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知著凝望着远处,片刻后,她一个人出?了宫。
她没有告知车夫去哪儿,而车夫想?是误以为她有事要回书?局,便把她带到了那里。
这会儿,大家都回家了。
印制室前些日子连着日夜做工,这几天出?了问题,销量骤减,印制压力也不大,她暂时?取消了夜班印制,是以往常灯火通明的印制室此刻也是空无一人的。
温知著望着黑黢黢的屋子,无可奈何地牵了下嘴角。
算了,来就来了吧。
反正她也想?不到别的去处。
她下马车走?进去,点燃了灯。原本漆黑的房间,一下子亮堂起来。温知著稍稍眯了下眼,方才适应这份明亮。
她慢吞吞往前走?,抬手轻抚过一张张桌案,眼前闪过一幕幕场景。
有徐春霞拿下第一次业务的笑脸;
有她和霖弟一遍遍对演讲稿的紧张局促;
有赵婉怡认真伏案校稿的身影;
有宝枝和宝叶争抢着干活的模样;
还有他?们一群人得知大赚一笔的欢呼时?刻;
……
历历在目,恍若昨日。
都说,他?们开局容易,起点高于旁人,几乎没有经历什么波折,不过是仗着身份,强让人买单而已?。
可真的如此吗?
真的如此,为何他?们迫不及待地要用那种?卑劣的手段强摘他?们的果实??
她已?经打听到消息,禁止民间刻印是一回事,最重要的是还是有人盯上了教辅的利润和影响力,他?们有书?馆经历府试、院试和会试,在上京城站稳脚跟,而这挡了别人的路,自然要想?办法将他?们清除掉。
且这样最好的办法,不是直接销毁,而是取而代之。
也许这一步是禁止民间刻印,接下来便是让民间刻坊上交刻印书?籍和刻版,为朝廷和国?家做贡献。
真真是强盗行径。
一种?似曾相识的失望与无力悄然从脚底升腾而起,慢慢地将她从头到脚包裹着。
温知著看着办公室的一物一什、一花一草,眼眶微微发涩。
她不禁产生?了一个疑问:她错了吗?
如果当初知道如此,她还会开始吗?
良久的良久,温知著长长叹了口?气。
当初好像是做好了离开的准备,才开始的吧?
她走?至最后,在自己的位置上坐下。桌上还摊着她未审完的书?稿,手边是她随手记的规划、灵感,她一抬眼,“教辅部”三个字就清晰地跃入眼帘。
这是他?们一群人曾为之努力过的地方啊。
她只觉眼眶涩意更重。
辗转回到穿越前。
那时?候觉得,只要努力,就能成?功。
于是,埋案两?年,翻阅数十本专著,把那些书?的页脚都翻得起毛边了,与插画师来来回回,几百分钟的电话,随手记下的岁数解读,林林总总,居然有几万字。
但是,不是努力就能成?功,不是付出?就有收获。
领导一句“选题不好”,敷衍她,让她退居幕后,反而是一个从没为这本书?出?过任何力气的同事,成?为那本书?的责编,迅速出?版。
真可笑。
难道这一世?,她又要重蹈覆辙?
她不信,如果非要把她逼到这个境地,那就来吧。
这一次,她不会让自己努力白费。
她咬了咬牙,抬眼看看天,抑制住眼睛的发涩,目中却越发清明。
温知著低眸,看见书?稿上有一处错字后,下意识地拿笔改过,方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自嘲地笑了笑。
“请问有人吗?”
一个温润又熟悉的声音响起。
温知著抬眸看见,萧兴运站在门口?。
她讶异问:“萧老板?”
萧兴运似松口?气,“原是温老板在啊。我恰路过此处,见这么晚亮着灯,有些不放心。”
温知著解释:“我突然有点事来此。”
她起身往外走?,待她走?近,萧兴运突然瞥见她眼圈泛红,不禁问:“温老板,要一起吃东西吗?”
说着,萧兴运举了举手中的食盒,道:“我这刚好有点下酒菜,不若一起吃?”
温知著转而一想?,点头答应,“我们去会议室吧,那里宽敞些。”
萧兴运:“好。”
两?人来到会议室,温知著原想?帮忙,被萧兴运拒绝,“我来就好,温老板等着就行。”
她坐在椅子上,看着一只修长如玉的手伸至面前,为她摆好吃食。
萧兴运体贴道:“我记得,温老板说过,心情不爽利时?,吃东西可以放松。今日萧某略备薄菜,望温老板随意。”
温知著摸了下脸,自嘲笑笑:“难道就这么明显吗?”
