店小二不认识桃挚,因而此时还在左看看右看看。
可现在镇上哪里还有人不知她是棺师,许是过几日他再知晓,就会吓得屁滚尿流了。
桃挚面不改色,拿出几个铜板:“许是客人有什么事先走了,我们下午也要离开了,劳烦帮忙找辆马车吧。”
小二当即被找来的生意吸引,掂了掂铜板,吆喝了句“好嘞”,便屁颠屁颠地离开了。
屋中女子似是因为自己引发了场小风波而感到抱歉,将手放在腰间,垂下长睫,对他们福了福身。
桃挚看着店小二离开,对上了女子的目光。
她正要开口,便见女子屈腿再起身没有站稳,身子摇晃了一下。
桃挚反应很快,大步迈进了屋,将人扶住。
大抵是这场景过于熟悉,她下意识收紧扶人的手:“早知姑娘是要来寻我,方才倒不如和我们一起走了。”
“你们见过?”杨九楠判断着眼前的场景,又抓住了重点般,“等一下,这、这位姑娘莫非是……”
本是扶起就可以松手,可他上前,桃挚仍握着女子的手:“就是你想的那样。”
杨九楠张张口,还有其他问题要问,桃挚先一步想起什么:“对了,小九,能否下楼帮我问问马车大概什么时辰能到?”
杨九楠奇怪这不就刚让人下去找,怎么就要去问了。
但他还是应道:“啊,好。”
桃挚对他笑了笑。
他有些犹疑,走了几步半回过头。
可就在他回头的瞬间,他正巧见桃挚放开了女子的手。
那因行礼而缩上去的衣衫拂过女子的手背,而即便是一闪而过,他依旧没法看不见,女子手臂上那道触目惊心的伤疤——
那是皮鞭抽到皮开肉绽留下的伤。
杨九楠转回头的目光凝滞,待他想要再次转头说些什么,忽地有人推了一下他的背:
“往前走。”
杨九楠一怔,很快听迹亭台又说道:“你能发现的,她肯定早就发现了。”
***
往生门中,四大家祠围绕着往生殿各居一隅,从形制到排布皆透露着庄严肃穆。
唯有一家祠后门,绿柳沿湖处,两人设棋局对坐。
一人身着白衣,摇着扇子。
天气炎热,他却一副翩翩然模样,不见半分狼狈。
只见他落下一子,对人笑道:“我问你,你可是又抢原家生意了?”
对面的人面无波澜:“怎么算又抢,第一桩生意是他们自己不愿意做,我才接过来的。”
白衣人颇为无奈:“话是这么说,可这全往生门都不愿意接的生意,你转头就给了那个刚从无间狱里出来的小鬼,不是摆明了打原家的脸吗?”
对面的人执子看着棋盘:“我没想那么多。”
白衣人:“你是没想那么多,你哪里还有心思想别的。”
听着那话里有话,桃无舟终于把棋子一放:“欧阳枫,你还下不下?”
被唤了全名的人笑出了声。
欧阳枫全身灌着仙气儿,眼中却带着几分暗影:“行,不说了。”
只摇了摇扇子又问:“那第二桩呢?”
桃无舟没了兴致,索性收好棋子,站起了身:“第二桩也不是我抢的,是原姬让给我们的。”
欧阳枫挑了挑眉。
“说是赔礼,”桃无舟看他一眼,“也不知是为谁赔的礼。”
欧阳枫笑笑,没有出声,只翻出往生簿看了看。
他翻了来历,又翻到后面。
“可鞭伤,烫伤,指骨、脚踝不同程度裂缝……”他低声念道,“这可不是桩简单生意啊……”
可桃无舟只弯腰在往生簿上画上一道。
而后转过身,望着平静的湖面,淡淡说道:“总比断手断脚的要好。”
***
房内,女子半褪衣衫,桃挚看着她背上大大小小几十道伤疤,移不开脚步,亦说不出话。
只听那女子回过身:“桃棺师,这桩生意不能不做吗?”
房外,迹亭台环胸背对着门而站。
杨九楠就在他边上,他觉得自己不该和太子并排站,可他又觉得如果他自己离开把太子单独留在这里更为诡异。
憋了憋,他还是在这沉默的诡异中败下阵来:“那个……殿下这样离开桃棺师没关系吗?”
