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终这巴掌还是没有落下,这一次,依旧是她赌赢。
郑月蛮从未觉得如此畅快过,她抬眸嘲讽似的看着收回手愣住的郑国公,语气张扬。
“爹爹,您瞧,是非定论,自有陛下替您困扰。”
郑国公讶异的看着面前的女儿,恍然觉得对她竟然如此陌生,像是第一次认识一般。
宣旨的公公已经进了院门,郑月卿小声嘟囔一句:“这么快都闹到陛下那里了?这贱人不会连累我们全族吧?”
一直没说话的梁祁瞪她一眼,轻喝一句:“还不闭上你的嘴!”
郑月卿到底还是不敢与自家夫君对上,脸色难看的垂首不敢再说什么。
院内众人跪在地上高呼万岁,陛下身边的德公公双手揭开金色布帛,声线微扬。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今有郑氏月蛮县主与金陵卫指挥使梁昱情投意合,缘分天定,朕心甚慰,特此才子佳人金匾一副,玉如意一柄,以贺大喜,钦此!”
话音落下,几个公公将一副镶了金边的金匾抬了进来,郑月蛮抬眸看了一眼,上书“金玉良缘”四字。
郑国公沉着脸正欲领旨谢恩,远处还未来得及离去的梁母面如土色,脱口而出:“不可!”
“娘亲!住口!”
德公公刚刚将视线放过来,梁母的话就被梁祁打断。
“公公宽宥,家母实则是个妇人,必是因为兄长受伤担忧所致,这才口不择言,但梁家绝无抗旨之意,如今阿兄昏迷不醒,梁祁这就代兄接旨,多谢陛下赐婚!”
梁母也意识过来刚刚自己做了什么大逆不道之事,身子抖了抖忙俯身下去跟着道:“公公恕罪,臣妇绝不敢抗旨。”
德公公将两人的一言一行都看在眼里,他自小服侍皇上,天子近前侍奉,他自比也算是八面玲珑,今日一早右相匆匆进宫向皇上禀明了昨夜新封县主行的这桩荒唐之事,陛下当即下旨赐婚。
不过……
“梁夫人不必担忧,咱家刚刚什么也没听见,只不过,陛下还有道口谕,说是梁大人受伤在身,县主昨夜既然已然入了梁家门,便就省了那些个儿规矩,这成婚之礼就免了,过后陛下自会亲自替县主赐下嫁妆送来梁府。”
这道口谕叫在场的众人面面相觑。
陛下这是何意?
既然圣意已经决定要偏袒这位新晋的县主,又何必再给她一巴掌,连婚仪都不许她操办?
那堂堂县主就这样进了梁府的门,岂不是会沦为整个汴京的笑柄?
郑国公脸色一阵白一阵红,完全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梁母更是低着头不敢动作,至于郑月卿眼里的笑意根本藏不住。
一阵沉默,还是郑月蛮率先开口,深深叩首。
“臣女!多谢陛下,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众人幡然醒悟,纷纷埋首下去,齐声高呼:“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德公公满意的扫了一眼众人,最终视线落在郑月蛮身上,他笑了笑:“县主金枝玉叶,但这桩婚事毕竟是县主自己所求,如今已然算是求仁得仁,还望县主日后孝敬婆母,侍奉夫君,要多加用心些才是。”
交代完这句,德公公领着一众公公转身离开了院子。
院内众人起身,梁母气的几近晕厥,她刚想指着郑月蛮再骂几句,一旁的梁祁过来拦住她。
“娘亲,这是陛下钦赐给阿兄的婚事,况且阿嫂她毕竟是县主,如今德公公还未走远,不可造次。”
梁母被说的下意识回头去看德公公离去的方向,接着她还是忍不住狠狠瞪了郑月蛮和郑国公一眼,这才也抬腿离开了小院。
郑国公双手背过身后,脸上都是阴沉之色。
“既你已嫁人,往后便不再是国公府的人了,这便叫人将你的东西搬过来,往后……”郑国公看了眼前人一眼:“你好自为之。”
郑月卿见梁祁和梁母已经离开,胆子也大了起来。
“堂堂县主成婚居然没有婚仪,这往后郑国公府在汴京还怎么抬得起头?真是一人无用……累死三军。”
郑国公鼻孔出气,哼了一声,大袖一甩,转身离开,郑月卿刚要继续开口挖苦讽刺,郑月蛮终于出声。
“日后我与庶妹又在一个屋檐下,抬头不见低头见的。”郑月蛮又笑:“咱们……来日方长。”
郑月卿忽然想通什么,面色一变:“你!”
