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个多么荒诞的问题啊。可是教授的清醒只是短暂的,很快他又掉头过去,继续埋头于自己的学术。在以后的几天里他经常出现这样的情况,时而昏沉,时而清醒,显然这种情况令人担忧。我一直在打听着这里有没有与外界取得联系的工具,譬如电话什么的。我想和教授的妻子联系上,一是告诉她在岛上教授的情形不妙;二是希望得到援助,使我们早一点离开这里。他家的电话号码我是知道的,教授在第一天上课的时候,就将之公布在黑板上。几乎所有的人都有教授的电话。如果说还有什么企图的话,坦诚地讲,就是我想听一听外界的声音,那个热闹非凡的声音,那个从热闹中独立出来的清晰的响亮的声音。确切地说我愿意听见一个女人的声音,因为这个孤独之岛。但是我得首先想方设法找到电话,然后才可以进行下一步。在这个荒岛上,这个交通工具显得多么的重要。起初的时候,我们对它想都没有想过,在我们的意识中,孤岛就意味着与世隔绝。当初教授跟我提到过这一点,我也是完全出于自愿。现在到这种处境,也是不料而料的事。我丝毫没有责怪自己,我甚至感谢这一次旅行,尽管有点虚妄,有点荒诞。我在一定程度上,找到了自己,在这里,我将自己梳理了清楚,看见了人生的头绪。我不复有过去的思绪乱麻,浮浅幼稚。最为重要的一点就是我找到了故事,沉寂的覆尘的那些人物和往昔。而这些,使我万分着迷。
就在这个下午,我找到了瘸子厨师,他的房间在紧挨着楼梯的地方,里面有一盏灯亮着红兮兮的光,瘸子厨师正在靠窗的一张椅子上,他双脚高高地翘起在另一个椅背上。另一个椅上堆满了一堆衣物,还有青菜帮子满地都是。瘸子厨师手里握着两个黑乎乎的铁球,铁球被揉动,发出咯吱吱的声音。窗子是那种半翻式,可以看见外面长得很高的茅草。如果再走近一点,可以看见更远处的林中水洼,那些茅草在风中浮动着。厨师眼睛乜着那些茅草,手里的铁球在掌心旋转。他对我的到来一点也没有表示惊讶,他向我笑了笑。然后将脚从椅背上拿下,并且将那些脏乱的衣物扫到了地上,那些衣服砸在那些菜帮子上。他的动作和神情没有丝毫的犹豫,我坐了下来。他告诉我他经常这样坐着,看着风吹草动。我告诉他我需要一部电话,教授的状态不是太妙,我如实地和盘托出。
瘸子厨师依旧转着他的铁球,没有立即回答我的话。过了好一会儿,他才说,三年前,这里刮了一场台风,几乎把整个岛都要刮翻了。然后停顿了顿,笑着说,电话是没有的。不过你可以去那边打。他的意思是说,岛上无法与陆地取得联系,要联系只有去对面的鹅浦里。我们下面的话题好像就是从这儿开始的。我们谈到了昨天的醉酒,和旅社及餐厅的兴衰史,以及岛上的传说。他对我们曾经听来的传说深信不疑,他甚至确凿地告诉我,有些事是亲身经历过的,如那场风雨蛇宴的故事。我在那个低矮潮湿的房间里度过了一个漫长的下午。
我不停地问,你就是那个小刀蔡吗?
是的,是的。瘸子厨师在讲故事的间隙里这样回答我。他的眼睛始终盯住那飞动的草尖。仿佛过去的影子正一个个的从上面过去呢。
电话没有着落。我只得回到了房间里,教授依旧伏案写作他的著作,我的离开他仿佛没有察觉,天的暗淡,他似乎也没有察觉。
我斟酌再三,还是觉得先行离开箱岩是十分不妥当的,教授这个时候处于不稳定时期,即需要人照顾,而我在这个时候,显得不可或缺,他现在连洗脚都是由我来完成的。可想而知,教授是离不开我的。即使是画家的友谊足可以保证对他尽心的照顾,可是人家是以潜心作画为己任的,再说,他住在隔壁。总是有隔阂的,如一道墙存在那样。上次去囟簧已经让人家费了不少心力,再麻烦人家就显得不好了,人家也没有这个义务,即使他来了,自然没有我做的地道,自然。也没有我做的熟悉,譬如我熟悉教授有痔疮,有便秘,有腋臭,还有说不完的梦话,等等。
既然如此,我想至于刚才去问厨师电话的事,也就没有必要告诉教授。因此教授问我的时候,我说,我去小便了。顺便转了转,看了看。教授噢的一声,又继续执笔写了起来。随着天色渐晚,房间里的光线愈来愈暗淡,在开灯前,我盯住黑暗的教授背影,他像极了我的父亲。我默默地盯了一会儿,然后顺手拽响了灯绳。
墙上的美人脸上闪着黄色的光亮,还有那片蓝蓝的海,起伏的凹痕上的尘埃则变得发白。
教授捂着嘴咳嗽了一声,他的肩背随之一哆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