迹亭台没兴趣解释,道了句:“没关系。”
“……这这样。”杨九楠顿了顿,又加了一句,“那可真是太好了。”
“……”
不知为何,说完话,更诡异了。
幸运的是,就在他坐立难安几乎要给跪一个了,房门被拉了开来。
桃挚从房中走出,跟在她后面的,还有另披了件长衫的女子。
杨九楠赶忙给让开位:“桃棺师!”
迹亭台回身,先是看见桃挚,转而目光又落到了她身后女子身上披的长衫。
女子较常人瘦弱得紧,那长衫在她身上宽大了许多,正好罩住她的身子,还长出一些。
在旁人看来或许有些奇怪,但迹亭台只是目光划过身穿单衣的桃挚,没有说话。
杨九楠也注意到她少了件外衫:“您的……”
在他说完前,桃挚扶着女子转向楼梯口,先一步说道:“走吧,该出发了。”
马车上,破天荒的,桃挚和女子坐在了中间。
桃挚也没想到,她上马车的时候,太子爷已经先行坐到了左侧,她和女子便自然而然地坐到了中间。
而另一侧,着实有些目光让人无法忽略。
想来女子也注意到了这目光,轻轻掀起眼睫,对上了杨九楠的视线。
杨九楠靠着女子那侧而坐,被抓了个正着,局促不已:“抱抱歉……”
女子却先开了口:“我名为蓉雪,小九公子叫我阿雪便可。”
听女子跟着桃挚喊他小九,杨九楠有点结巴:“阿、阿雪姑娘。”
蓉雪笑了笑,垂眸低头,语气轻缓:“因我死前喝了许多药,药草性凉,滋养了诸多阴气,影响了亡魂的浅淡。方才匆匆赶来,见小九公子能看见我,却又分辨不出我是亡魂,一时迷惑,出于谨慎,才没有告知,还望见谅。”
杨九楠没想到人家先一步将他想问的都解释了,还如此客气有礼,一时竟不知要说什么。
蓉雪却态度温和:“今日我躲在林中恰好听到了自己的名字——我死后常躲在金银镇外。”她道。
“我听到自己的名字,出于好奇便多听了一会儿,没想竟听到了我自己的生意,我听不真切,只听到说会把生意让给一位姓桃的棺师,而这位棺师正好就在金银镇上。所以我才会匆匆跑去寻人,说来也是天意弄人,没想到我半路在城外撞的竟就是桃棺师。”
天意弄人这个词,让桃挚侧眸看了身旁的人一眼。
“原来如此。”
他正想再说什么,突然一个小坡,马车向高处驶去。
大抵是马车不稳,马车外车夫一个甩鞭。
马的嘶鸣响起,几人没有防备,摇晃着向后靠去。
蓉雪惊呼一声,杨九楠没多做思考,伸手挡了下身边的人:“阿雪姑娘,小心!”
蓉雪下意识抓住了他。
马车有惊无险地上了坡,杨九楠急忙扶起人:“你没事吧!”
蓉雪只是没坐稳,倒也没什么大事,可她坐直后却是愣了愣,看着自己的手,松开道:“你……可以碰到我?”
此话问出,杨九楠也是愣了个神。先前蓉雪对他能够看见她没有那么惊讶,没想到对他能碰到她却很是愕然的样子。
杨九楠正要解释,只听外面车夫喊道:“公子小姐,马车只能到这里了,前面是座山,马车上不去了。”
桃挚不知何时看向他们那边,闻言收回视线,拉开车帘:“先下去吧。”
几人先后下了车,桃挚下车,眼前是座迷雾环绕的高山,这个距离看不真切,山隐在雾中仿佛有耸入云霄这么高。
她感叹了声,从身上去摸荷包。
这次路途近,桃挚并未喊桃家小厮,而是自行雇了辆马车。
她正算着钱,车夫却不知看到了什么,瞳孔放大,一把收起手中的钱,慌慌张张地上了马车挥了鞭子就跑。
“诶!”桃挚握着一个铜板,“还差一文没给你呢……”
她嘀咕着跑什么回过头。
话还没说完,忽听有人大叫,她不知发生了什么,就见先下马车的杨九楠边挥手边怪叫着往后疯狂倒退。
桃挚瞪大眼,眼见人马上就要撞上她,下一刻领子一紧,身子一倒,身后迹亭台拖着她一个转向,她就像个傀儡一样,脚在地上抹了个弯,斜直着身体脚在地上划出两条拖行的痕迹。
桃挚看着脚底的泥:“……”
另一边,杨九楠退得毫无章法,背后空旷,啪地一声坐倒在了地上。
只见他面前雾气中,忽有什么东西疾速追来,乍一眼好像一张白色的模糊人脸,未做好的面具模具般只见形状不见五官,越来越近越来越近,贴了过来,在杨九楠尖叫声要到达顶峰前,忽地停住。
而后像有东西在拉一般,顺着向后的风,雾气在空中拉出长长一条,唰地缩了回去。
杨九楠惊魂未定。
桃挚刚要开口,被他惊慌地打断,杨九楠指着那方向:“脸、脸!”
