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一切真如诸户的猜想,那么他父亲丈五郎,内心之残酷狠毒更甚于他丑恶的身体。他内心的蛇蝎恶毒,人世间无人能出其右。为了达成他的恶念,一定无暇顾及什么恩爱情义吧。此外,道雄完全不把父亲当成父亲,就像之前多次说过的。他甚至想揭露父亲的罪行。如今这对不寻常的父子在同一个屋檐下面对面,最后发生那么可怕的决裂,也是理所当然的事。
我们抵达岛上以后,平静的日子只持续了短短三天。到了第四天,我和诸户连正常的交谈都无法进行了。然后就在同一天,发生了一件悲惨的事情,岩屋岛的两个居民中了恶鬼的诅咒,掉入前文提到的食人洞穴——魔之渊——葬身海底。
不过在这平安无事的三日之间,也并非全然无事可记。
其中之一是关于土仓库中的连体人。前面说到,我在诸户大宅过了一晚上,第二天早上看到了站在土仓库窗户边上的连体人,深受其中一边的女子(也就是日记中的阿秀)美貌的吸引,不过就算是异样的环境凸显了这名残障女子的美丽,那一瞥的印象竟如此深刻地打动我的心,这让我感觉十分不寻常。
读者十分清楚,我把我一切的爱都奉献给已逝的木崎初代,甚至吃下她的骨灰。此外,我和诸户一同来这座岩屋岛,也全是为了确定初代的仇敌究竟是谁,不是吗?然而我却被只是惊鸿一瞥而且是残疾女子的美给打动了。被她的美打动,换个说法,也就是对她萌生了爱意,对她产生爱恋。没错,我要坦承,我爱上了残疾姑娘阿秀。啊,我是多么窝囊啊。我发誓要为初代复仇,好像刚发生在昨天!我现在不就是为了履行我的誓言,才来到这座孤岛的吗?然而我竟才刚抵达,就爱上了别人——而且是个异度空间的残疾姑娘。我竟是这样一个寡廉鲜耻的家伙吗?当时我感到十分惭愧。
可是不管怎么挣扎,爱她的心却是真实的。我勉强找到一个借口,一面为自己辩解,一面只要一得空,就悄悄溜出宅子,绕到那座土仓库后面去。
我第二次去那边,是看到阿秀当天的黄昏,然而那一刻却发生了一件令我更加进退两难的事情。之所以这么说,是因为当时我发现好感不是单方面的,阿秀也喜欢上我了。这真是何其不幸之事啊!
晚霞中,土仓库的窗户像一张饥饿之人张开的大嘴,里头一片漆黑。我站在底下,耐心等待女孩露出脸来。然而不管再怎么等,黑色窗户的另一端始终没有动静,我耐不住焦急,学不良少年吹了声口哨。于是,就像躺着的东西突然蹦起来似的,阿秀白皙的脸庞一下子冒了出来,然而转眼间又像被什么强大的力量拉走似的缩了回去。虽然只有一瞬间,但我没有错过阿秀对我微笑的表情。然后我想象着“阿吉吃醋了,不让阿秀看窗外”的场景,突然觉得十分难为情起来。
阿秀的脸缩进去以后,我也不想离开那里,依依不舍地仰望着窗户,过了一会儿,有个白色的东西从窗户里面飞了出来。是一团纸。我捡起来,打开一看,是一封用铅笔写的信。
我的事,你可以问捡走书的人,然后把我从这里救出去,你很漂亮,很聪明,一定能救我出去的。
字迹虽然难以辨认,不过我读了好几次,总算领会了其中的意思。“很漂亮”这样直接的表述令我十分吃惊。从那本日记的内容来推测,阿秀说的漂亮,意思和我们指的稍微有些不同,不一定具有轻薄的冒犯之意,不过辨读出字迹的时候,我忍不住脸红了。
