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镇抚司的诏狱内,腥臭血腥的味道直冲鼻腔,叫人忍不住作呕,光滑潮湿的地面上有刚刚水洗过的痕迹。
狱卒面无表情地拖拽着早就重刑昏迷的罪犯经过,被拖着的那人浑身血肉都翻开,露出发白的边来,身上的囚服也被鞭子抽的破败不堪,他膝盖处的骨头皮肉剥离,上头的血迹早已干涸,泛出深褐色。
短暂的朝着梁昱作揖后,狱卒又匆匆离开,像是拖拽着什么烂臭的肉块。
郑月蛮扫了一眼那狱卒离去后的砖块,上面被水冲刷过的血红色黏腻的反着光,看的人双眼酸胀,心跳不止。
梁昱倒是没有真的对葛长史家的郎君做什么,只蒙着他的眼带进北镇抚司吓唬了几句就让人送他离开。
至于那位山居先生似乎见到梁昱怕极了,眼都不敢抬,得到梁昱的示意,罗远也将人送了出去。
只有郑月蛮,梁昱没做任何审判,而是径直带着她往诏狱深处走。
走到刑讯室外,里面的此起彼伏的惨叫声立刻传了过来。
“啊!啊!梁……梁大人饶命!”
“我招!我什么都招!”
“梁昱你有什么招式尽管使来,我一个字都不会说……啊嗯!!”
那人话还没说完,已经有狱卒拿了一把滚烫的烙铁直接封住了那罪犯的嘴,罪犯痛苦狰狞着面目,双唇被烙铁缝合,哪怕周身的青筋都爆了出来,嗓子眼里也发不出一个完整的字来。
梁昱淡然的抬眼看他,语气森然:“既然不想说,那以后都不必说了。”
空气中传来腐肉被烫熟的难闻气味,郑月蛮心中一颤,后背都开始发毛,恐惧攫取着她的神经,叫她两边的太阳穴都紧绷着。
但她知道,梁昱是故意给她看见这一幕的,她不能表现出半分害怕来。
梁昱大步跨过去,在堂审的上位坐下,懒懒地靠在椅背上,一副倦怠漠然的模样。
“进了北镇抚司的诏狱,各位想必也没指望着能活着出去,但劳烦诸位想清楚,你们还有家人,友人,是否他们也和你们一样。”
梁昱抬手揉了揉眉心,语气中满是威胁:“骨头这么硬!”
这话落下,空气静默一瞬,这些一直扛着审讯没出声的硬骨头也都纷纷面上闪过一丝犹豫。
见众人的心防皆有松动,其中有人溃烂着浑身的伤口跳出来说了一句。
“梁昱!你不过是陛下的一条狗!便是这指挥使一职,也是你踩着生父的尸骨坐上来的,也不知你午夜梦回,你父亲是否会入你梦中朝你索命!”那人说着说着笑的癫狂:“哈哈哈哈……你这杀父夺权的佞臣!手上沾了这么多血,以后的结局又会比我们好到哪里去?”
关于梁昱手刃生父一事,郑月蛮也有耳闻。
夏元十七年,那时候,梁昱不过十八岁,他还只是个指挥佥事,而他的父亲梁朝宗才是金陵卫指挥使。
那年,番邦勾结,暗探入京,正逢上灯节陛下亲赴城门祭祀迎灯,混在人群中的番邦暗探杀出重围,剑指陛下。
事发突然,梁朝宗为了保护陛下,失手被暗探擒住,并且要求用凉州卫的布阵图来交换梁朝宗的性命,没想到十八岁的梁昱竟然架弓引箭,三箭齐发,直接射穿了梁朝宗和他身后的暗探。
自那以后,北镇抚司和金陵卫全归梁昱所有,陛下也视他为最锋利的刀。
汴京众人也都对这个少年成名的佥事议论纷纷。
杀父夺权,皇权至上,没有人比梁昱更加冷血无情。
郑月蛮听着这人歇斯底里的怒吼,悄悄打量着梁昱的神色,那人却淡然高坐台上,神情并无半分不妥,像是尽数接下这罪犯的条条罪名和诅咒。
梁昱单手挎着刀,另一只手支着头,眉眼森冷。
“所以,无论是谁,与朝廷作对,都会死在这把绣春刀的刀下,连我父亲都是如此。”梁昱冷冷的笑了一声再次抬眼看过去:“你又觉得……你当如何?”
说完,梁昱再一抬手,狱卒得了示意从一旁拿起浸了盐水的刀,一把伸手将那罪犯的舌头拽了出来,接着没有丝毫犹豫的割下了他的舌头。
鲜血迸溅,乱七八糟的溅了那狱卒一脸,而那个罪犯双脚忍不住在空中胡乱蹬了几下,额头上的青筋瞬时暴起。
他嗓中痛苦的呜咽几声,接着就翻了白眼晕了过去。
郑月蛮胃中一股不适上涌,她扶着刑讯室的墙忍不住作呕。
“呕……咳咳咳……”
眼眶都快咳出泪来,郑月蛮不住的拍着胸口处顺气,视线模糊不清的间隙,她抬头看了一眼梁昱,发现梁昱也正好整以暇的看着她。
“咳咳咳咳……“
梁昱松开支着头的手,从腰间摸出根细细的银针,放在案上,面色淡然的出声。
“说吧,接近我,究竟有什么目的,或者说,你想通过我,探查什么?”