桃挚默了默,打算先同掌控着她后脖子的人交涉。
“殿下,”她扯着自己的领子,“虽然我很感谢,但您以后对女子能再温柔点吗。”
迹亭台看着她的死鱼眼,不知道是听进去了还是没听进去,手下一个用力,把手底下的人从“斜着”变成“直立”,然后丢开了领子。
桃挚踉跄几步,顶着死鱼眼回头:“……”
虽然她很想再和他理论一番,但她看着地上要被吓死的人,叹了口气,还是走到了杨九楠身前。
随后手往前面的重重雾气中一伸:“你再仔细看看,这到底是什么?”
杨九楠还遮着脸不敢看,桃挚已先一步把雾中的东西拨了过来。
他正张口要再叫,却看到从雾中岔出来的枝桠,一下呆住了:“这是,树?”
“对啊。”
桃挚好笑道,“这里的树枝桠细瘦,风吹歪了树,树枝穿过浓雾倒了过来而已,你以为是什么?真是脸追你啊?”
“……”
杨九楠脸霎时红了,后知后觉自己又做了件什么极其丢脸的事。
他低着头,人都蔫儿了。
可一旁从了下马车就很安静的蓉雪,不知想到了什么,忽地笑出了声。
桃挚眼里的好笑收住,不自觉看了过去。
只见蓉雪捂着嘴角,低眉勾起了一个浅浅的笑。
那笑太过好看,让人不自觉想探究,到底是怎样的过去能让她这样笑起来。
只是那笑也太浅,浅得在这种层层雾气围裹的地方,总让人觉得,蕴着很淡很淡的哀伤。
大概是没想到连蓉雪都在笑他,杨九楠脸上窘迫更甚:“连阿雪姑娘你都……”
蓉雪闻声,意识到自己的不妥,急忙放下手,脸上还带着残留的浅笑:“啊不是,只是想到了些有趣的事情,不是在笑小九公子。”
杨九楠只当对方是在安慰自己,耷拉着头从地上爬了起来。
蓉雪见他这样也不再多解释,轻声道:“这里常年被浓雾缭绕,尤其天气不好的时候,时不时会发生这种状况。”
言外之意,不用太过在意。
杨九楠晓得人家姑娘好意,苦着脸扯了扯嘴角。
蓉雪见状又笑了笑,微微偏过身,伸手道:“各位请跟我来吧,我带大家上山。”
……
这座山名为小行山,虽在山脚处看起来很高,但实际都是大雾缭绕给人的错觉。
蓉雪熟门熟路,虽身子不好,爬这座山却很是轻松。
这山背靠一座小城,能进城的都进城了,山脚下便不见什么人,上了山更是人迹罕至。
杨九楠跟在最后,看着周围伸手不见的,脚有些打哆嗦。
他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到最后一个的,只知道走着走着,太子殿下就走到他前面去了。
这座山本就诡异,越往上走雾越浓,再加上他先前在山下碰到了那种事,虽说只是误会,但是他还是越走越害怕。
他很想问问太子殿下,能不能和他换个位子,但他没有那个胆子。
他憋了憋,又憋了憋,想起了之前没说完的话。
于是喊了一声,开始找人说话:“阿雪姑娘,其实你下午不用急的,虽说棺师接下生意后亡魂不可离开自己的棺师,但这都要从亡魂与自己的棺师见到第一面开始算起。”
仿佛说话能壮胆似的,他爬得有些喘,话却说个不停。
“你就算等在林中,之后桃棺师知晓接了生意也会循着气息来找你的。”
蓉雪走在最前,似是脚步微顿。
过了一会儿,才听她缓缓开口:“小九公子误会了,方才我说去找桃棺师,并不是你说的意思。”
杨九楠有些懵,忘了害怕:“不是……我说的意思?”
