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里张禹没有立即睡着,他的脑海里始终盘旋着那个红色的鞋子,旁边的黑暗里教授不停翻身的声音,更使他睡不着觉。他摸索着从枕头里撕出了一些棉絮,然后捻成了两个小棉花球塞进了耳朵,后来他感觉好多了。他不再听见教授的呼噜声,还有床痛苦的咯吱吱的呻吟,夜里恢复了前所未有的安静,他只听见自己呼吸的声音,他感觉到自己的胸腔在起伏着,因为自己的想象而变动着节奏。张禹的夜晚才算真实地开始,可以说以前的夜晚没有真正地属于他,只有这个时候,才是那么真实完整,静谧,漆黑,悄无声息。
张禹看了看教授的床,几乎什么也看不见了,但他能感觉到教授此刻翻身朝内,脸对着墙,打着呼噜,偶尔嗓子里痒丝丝的,招惹起他的咳嗽。他咳嗽了两声,然后抿住嘴,咂吧着,又继续睡去。张禹是多么熟悉了的啊,那短短细细的咳嗽,鼾声,梦呓,已经成了他过去夜晚里的一部分了。
他一忽儿闭上眼,一会儿又打开了眼帘,房间里黑漆漆的,看不见什么,但是可以嗅见一丝烟草气味。他觉得这些日子,他的这个技艺是长进了。午后他在端详自己指甲的时候,看见了事情的真相,事实上,他以前是不会抽烟的一个人。而现在竟然那么娴熟了。他甚至会吐烟圈,烟棍,甚至烟枪也毫不费力了。他的手指也变得焦黄起来。烟丝的气味在黑暗中显得很浩大,甚至就可以说很呛人,而现在他们的窗户又紧闭着。
张禹知道自己是无法打开窗户的,因为他要为之付出代价。为什么这么说呢。因为窗户打开后,夜晚的凉气袭人,薄衿难敌,肯定会着凉,患病。而教授的身体更有可能再染他疾,这是张禹再也不愿意见到的一件事。教授患病等于他的劳役开始,他必须无微不至地照顾好他。这是他的使命。张禹一直这么看的,更何况,他当时是向教授的妻子承诺过的。自己是不能辜负于人的。张禹就是这么想的,他觉得自己有时候就是这么固执,这么可爱。
没有办法,他对着黑暗说,他没有听见自己的声音,但是他知道自己不自觉地嚅动了嘴唇。是的,的确,没有办法。
张禹真正地开始思考起自己的窘境起来。他看见自己有点费力搬弄着他的头脑里那些纷乱的思绪,他觉得它们错综复杂,纠缠不清。这使他感到无力,就像现在的现实一样。
他甚至无法责怪教授,甚至任何人,他自己选择了这次虚妄的旅行。是他自己的选择,而别人还目睹了他当时的自得,他想起了他和教授离开校园奔向火车站的情景。这使他难忘,因为那是一个充满激动的时刻,他洋溢着无法抑制的笑容。当时见到的人们,甚至是他自己都相信,张禹开始了他的大好前途。这是一个难得机会。不过当时他没有想到自己会在这次旅程中开始写起他的小说来,这一点他一点也没有想到,他当时想到的是外界的新奇,新鲜,和愉快。而不是孤独,又是孤独。因为孤独,张禹不得不开始拿起笔来,写起那些虚妄的文字,来抵御那些孤独的夜晚。他今天上床的时间和以前一样,外面漆黑,窗玻璃上映着自己含糊的影子。上床前的程序也是一如既往,甚至可以说是一成不变,给教授洗脚是每天晚上最为动人的内容,他看见教授一天天地消瘦下去,筋骨显露,甚至颤颤巍巍。当他的白皙瘦弱的脚沉进水中,他便给他搓洗,水声哗哗,他只能这么做了。他觉得在这一刻他才给予了教授真正的帮助,以及精神上的安慰。也是在这一刻,他才感觉到自己是那么的专注,热情,没有丝毫的埋怨,甚至也没有了痛苦。他觉得那撩起而又溅到教授脚背的水声是夜晚最动听的声音。然后,他又开始写了一会儿,这之后,他慢慢的,尽量不搞出任何声响躺上床,陷入睡眠。可是经常由此引起的床响,和不经意的碰撞声惊动了教授,他深感不好意思。而教授的鼾声,梦呓,翻身声那才是夜晚的组成部分,自己的任何声息都应该不是,他必须愈来愈蹑手蹑脚。他这么想着,他感觉到自己的嗓音里,呼吸变得舒缓了下来,慢慢的,眼皮沉重地耷拉下来,双重的黑暗被覆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