银针一闪而过一道白光,郑月蛮边咳边笑。
“咳咳咳咳…..大人不如想想,既然我用银针惊了马,有意逼你出手救我,又为什么故意将针留在马身上,叫你发现?”
梁昱伸手摸了下银针,那日马背上眼前姑娘颤抖的样子还在眼前,他身体后仰,陈述。
“大约是……县主知道,我不大喜欢蠢人。”
郑月蛮愣了一瞬,又笑出声来:“梁大人不愧是陛下最信任的人,总是料事如神。”
“所以,接近我,是想查什么?”
郑月蛮站直身体,目光无所畏惧的迎上去,不答反问:“大人难道不知?”
“十年前林氏一案的真相如何,我并不知晓,也不关心,只不过这案子陛下既然说了不许人再查,那无论是谁,但凡沾手,我必杀之!县主,还请……三思!”
“你不会杀了我的。”
梁昱眯了眯眼:“哦?”
郑月蛮肯定道:“若是大人想杀我,早在一开始知晓我在查此案的时候,就会动手。”
“那县主便猜猜我为何迟迟留你性命?”梁昱举起银针看了看,嘲讽似的勾唇:“总不至于是,县主几番心机,真的叫下官……动心了吧?”
郑月蛮也打开天窗说亮话。
“我本意确实如此,只不过现在我好像发现更有趣的了。”
“什么?”
“大人屡次纵容,既然不是动心了,那观音斗胆猜测…….其实是大人也想知道,这最后查出来的真相……是什么样的。”
梁昱不答,试探的目光在郑月蛮身上逡巡。
身边隔间里的的刑讯声好像慢了下来,良久,梁昱收回目光。
“无论真相是什么,林氏一案,绝无翻案的可能,这是陛下的意思。”
“那大人的意思呢?”
“陛下的意思就是我的意思,我向来不是什么公正廉明的审查官。“梁昱语气一顿,漆黑的眸中聚着一道看不清的围墙:“梁昱……只尊皇权!”
郑月蛮目光更加决然,她收了一贯清澈的眼:“观音一介女流,只知道既我生于大夏,长于大夏,我外祖一生又为大夏鞠躬尽瘁,就该有人给他一个公道!”
“公道?什么公道?既你生于大夏,也该明白,无论是中原还是彼时的硕北,圣上就是公道,圣旨便是真相!”
郑月蛮忽然笑了一声。
“看来他们说的没错。”
梁昱握紧拳头:“什么?”
暗色光线下,血腥味不断冲着鼻腔涌来,郑月蛮立于堂下,目光灼然,她一字一句,极具嘲讽。
“梁大人果然是一条最好的狗。”
空气静默,梁昱撩起眼皮注视着下方,周身暗流涌动,气氛冷寂。
“梁大人,我知皇权独尊,亦知道人在高位的无可奈何,可生我之父母,养我之高堂,我虽有个不堪一谈的爹,但却有极好的母亲和外祖,若是他们还在,我也不会像今日这样,以身为饵,与梁大人周旋于这污糟的诏狱之中,我会有顶好的婚事,夫妻和顺,顺畅一生。”
说着她少有的哽咽一下。
“梁大人,我也曾有机会,像这汴京所有的贵女一般,清澈明朗,而不是现在这样……”她一字一句说的慢而沉:“满腹筹谋,心机深重。”
“你就连死都不怕吗?”梁昱骨节捏的作响。
“死?”郑月蛮似乎是轻笑了一下。
“我林氏一门死的人还少吗?梁大人?”
似乎根本没想过要个回答,她说完就抬腿往外走,身后此起彼伏的呻吟声好像再次卷土重来,在耳边回响。
梁昱放纵自己眼中的愕然尽数显露,密不透风的裹挟感像是块浸湿过后的海绵塞住他的呼吸,叫他仿佛置身在一片深海之中,久久不得救赎。
刑讯室内十年如一日的腥臭脓水的气味在这一刻另他坐立难安起来。他不自觉的握紧双刀,背后像是伸出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攫取住他的命门。
他莫名其妙的生出一种无力感来。
身子越坠越厉害,身后罗远的声音抓住了他摇摇欲坠的神经。
“大人?”
梁昱大口呼吸一次。
罗远顺着他的视线往门口看过去,人影消散,唯有一缕药香残留,与这阴冷的诏狱格格不入。
诏狱都是一只脚踏进鬼门关的人,何曾有人用过药?
“我们的人已经找到县主从江洲带进城里的那人了,要不要杀了?”
梁昱罕见的烦躁,他眉心拧起。
“不用,静观其变。”
罗远有些疑惑,但还是领了命令。
梁昱内心自嘲,这姑娘足智并不在自己之下,甚至这看透人心的本事,也比他强上一些。
她说的没错,他早就奉了陛下的密令,秘密调查林氏一案。
他也需要知道真相。
否则一开始,他早就会对这野心昭昭,兴风作浪的姑娘直接动手,没有半分犹豫。
陛下的意思是,金陵卫大张旗鼓的查,太容易引人察觉,便让这姑娘做马前卒。
等真相水落石出,她也会和林氏一样,被秘密处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