蓉雪的说话声从前面传来:“我少时家中贫困,家中还有一个弟弟,家中人便将我卖给了一户有钱人家,约莫我六七岁的时候吧。”
山中石阶密,她说这话时,裙摆从她抬起的脚边划过,露出一道伤疤。
杨九楠没想到会突然听到旁人悲痛的过去,一时哑然,怔怔地抬起头。
蓉雪在前面领路,却像提及家常事不足为意般继续说道:
“后来有一次,我意外陷入这迷雾中,迷路到此处,恰逢一个住在这里的公子相救,他姓柳,名为柳明生,这次的请棺钱便也是他烧的;而我去寻桃棺师——”
“便是想请桃棺师罢了这桩生意的。”
杨九楠惊讶地瞪大了眼:“什么!?”
“她没骗你。”桃挚走在前头,出了声。
她只能说,先前蓉雪问她能否不做这桩生意,她也是惊讶的。
很少有亡魂会不愿被棺师送渡,不被送渡的结果,就只能等,等多久另说,一个不好就会消散甚至变成恶灵了。
何况生意既已接下,便没有不做的道理。
而如果非要不做,那只有一个办法,去找烧请棺钱的人,让他同意。
杨九楠终于反应过来:“所以这里,不是阿雪姑娘你住的地方,而是那位公子住的地方!”
蓉雪:“不错。”
杨九楠:“可是为什么!”
蓉雪答得没有犹豫:“萍水相逢罢了,这位公子心善,平日对小猫小兔都温良,大抵是见我过得不好,才替我烧了请棺钱。可我家中都没替我烧,怎好意思再承人家的情。”
提及这些,听的人总是听着听着没了声音。
杨九楠听得难受,正想该如何组织话语,一颗水珠落在了他的脑门上。
他愣了下,刚伸手去摸,忽地啪嗒啪嗒——密集的雨点落了下来。
“下雨了!”
他甚至刚喊出声,雨点就变成了倾盆而下的暴雨。
“怎么办!”
对话被迫停止,桃挚用手挡雨:“蓉姑娘,还有多少路!”
蓉雪:“转过这个弯就是了!”
桃挚:“那赶紧走吧!”
突然而至的大雨反倒加快了大家的步子。
桃挚他们跟着蓉雪刚爬上去没走几步,杨九楠眼尖:“是那间吗!”
桃挚还没注意,经他一喊,循着他指的方向望去,果然有间山间小屋。
小屋看着简单却并不觉简陋,只是被雨浇得也湿了个透。
杨九楠喊出声的时候,不知为何,她觉得蓉雪慢下了脚步。
最后是杨九楠先跑了过去,门上铺着茅草,还能躲一躲。
桃挚也跑了过去,近了才看见,屋外斜靠着一把伞,伞下能看见微微的积水和湿漉漉的脚印。
“蓉姑娘,是这家吗?”他们躲在茅草下,桃挚又确认了一下。
雨幕如帘。
蓉雪看着墙边的伞,眸子轻轻颤,没有说话。
直到桃挚又唤了她一声。
她复又回到那副平缓又柔和的样子:“是这家。”
桃挚犹豫了一下,但得了确认,敲开了门。
这一路意外频发,虽然都不是什么大事,却显得格外艰辛。
这会儿杨九楠跟在旁边,看着挺高兴。
可门掩着,却无人开门。
桃挚又敲了敲,还是无人。
杨九楠一下紧张起来:“怎么回事?是不是出去了?”
桃挚没说话,而待她抬手想敲第三次时,门在她敲下前打开了。
开门之人看到门外来客,微愣。
来人布衣打扮,看起来约莫二十二三,是个面目和善之人。
远不是上回的情景。
杨九楠松了口气。
门后的人看着他们:“请问……找谁?”
桃挚收回手,动作顿了顿。
杨九楠并未注意,回忆蓉雪路上说起的名字,很是高兴:“敢问可是柳明生柳公子?”
其实桃挚和杨九楠有差不多的想法,万事顺利自然是最好的。
地方是蓉雪亲自领的,此人样貌又和蓉雪先前和她形容过的差不多,看起来又是个懂理好说话的人,自是万事大吉。
但她总有一种感觉,她说不上是什么,就觉得是一种很别扭的感觉。
直到门后的人答道:“不是,想必各位是找错人了。”
作者有话要说:提前一下,谢谢在看的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