萧兴运注视着她,明亮的眸子似被水洗过一样干净澄澈,眼圈隐隐泛红,显然是刚刚哭过,应该是那件全程传得沸沸扬扬的事。
他?沉吟片刻,诚实?道:“确实?还挺明显的。”
温知著无言。
“先吃些东西吧,这是从望春楼打包的吃食,希望温老板会喜欢。”
“好,谢谢萧老板。”
油炸酥肉金黄香酥,内里肉质肌理分明,入口?醇香酥脆;鳜鱼馄饨鲜嫩细腻,鲜香有味;荷塘小?炒清脆爽口?,红烧丸子弹滑爽嫩,再配上清香软糯的莲子百合粥,香甜又富有口?感层次。
菜式很不错,滋味也可以,但因着吃菜人的心情不同,味道也受了影响。
温知著吃得很安静,从未有过的黯然静寂。屋内烛火摇曳不停,映着她晦暗不明的脸色。
萧兴运看得心疼,终是出?声问道:“温老板,是那出?麻烦还没解决吗?”
“连萧老板也知道了?”
他?面容关切,眼底隐有担忧,温知著不愿朋友过多担心,故作轻松道,“萧老板无须忧虑,无事的。你知道的,我爹他?疼我。”
温知著说完,飞快地别开眼,怕被他?看穿自己的底气不足,自然也错过了萧兴运眼中的心疼。
萧兴运斟酌着开口?:“其实?我一开始做木匠,而不愿继承萧氏,也受到了我爹很强烈的打击。”
温知著诧异抬头,看着萧兴运。
他?浅笑一下,慢慢道:“尽管过去了很久,但那些事再回忆起来,也还是觉得好像就发生?在昨天一样。”
“因为萧氏是做木材发家的,在我很小?的时?候,就对木匠感兴趣,这个好像也没人告诉我如何做,就是有种?天生?的亲近感。我不喜欢迎来客往,钻营算计,但是刻木头、做各种?小?玩意儿,是我很喜欢的。一开始我父亲没放在眼里,后来他?发现,我对这个兴趣大到宁愿放弃萧氏,也要去做一个木匠的时?候,他?就怒了。”
“我给人做的第一套家具,是被我父亲砸碎了的。我半夜起身,看见他?砸了我做好的家具,一下下就跟砸在我心里一样。我当时?躲在暗处,看着他?砸没有站出?来,而是第二?天起来后,默默收拾了残骸,又做了一套一模一样的,在做好之前就守在家具前,寸步不离。”
温知著愕然,问他?:“你为什么选择躲起来呢?”
萧兴运眉眼柔和,露出?浅淡笑意:“我当时?就在想?啊,争论好像是没有意义的,不管他?如何做,我是要做这件事的,即使他?砸了我做好的家具,我可以接着做,哪怕他?一直砸一直砸,我也会一直做,直到他?砸累了、砸烦了,到最后就是我得偿所愿。”
温知著没想?到一向温和的萧兴运,骨子里竟然有这般韧劲,也没料到他?会有这般经历,一时?间不知该说什么好。
她该说,其实?他?们很相像,还是该说她好像欠缺了一点?
好像不是的。
前世?,明明失望透顶,扬言再也不想?做这一行。
可是来了这里,她还是毅然决然地选择开始。
若心中从无热爱,她又何必如此执着?
萧兴运的话还在继续:“之后,他?没收了我所有的工具,逼着我去学堂,逼着我跟他?经商。我就白天跟着他?去,晚上回来刻木头。温老板知道,手艺活这种?东西,一日不动手,就生?疏了。”
“之前,同温老板说过我时?常进山,其实?是我想?躲进山里,一来是之前说过的,熟悉木头,二?来也是想?躲父亲。他?以为我听他?的话去学堂、去经商,便是要放弃木匠一事。其实?不是的,我只是觉得,我得做出?点什么,才能让他?改观,因而我得学那些东西,却不是为了顺从他?。待我学成?,我便常常躲进山里,这样父亲轻易找不到我,我也可做我想?做之事。”
“后来就是你看到的这样。我的木匠铺子小?有成?果,虽比不上萧氏家大业大,但也足以让父亲看到我的决心,再加上他?年龄渐长,有些事开始力不从心,也就随我去了。”
“我那时?就想?,不管如何,我努力一下,总好过什么都没做,直接放弃。你看现在,我父亲他?放手了。”
“是萧老板的努力打动了您父亲。”
温知著淡淡笑着,看得见萧兴运灼灼的目光,听得见对方说:“我讲给温老板听,其实?想?说,我相信温老板应是和萧某一样的人,是知道自己要做什么、为什么而做的人,即便现在遇到了困难,也许有一天,总会柳暗花明的不是吗?”
温知著嘴角颤了颤,试了几次没有发出?声音。她微微仰着脸,望着远处皎洁月色,声音喃喃:“真的会……柳暗花明吗?”
“会的,只要心中坚信不移。”
萧兴运定定看着她,而后缓缓伸出?手,问:“温老板,萧某想?带你去一个地方,你愿意吗?”
温知著垂眸,看着眼前那只修长如玉、骨节分明的手,又抬眸对上萧兴运清润的眸光。
她的内心思绪翻涌,连日来的迷茫、无措与紧张、失望在心头交织,在这一刻全部都被一种?突如其来的冲动挤到了后面。
她很想?跟着他?去看看,那会是一个什么地方。
慢慢地,温知著伸手,放入萧兴运掌心。
一个温热有力,一个纤细冰凉,指尖相碰的刹那,两?个人不觉悄然红了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