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禹推开门的时候,看见剪了头发的画家正坐在床沿上,中午画家出现在他们桌旁的时候,他们差一点没有认出来。画家说这是他自己用一把剪子剪的,果真在头上,可以看见头发稍有参差,尽管如此看上去还是不错的一个新发式,真是难以想象,不知他是怎么舍得剪掉那个小辫子的。张禹和他开玩笑说,现在你这个家伙,和我们一样,没有什么区别了。张禹很喜欢他的那个艺术气质很浓的小辫子的。现在却让画家剪掉并且扔了。画家笑着说,说一样也其实就是一样,说不一样也可以说就不一样。我还是个画画的。张禹回忆起中午在餐桌上的情形,他们一起上楼梯的时候,才看见有人下楼来。他们无形中提前了午餐时间。
画家看他进来了,和教授一样都看着他。脸上带着疑惑的表情。午后室内的光线削弱了他们脸上的线条,张禹向他笑了笑。随后就站在一旁,手撑在床头的铁栏杆上,铁栏杆冰凉如水。
先是一阵沉默,然后画家和教授几乎异口同声地问他,到哪里去了?然后他听见那两个人为他们的异口同声而笑了起来,张禹却盯着画家的短发看,他觉得没有必要对他们隐瞒什么,他坦诚地讲了自己的疑虑。
画家和他的教授一致认为他这样怀疑没有什么道理,一个穿雨衣的人进入你的视野纯属偶然。再说我们又没有什么出格之举,再说,我们身上的可疑之处更是谈不上。我们大部分时间都是待在室内,偶尔出去也是百米方圆。我们现在被撵出原来的房子,我们有怨言了?我们一句怨言也没有,他们能找出什么来呢。再退一步说,我们现在身上还有什么值得让人家注意再注意呢?没有什么值钱的货了。
画家说是呀,我的那个古木大床还留在了那些家伙的手上,另外我的画,他们不一定懂得它的价值,不懂的自然也就是狗屁不值的碎布烂框。画家自贱自己,令张禹反觉得有点过意不去了。
再说我们都是做得本分的事。他的教授在一旁又补充道。
张禹觉得他们的分析也很有道理,他几乎也就这么打消了疑虑。
又坐了一会儿,画家就离开了。从身后看,画家肩头上少了那个生动的小辫子,张禹觉得画家的背影像一个陌生人的背影。他咚咚咚地下了楼。
张禹不再说什么,教授又说了一通道理,意思大概是要求张禹实际一点,离幻想远一点。这么下去,不是个办法。张禹听得出来,教授是担心他因为写那个糟糕的小说而坏了脑筋,最后使他们下面的生活陷入更深的泥沼。张禹心知肚明。他不想再申辩什么,于是坐在那个倒下了的板凳上。他身子靠在床沿上,习惯性地将手插进了发丛。
教授已经将灯拽亮了,灯绳清脆地响了一下。
教授继续开始写作,张禹依旧将手插进发丛中,像是要从中揪出某个东西拷问一番似的。年轻人实际一点,教授的声音显得很浑厚,又很清晰。之后,张禹听见教授的笔尖在纸上游走的声音。这使他想起和教授一起经过枫林闸的那个晚上,那个声音,和那个恐惧。
张禹觉得后背上的声音愈聚愈多,愈聚愈厚。犹如一层黄沙,就要逐渐地淹没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