然后,直到在那扇土仓库的窗户边上发现了一个极为意外的“东西”前,三天之间,我去了那里五六次(不知道费了我多少苦心),偷偷摸摸地去见阿秀。我们害怕被诸户家的人发现,不敢出声交谈,但随着见面次数的增加,我们逐渐领会彼此眼里传达的意思。后来我们可以用眼神进行相当复杂的对话了。我发现阿秀虽然字写得丑,而且不知世事,但她的聪明是天生的。
通过眼神交流,我了解到阿吉让阿秀吃了多大的苦头。特别是我出现以后,阿吉因为忌妒,对阿秀更凶了。阿秀用眼神和手势向我倾诉这些。
有一次,阿吉推开阿秀,露出那张青黑色的丑陋面孔,他瞪了我许久,那眼神似乎要把我杀了。我至今忘不了那一脸凶狠,那是一张充满羡慕与忌妒、愚昧与不洁,犹如野兽般的丑陋神情。就像比赛谁能瞪得更久似的,阿吉的眼睛一眨也不眨,只是执拗地盯着我。
连体人的其中一边是丑恶的野兽,这一点使得我更怜惜起阿秀来。我无法克制自己,对她的爱一天比一天深刻。我总觉得这是前世注定的不幸。每当见面,阿秀就催促我快点救她出来。而我明明没有任何把握,却向她拍胸膛保证“别担心,别担心,我很快就会把你救出来,你再忍耐几天”,要可怜的阿秀放心。
诸户大宅有好几个禁止出入的房间。土仓库自不必说,此外到处都能看到木门上挂着老式锁头的房间。诸户的母亲和男佣人不着痕迹、无时无刻地监视我们的行动,因此我无法在家中自由行动。不过有一次,我假装走错走廊,悄悄踏入宅子深处,确定里头也有禁止进入的房间,房间里正传出可怕的低吼声。有的房间连续传出有什么东西正在走动的脚步声。我只能推测,这些都是像动物般被囚禁的人发出来的声音。
我伫立在幽暗的走廊上,屏息竖耳聆听,结果感受到一股阴森的鬼气。诸户说这栋宅子里到处都是残废,禁止出入的房间里会不会囚禁着什么比土仓库中的怪物(啊,我却爱上了那个怪物)更可怕的残废呢?诸户大宅会不会是一栋残废之家?但是丈五郎究竟为什么要这样囚禁残废呢?
平静的三天之间,除了去看阿秀、发现了一些禁入的房间以外,我还注意到另一件怪事。有一天,诸户去找他父亲后,就一直没有回来,我因为无聊,稍微走远一点儿,散步到海边的泊船处。
那天到岛上的时候正值黄昏,天色昏暗看不太清楚岛上的景物,走到一半的时候,我看到岩山的山脚下有一座小森林,里面似乎建着一栋又小又破的房子。这座岛是遗世独立的孤岛,岛上的人家相隔遥远,这间破房子给人的感觉更是孤零零的。不知道里面住着什么人,我一时好奇,离开大路往森林里走去。
那栋房子非常小,与其说是住宅,形容为棚户似乎更恰当一些,而且破烂得实在不像住得了人。棚户的位置地势较高,因此站在那边,不管是大海、对岸卧牛形状的海角甚至被称为魔之渊的洞窟,都可以尽收眼底。岩屋岛的断崖形成复杂的凹凸,最突出的部分就是魔之渊的洞穴。
深不可测的洞穴就像魔鬼张开着漆黑的大嘴,拍打着嘴唇的浪花宛如阴森寒冷的利牙。我凝视着它,甚至看到了魔鬼嘴唇上方的眼睛和鼻子。对于从小在都市长大、不经世事的我来说,这座南海的孤岛,实在是一个诡奇至极的化外世界。零散分布着几户人家的离岛、像古堡一样的诸户大宅、被关在土仓库里的连体人、被囚禁在禁入房间里的残废、吃人的魔之渊洞窟——以上种种,对都市人的我来说,都只是幻想世界中的故事元素罢了。
除了单调的浪涛声外,整座岛一片死寂,放眼所及,不见人影,夏日的艳阳灼烧着泛着白光的小石径。
此时,我身后传来咳嗽声,这搅乱了我如梦般的心境。回头一看,一个老人正倚在小屋的窗户旁,直盯着我。回想起来,他一定是我们到达这座离岛时,蹲在附近岸边,一直盯着诸户瞧的不可思议的老人。
“你是诸户大宅的客人吗?”
