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概是根本没想过梁昱会在此时出现,郑国公眼中闪过一丝惊讶,不过一瞬他又正色如常。
“原是梁大人来了,未曾远迎,倒显得我们国公府失礼了。”
梁昱摆摆手,轻笑一声:“岳丈大人唤我珩之便好,今日乃是观音回门,珩之作为国公府的新婿,理该到场,不过北镇抚司有要紧的公务处理,这才来迟了一步,还望岳丈恕罪。”
寒暄的话到此为止,梁昱目光扫向王氏手中的檀木匣子,又状似无意的问道:“这匣子里的东西是造成什么误会了吗?”
这话一问出口,王氏瞳孔睁大,微微泄露出害怕,毕竟面对的是陛下身边圣眷正浓的近臣,她怎么也不敢与梁昱直面对上,犹豫再三还是没接话。
还是郑国公到底见过世面,不动声色就将话头接了过来。
“不过是后宅的一些私事,就不劳烦贤婿费心了,既是回门,那我这就叫夫人准备席面,还请贤婿赏脸,今日定要好好与我喝上两杯!”
王氏乍然听见这声夫人,心中由慌乱转为欣喜,忙应道:“是,是,奴这就去……”
“慢着,夫人?”
郑月蛮弯了弯唇问道:“爹爹这就要将姨娘抬作正室了?”
郑国公脸色阴沉的仿佛能滴出水来:“哪有女儿胆敢当众置喙当爹的后宅之事!珩之还在这儿,也不怕叫人笑话!”
大约是站的有些久了,郑月蛮忽然觉得腹中有一阵恶心,她勉力浅浅的呼吸几口,才平复下这股不适,但到底身子骨还是弱,忍不住的咳嗽两声。
“咳咳咳。”
梁昱不动声色的伸手揽住她的肩膀,粗糙而布满老茧的大手虚虚的落在郑月蛮的右边胳膊上,叫她借着这股力整个人都松快了许多。
郑月蛮微微一愣,接着继续开口。
“姨娘多年操劳,确实也该给个名分,不过母亲生前曾说死后想自由自在,不如今日……”
郑月蛮抬眸,一双晶亮的黑眸没有半分温度的盯着郑国公,一字一句,寒意乍现。
“不如就请爹爹高抬贵手,写上一封放妻书,母亲的牌位我今日便带走,往后再也不入国公府的门!”
“你放肆!”郑国公像是根本就没想到会从郑月蛮口中听到这种大逆不道的话来,气的连在梁昱面前基本的体面都维持不住。
在这女子依附男子而过活的世道,竟有人扬言让自己的父亲给早死的母亲写放妻书?
任谁听了这番言论,都会觉得太过石破天惊。
就连梁昱都忍不住垂眼去看她,日光照亮她的睫,叫她整张脸都生动起来。
她虽表面平静,可梁昱知道,她隐隐在发抖。
梁昱审问过太多人。
也看过太多眼。
他确信,那不是害怕,而是一种他看不懂的,要去某种东西割裂的决然。
“你这个混账东西!你……你……咳咳咳!”
郑国公捂着胸口,不住的咳嗽,看上去像是被气极了,王氏和郑月卿立刻扶上去。
“嫡姐这是说的什么话!先夫人已经故去七年了,你竟还想着让爹爹与先夫人合离?身为人女岂能说出这番倒反天罡的话来!我看是嫡姐得嫁良婿,又得了县主的尊位,早就已经不把我们小小郑国公府放在眼里了吧!”
“住嘴!”王氏假模假式的喝住郑月卿的话,装的一副委屈求全的样子,声泪俱下的看向郑月蛮:“县主可是在怪奴刚刚要将先夫人牌位移出宗祠一事?这事实在是误会,是奴瞎了眼聋了耳,轻易听信下人的谗言,只怪奴太爱国公爷了,生怕有一丝一毫的可能怕辱了国公爷的名声,先夫人未出阁前与奴乃是手帕交,奴是知道她与那秦伯阳交好的,这才听到谗言后不做他想,误会了先夫人,县主要怪只怪奴就好,千万不要和国公爷置气啊!”
