个前趴虎摔在柏油马路上,脸被蹭掉了一块皮。
一个人力量还是不行啊……跑第二棒的人已经不在人世了!要么就一个人继续跑下去,要么就悲惨地跌倒,趴在地上放弃……
就在这时,前面爆发出一声仿佛用破坏性曲调吹奏的爵士乐的声音,是谁在吹低音萨克斯管吗?简直是宣布整个城市即将毁灭的声音,又像是我自己完全崩溃的时候的声音……
抬头一看,原来是摩托车翻倒了。车身擦着柏油马路急速滑动,发出橘黄色的火花。摩托车上那家伙已经被甩了下来,重重地摔在一辆急刹车以后停在了十字路口中央的小货车旁边。摩托车继续向前滑,最后撞在中央隔离带的水泥墩上,翻了两个跟头以后,趴下不动了。
所有的车都停了。死一般的沉寂,时间好像在一瞬间停止了。也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只有我一个人在死一般的寂静中活动起来。我站起身来,向那个倒在地上挣扎了半天也爬不起来的刺伤过小高的凶手冲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