郑月蛮知道她心中所想,笑的更欢。
“都说庶妹命好,得此高嫁,为了能做上庶妹的嫂嫂,姐姐我……可是煞费苦心呢!”
“你居然为了对付我,拿自己的婚姻当作儿戏!”郑月卿大惊。
“送客!”郑月蛮点到为止,不再与她纠缠。
等喜珠将人强行推了出去,郑月蛮这才听见屋内的动静。
郑月蛮踏进屋子,果然看见梁昱靠在床头处,神色自若的喝着一盏茶。
“梁大人是何时醒来的?”郑月蛮也不意外,进屋兀自坐下。
“大约是在县主让我娘成全你一片痴心的时候。”经过一夜的鏖战,加上又受了些伤,梁昱的眉眼处倦懒至极:“倒是看了好大一出戏。”
“梁大人果然沉得住气。”
“那也不比县主谋算至深。”
既然目的已经达到,郑月蛮也不想再跟他绕弯子。
“梁大人不必对我多加怨恨,我这么做也是在帮梁大人。”
“哦?”梁昱勾唇,眼尾处的褐色小痣招人又魅惑,“愿闻其详。”
郑月蛮给自己斟了杯茶,娓娓道来。
“梁大人身为天子近臣,十八岁的年岁就已经执掌北镇抚司,便是王公贵族亦不放在眼里,况且梁大人又生的神仪明秀,朗目疏眉,该是多少贵女心仪之人?可为何到了二十之岁,还未娶妻,孤身一人?”
梁昱看着面前的少女,双颊上还残留着红肿,面色也看着羸弱不堪,可她丝毫不曾在意,侃侃而谈,一副尽在掌握的样子。
“那县主便说说,这是为何呢?”
郑月蛮目光望向他,黑眸剔透又清亮,像是山间的第一抔清泉,清冽的叫人望而生津。
“众人只道金陵卫指挥使是陛下最信任的一把刀,可是这刀既得陛下信任,就该干净,就该无暇,是以这些年来,梁大人孤身一人,从未听说与任何人相交,至于娶妻,母族身份低的,配不得天人之姿的梁大人,母族显赫权盛的,陛下又怎能放心将梁大人绑在别人的船上?想是陛下也为梁大人的婚配日夜难眠吧。我郑国公府,虽有显赫爵位,奈何并无实权,这样来看,我配梁大人何尝不是了了陛下的一桩心事,亦是打消陛下对梁大人的最后一层试探,那梁大人您说……我是不是帮了梁大人?”
梁昱不说话,一双眸中漆黑一团,他绷着下颌,面色冷然,侧脸优越的轮廓被光线照的透亮。
郑月蛮忽然就紧张起来,手心捏得紧紧的。
不知道过了有多久,梁昱低沉的声响起,蕴藏着不易察觉的冷意。
“我竟不知,县主一介女流竟对朝堂局势如此了如指掌,可这世家大族中,不乏有身份尊贵,却无实权的世族女子,县主又如何知道,陛下会应了你这份情?”
“这婚事必是正中陛下所想,陛下自然顺水推舟。”
“哦?既如此,那陛下又为何不准了婚仪,叫天下人耻笑于你?”
郑月蛮捏紧茶杯,似是试探,又像是在陈述事实。
“大约是我屡次利用陛下的愧疚,帝王之尊,总是该警告我一下的。”
话毕,一阵疾风突然袭来,梁昱以极快的速度夺过床侧的绣春刀,然后气沉丹田,长刀擦过郑月蛮的脸侧飞了过去,最后牢牢钉在墙上。
“蹭!”