王氏这一番话,面上抢头将所有过错揽在自己身上,不断告饶博取郑国公的同情,实则又重提了林氏出阁前与男子交好的事实。
一旦怀疑在郑国公心里生了根,哪怕只是捕风捉影,他也必将把这件事视作眼中钉肉中刺,这是人性使然。
况且从古至今,有哪个男子能够接受自己的夫人有其他相交的男人?若是这事传了出去,郑国公怕是脊梁骨都要被人戳断。
果然,即使那匣子里根本不是什么所谓的林氏与外男私通的书信,郑国公也不是完全信任林氏。
“你求她做什么!我还活着呢!这郑国公府我还做的了主!”郑国公将跪倒在地的王氏一把拉起来,伸出食指狠狠的指向郑月蛮:“你以为就算没有那些鸿雁传书,你那母亲又是什么清白的!你一个嫁出去的外女,我国公府要抬哪个姨娘,还是要逐哪个夫人出府,还轮不到你来管!”
说着,郑国公朝外叫人:“来人!上家法!是我平日太过骄纵你这逆女!竟叫你在祖宗面前说出如此荒唐的话来!今日不当着祖宗的面重重罚你,还如何向列祖列宗交代!快!把家法拿过来!”
习妈妈几人听见这个,立刻小跑要出祠堂,刚走到门口,梁昱抬手示意一下,外面站着的打手立刻上前围住门,挡了里面人的去路。
郑国公铁青着脸看过来,梁昱懒懒的抬眼迎上去。
视线交错的一瞬,梁昱冷了声调。
“岳丈这是要当着珩之的面,对吾妻用刑吗?”
祠堂内香烛还未燃尽,香烟像是白色的游蛇一路蜿蜒攀上梁柱,最后由吹进来的四月微风轻轻吹散。
梁昱一张漂亮的脸隐在香雾后头儿,明明灭灭的,看不清情绪。
可他偏偏沉着眼,一双墨似得眸子冷冷的瞧着人,像是那把绣春刀已经出了鞘,不自觉的叫人忍不住不寒而栗。
郑国公几分慌乱的错开视线,压着声调。
“梁大人这是要插手我们国公府的家事吗!”
郑月蛮从未有过这种感觉,从小到大,从前世到今生,她都像是一棵松柏,除了自己毅然决然的矗立着,从未想过依靠其他人,而此刻,这个和她被迫成婚,人人厌怕的阎王官大人,居然叫她平白生出一股名为安全感的东西来。
但终究与他成婚已经算是她的筹谋利用,郑月蛮终究是不想将梁昱拖进郑国公府这一堆污糟的泥泞里。
想到这儿,郑月蛮正欲开口,却被肩上那只手轻轻一带带进怀里断了话头。
郑月蛮久病成医,对气味尤为敏感,大约是梁昱在北镇抚司的时候总沾上血腥味,所以他的衣裳常用檀香熏盖,只稍微靠近,就能闻到他身上的檀香味,与祠堂种浓厚的香味不一样,他用的檀香清冽好闻,叫人闻了不自觉沉醉。
从未与他如此靠近,近到郑月蛮能听见他说话时滚烫的心跳。
“珩之没兴趣插手岳丈的家事,可我梁昱的妻子,也不是随便就能叫人碰的。”
这是今天的第二次,他称呼她为……妻子。
搂着她的手紧了紧,那人继续开口。
“左不过是一桩后宅之事,大约不会比北镇抚司的案子难审,既然大家对此事有疑,不如将涉案一干人等全都带去北镇抚司。”
梁昱若有似无的勾了勾唇,狭长的眼缝微微蹙起:“不出一日,本官定会给众人一个真相。”
这话一出,王氏和郑月卿立刻脸色煞白,就连郑国公都忍不住瞪大眼睛,微微张了张嘴,一副不可置信的样子。
北镇抚司是什么地方?就算你是大罗金仙,进去也要脱层皮出来,管你是什么公爷王爷,梁昱从来不怕的就是对付这些亲王贵胄,甚至将他惹怒,他的绣春刀下也不乏世家大族的亡魂。
而此刻他不再自称小字珩之,不再自称小婿,而是轻而易举的拉开距离,自称本官。
这是威慑,也是警告。
也就是说,若是他愿意,他可以给他们脸面,做一副贤婿的模样,若他不愿意,哪怕你郑国公府与他姻亲已结,他也照样做得那个令满朝文武闻风丧胆的阎王官——梁大人。
王氏骨头一软跌坐下去,这次是真的染了哭腔。
“梁大人饶命!国公爷您快替奴向梁大人求个情啊!奴一柔弱妇人,怎么也去不得那北镇抚司的诏狱啊!”