老人似乎等我回头,语气中有些许迟疑。
“是的,我是诸户道雄兄的朋友,你认识道雄兄吗?”
我想知道老人究竟是谁,于是反问道。
“当然认识。我啊,过去在诸户大宅工作,道雄少爷小的时候,我还抱过他、背过他呢,怎么可能不知道他?不过我也上了年纪了,道雄少爷好像完全认不出我了。”
“这样啊。你为什么不来诸户家和道雄兄见一面呢?道雄兄一定也很想念你的。”
“免谈免谈,就算再怎么想见道雄少爷,我也不想再跨进禽兽屋子的门槛。你可能不知道,不过诸户家的那对伛偻夫妇啊,是披着人皮的恶鬼,是禽兽啊。”
“他们这么作恶多端吗,都做了什么坏事?”
“嗳、嗳,这你就别问了,毕竟还住在同一座岛上呢,要是胡言乱语,我可是要遭殃的。对那个伛偻老头来说,人命根本是草芥。千万要小心啊,老爷们今后是要出人头地的,生命宝贵,可别因为跟这种荒岛上的老头扯上关系,惹祸上身,还是小心为妙啊。”
“可是丈五郎先生和道雄兄是父子,我又是道雄兄的朋友,就算丈五郎先生再怎么凶狠,也不会对我们造成生命威胁吧?”
“不,话不是这么说的。事实上,十年前就发生过类似的事情。那个人也是千里迢迢从京城来到诸户大宅,一问之下,原来他是丈五郎的堂兄弟,可怜他还那么年轻,有大好的前程,你看看,最后竟成了一具尸体,从那个叫魔之渊的地方漂了出来。我不能说那就是丈五郎干的,可是那个人上岸后就一直住在诸户大宅里。没人看见他离开过宅子,也没人见他上船。知道了吗?老人家的话不会错,你最好当心啊。”
老人接着谆谆告诫似的讲述了不少诸户大宅的恐怖,他的口气似乎暗示了我们也会步上十年前那个丈五郎堂兄弟的后尘,要我们小心。虽然我心里想着不会发生那么荒唐的事,但我知道他在东京杀过三个人,而且手法残酷,觉得这个老人不吉利的话语可能会一语成谶,心里忍不住升起一股不祥的预感,眼前蓦地一黑,因为害怕我忍不住浑身战栗起来。
至于诸户道雄在这三天内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虽然我们每晚都抵足而眠,他却莫名地少言寡语。或许内心的苦闷太过于真切,使得他无法把内心的感想诉诸语言。白天他也与我分头行动,似乎在某个房间里与伛偻的父亲对峙,僵持不下。每次漫长的争执结束后,回到房间的他总是憔悴万分,苍白的脸上一双眼睛充满血丝。他沉着脸,不管我问什么,都沉默着不肯回话。
不过到了第三天晚上,他似乎再也无法承受,就像闹脾气的孩子,在被子上打滚,说出这种话来:
“啊,太可怕了,我最害怕的事竟然成真了。完了,完了!”
“果真就像我们怀疑的那样吗?”
我压低声音询问。
“没错,甚至比我们知道的更糟糕。”
诸户干瘦蜡黄的脸扭成一团,悲伤地说着。我追问他所谓“更糟糕的事”是什么,他却不肯再透露更多。
“明天我会跟父亲说清楚。那么一来我们父子就决裂了。蓑浦,我是站在你这边的,我们一起联手对抗恶魔吧,我们一起战斗吧!”
他说着,伸出手紧紧握住我的手腕。但是与他奋勇的话语相反,他看起来是多么低落可怜啊。这也难怪,他把自己的亲生父亲称为恶魔,想反抗他,与他对抗。也难怪他会憔悴苍白!我不知该如何安慰他,只是微微地回握他的手,代替千言万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