光影一闪,郑月蛮鬓边的发丝被锋利的刀尖划破,丝丝缕缕的落在茶杯里。
“县主知道的比我想象的多。”
梁昱面色沉下来,双眸寒意四起,郑月蛮坐在两米之外都感受到杀意的崩现。
梁昱是多聪明的人,她屡次靠近,如今更是登堂入室,他绝不会认为郑月蛮只是个没有什么城府的普通女子,况且以他的手段,她派人数次去江洲查探一事早晚会被知晓。
林氏一案,她要查,瞒不住梁昱。
而此刻只有将自己的真实想法和盘托出,梁昱才不会怀疑更甚。
这次交心,是示弱,亦是献诚。
可梁昱效忠陛下,林氏一案真相是什么他必定是一清二楚,他是陛下的一把刀。
而这把刀会在什么时候挥向郑月蛮,她不知道。
还好,不是此刻。
撑着一口气面色未动,郑月蛮却发现抬手端起茶盏的时候,竟控制不住的颤抖。
心中的害怕暴露无遗,床边传来梁昱一声嘲讽似的冷笑。
“我还当县主是虎胆雄心,从不知道害怕两个字如何写。”
郑月蛮索性任凭手抖将茶杯摔在地上,茶水四溅,她面色发白,唇色也白,连开口的时候嗓音里都有颤意。
“我自然是怕死的,可大约是瞒不过梁大人。”
少女的眸子忽然亮起,她侧眸看过来,深深的望进梁昱的眼里,梁昱看见她眼中的晶亮,像是四月的蔷薇,竟然耀眼的好看。
“梁大人,我活不了多久的,就拜托你,忍一忍,再忍一忍。”
这是第一次,梁昱在她的眼里看不到任何狡黠之意,褪去那些故作姿态的伪装,他从她身上竟看到了无尽的颓唐。
不像任何一个十八岁的少女,她像是穿过一世的狼藉,最终还是无法面对自己既定的命运一般,可怜的让人频频恻隐。
梁昱觉得好像有一根线轻轻的扯住了他的呼吸,叫他心头闷住,再开口时,他的声音有些暗哑。
“那便……如县主所愿,不过有一句话我要奉告县主,有些事,就算你知晓也最好是全然咽下,不要妄图挑战皇权,陛下终究是九五至尊,愧疚于他而言,不过是镜中月,并无实用。”
见他收回目光,也敛了周身的戾气,对面的姑娘肉眼可见的松了一口气,紧绷的背部跟着放松下来。
郑月蛮扯出一抹笑,并未继续刚刚那番对话,而是另起话头。
“你我既是夫妻,往后还请梁大人唤我小字……”
“观音。”
要说出口的话被人提前截去,郑月蛮微微一怔,不过瞬间又恢复过来。
“是观音,我娘以前总说,观音在上,必会对我多多疼爱,像疼爱自己的孩子。”
胳膊上的剑伤还在隐隐作痛,呼吸的间隙里,梁昱没来由的生出异样的感觉。
他错开眼神,平淡交代。
“我与母亲分府而居,我那母亲大抵也是不愿见你的,往后晨昏定醒,观……你可直接免了。”
“那如何能行?身为人媳,岂可如此敷衍婆母?往后我日日都要去与母亲说话的。”
“那请自便。”
“夫君,明日……”
梁昱上一秒还觉得这姑娘不识好歹,心中压制不住的泛起了一股燥意,下一秒又被这声生涩的夫君唤的不由喉头一紧。
不自然的垂眸,梁昱瞥见床边胡乱塞着的红色盖头。
恍惚间,他想起昨夜花轿里,有一只细手将这盖头盖在了自己脑门上。
便是这样一顶盖头,就叫他堂堂阎王官就如此狼狈的成亲了吗?
梁昱不动声色地将盖头拿过塞进了袖中,继而抬眼看过去。
“怎么了?”
郑月蛮话说了一半又咽下,丝毫没有注意到对面人的动作。
“没什么,夫君好生歇息,我叫镜月进来给你把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