“兄长饶命!”郑月卿也跪了下去,嘴唇都在颤抖。
若是比起胸无城府的梁祁,她更是害怕这个喜怒不形于色的兄长。
梁昱撩起眼不说话,怀里搂着的姑娘身上的药香隐隐传来。
倒是有些奇怪,平常梁昱总觉得鼻尖的血腥味从不间断,叫他半夜都睡不好觉,他也吩咐过下人将他的衣物都用上好的檀香熏过,可那血腥味经久弥漫,久久不散。
此刻,郑月蛮身上若有似无的药香自下颌处散浸鼻尖,仿若萦绕周身多年的血腥味就这样散开来,叫他周身舒畅。
怀中的人挣扎了一下,他回过神松了力道。
郑月蛮一张白皙的小脸钻出来,那双小鹿似眼安抚似的朝他眨了眨,接着她又转过去看着冷着脸的郑国公,眼神刀锋般锋利。
“敢问爹爹,母亲私通一事,还要查吗?”
郑国公不是傻子,在这朝堂上,没有实权的爵位不过是过眼云烟,他人当前称你一声公爷,背后不过把你当个任人欺压的软柿子,所以他此刻绝不会真的要与梁昱撕破脸。
郑国公缓和了一下面色,放软态度:“今日这事原是爹爹误会了,爹爹这就叫人重新为你母亲修牌位,再请静安寺的法师来替你娘做法拜谒。”
这样一番话,在场的任何人都听得出来,郑国公在示好,也在朝郑月蛮,不,应该说是梁昱服软。
他堂堂国公爷当着一众下人的面朝自己这个粗鄙不堪的女儿认不是,这种屈辱叫他整个五脏六腑都揪住。
万万没想到,更大的屈辱还在后面,下一秒,他听见郑月蛮似乎夹着嘲讽的声音。
“爹爹没有误会,我说……还请爹爹签了放妻书,我会将母亲的牌位带出郑国公府,从此她只姓林,与你再无瓜葛,至于你要抬哪个姨娘为正室,我亦没有任何怨言。”
“你!”郑国公额头上青筋暴起,终于忍无可忍一般大步上前猛的扬起手。
郑月蛮还未来得及反应,那只手已经被另一只骨节修长的手牢牢钳制住。
梁昱眼角都泛着冷意,他微微用力,郑国公就疼的脸上泛红,整个人松软到要摔下去。
“你不过是个……是个区区金陵卫指挥使,竟敢……敢对我动手!啊!”
郑国公疼的目眦欲裂,唇角抽搐,郑月蛮也被这一下给惊的愣在原地,忘记了动作。
梁昱再加重几分力道,寒冰似的眼一一扫过堂内众人。
“本官不想重复第二遍,观音是我妻子,还请各位……”
一字一句:“高,抬,贵,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