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实上教授的梦是一个谜,它应验了后来画家被那两个陌生人押出房间的情节。尽管教授几乎没怎么跟张禹提及他所做噩梦的具体内容,但只在他的纸张上留下了一些费解的文字,使张禹从中猜测到了个大概。张禹认为那仅仅是一个大概。早晨起来的时候,教授坐到桌前就是不停地写写画画,他就是画的这个:一个美人,教授笔下的美人显得很简易,只是一个头,连在一起的几笔黑线便是头发。身子却是那么的颀长,弯弯绕绕最后在尾尖这儿一圈,看得出来,他是画了一条美人蛇。而旁边的一个男子,面孔模糊,脑袋这儿却有一挂小辫子。尽管几笔,但是传神。张禹当时一看就知道那是画的画家,那个带小辫子的画家。那个时候张禹还没有明白这其中的关联,即使包括教授本人大概也不明白他的梦究竟意味着什么。张禹认为教授一直被那个噩梦所困扰,想来一夜并没有睡什么好觉。事实上就是如此,教授梦惊醒后,脑子里不停地翻滚着梦里的景象,奇怪的是他记得那么清晰,那么逼真。谁也无法解释这个中的原因,张禹想,这只能归结于某种神秘的因素了。
这又是一个平平淡淡的早晨,外面的景致和色彩还似乎那么一成不变,教授的侧影使他看上去有点恍惚,他的下巴棱角几乎淹没在早晨桌面上的反光里。他还是那样匍匐着双肩,那杆笔在不停地摇动,他的头几乎保持原状,犹如一块岿然不动的山石。直到从走廊里传来一阵泄洪似的脚步声,他才似乎清醒了过来,摇了摇,然后升高。迟疑地转向窗前站着的张禹,那块石头上一个明晰的黑洞打开了,从里面流出了无数绿色的水藻,水藻弹跳着,带着兴奋和转而降临的果敢。他说,走啊,吃早饭了。没有想到,桌前这么一坐,差点耽误了。快,等会儿人更多了。门打开了,光亮照在了教授的脸上,张禹觉得那还是一块灰暗不明的石头,他对着将手还停留在门把上的他说道,好吧。张禹听见自己的声音有气无力,他感觉到自己的发音器官仿佛霜打了一样。他故作镇静地咳嗽了两声,用手捏了捏嗓门这儿的突起。然后紧随教授的身后下了楼。
张禹的目光透过人群看见了餐厅里的人已经不少了,这都是等吃早饭的人们。这样的情景使张禹想起了大学食堂就餐的情形,食堂里空荡荡的空间中回响着饭盆铁勺子清脆的声音,那地面的光亮中走过一个个蝴蝶一样的姑娘。张禹回忆起了她们的芬芳和她们快乐的喧哗,心中有了一丝眷恋之感。而这里几乎没有一个旅客少女,只有如监狱般的阴冷,潮湿,和无尽的孤独。这些人木木地坐在座位上等待着,他们偶尔交谈时,脸上也没有什么表情。
教授站在过道上,眼睛扫视着坐着的人群,张禹看见他眼神里有点迷茫,其实换了张禹本人,他也会这样,眼睛还含着无可奈何,肩膀自然而然地耸了一下。他们原本光顾的座位已经被人家的屁股占领了。那是一个不认识的中年人,脸上还有的毛拉拉的胡须像是为了抢占座位没有剃完一样,他看了一眼过道上的两个人后,又将视线别了开去。在他的旁边坐着的是一个胖子,胖子似乎在回味着什么,他的眼神似看非看,双手放在面前的桌沿上,十个手指不知不觉地互相对逗着。瘦子的表情则是笑盈盈的,他的衣服肩头上还有一些潮斑,他的眼睛一刻也没有停止四处张望,时不时地跟旁边的胖子低语一两句。胖子也会低头凑过去嗯啊地应和着,之后胖子会抬头看我们一眼。张禹想,大概是因为他曾经光顾他们的缘故吧,他们或许在说,那个神经病的家伙要找的人看来找到了,正站在他的身边呢。另外两个人更不认识了,他们的目光像是没有目光。这五个陌生人占据了他们的位置。以往,他们总是早早地到达,画家,师徒俩,还有另外两个陌生人,那两个陌生人绝不是眼前的两位。张禹相信自己的判断。而今天似乎都迟了,那两人不知在什么地方呢,他们淹没在陌生人群中,便像鱼消失进鱼,水消失进水了。在张禹的眼里教授的不知所措还没有消失。张禹拉了拉教授的衣角,张禹看见在右墙根的那边有一张桌子,然后他们便走了过去。
或许是因为自己没有和他们同时进餐的原因吧。张禹想。因为他第一次听见那此起彼伏的声音。像鱼喋水,像蚕进桑,更像一片片浪。在昏暗静寂的餐厅声音显得异常清晰。这些声音是和大学餐厅里姑娘进餐的声音那么的不同。这是一种迥然有别的体验,这是这些日子来迥然有别的体验中的一种,令张禹难以忘怀。
就在他们吃的时候,张禹一直观察这些人,他觉得有点奇怪,今天的画家好像没有出现,他看着楼梯出口,吃一口看一眼,看一眼吃一口,偶尔有几个人的脚踩过那一段惨白的早晨的光亮,就是不见画家从那边走出来,先是南边第二排的一个人站了起来,紧接着是靠近碎花布帘的那张桌子上有几个人一起站了起来。他们抹了抹嘴。嘴里的热气并没有抹去,还在冒着,然后张禹看见在东南角上有一个人从人群中站起来,那里的光线似乎更暗淡一些,他几乎贴着墙,绕过很多人的腿,然后走向那楼梯口,楼梯口上的过道窗户投下了惨白的光照在了他的脸上。
那人正是画家,在人群中一点也看不出来了。张禹停歇了筷子,眼睛盯着画家的背慢慢地上升,张禹看着他登上了第三十九级台阶,转身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