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家,黑漆木门推开。
徐殷手搭在还没修好的门栓上:“大哥。”
徐实点头,伸出手。
徐殷下意往后缩起脖子,徐实手在半空,顿了顿,薅了一把弟弟的头:“进去吧。”
说罢,迈步踏进屋中。
徐殷睁开半闭的眼,似是看见了以前的大哥,放松了些,转身跟上:“大哥,你今日是回家里住吗?我听到你说要回来吃饭,做了一点,虽然肯定比不上大哥你的手艺……”
屋中飘散着香烛的味道。
徐家不是多富有的人家,没有祠堂,灵堂就设在厅中,一抬头,便能望见闪烁的烛火。
白烛半融,香案的正中摆着一道牌位。
徐实看着牌位上刻的字,出声打断:“小殷。”
徐殷停步,顺着徐实的视线看去,默了默,道:“早上……你走了之后,我重新布置了下,但还没来得及布置完,只能简单地放了点该放的东西。”
大概是心有余悸,徐殷说完,有意带着徐实往偏房去:“大哥,先吃饭吧,菜要凉了。”
徐实却把他拉了回来。
“吃饭先不急,比起这个,先去灵堂看看吧。”
徐殷:“大哥你……要去祭拜吗?”
自他设这个灵堂以来,徐实从没来拜过。加之被砸得怕了,徐殷有点不敢带他进去。
徐实见状,道:“放心,就去看看,什么都不做。”
毕竟也是自己家,这番话从自己亲哥口中说出来,有些好笑,甚至显得有些悲哀。
徐殷鼻子竟发酸,将人往前领去:“大哥我不是这个意思,我们进去吧,娘她……应该也等你很久了。”
徐实跟在后面,脸上看不出表情。
手却渐渐收紧了。
他一步步走近,一步步走进。
大大的祭字挂在正中,往下是供桌。再往下,是一个烧着的铜盆。
几乎每家都会有这样一个铜盆,这是给棺师备着的盆,请棺钱从此处烧去,一纸消息便会烧至往生门。不论生意成或不成,所有烧掉的钱,都不会再回来了。
徐殷没有找到多的香:“我今日还没来得及准备完全,但桌后应当有。”
他绕到供桌后,弯腰去寻。
徐实看着自己弟弟的身影,沉默地走到供桌前。
家中只有他们二人。
灯光昏暗,徐实从衣间掏出两张薄薄的黄纸,缓缓前伸,一点点、一点点置于铜盆——
倏地,十多张纸人从门外冲了进来。
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贴在了徐实的手上,随着拉扯的线向后阻住了他的动作。力道之大,纸身上的线近乎断开。
“你这两张纸下去,便再也回不来了!”
门外,桃挚从马车上一跃而下,大声喝道。
徐实脊背一僵,欲挣开的手顿在半空。
香案后,徐殷闻声走出:“桃棺师?”
复又愕然看向自己大哥:“大哥!你这是……!”
只片刻的犹豫。
很快,徐实早就决定好般,一把撕开纸人,将手再次伸向火盆。
纸人损坏,落成了满地的灰尘。
桃挚来不及拦他,喊道:“徐实!你娘就留给你这么多钱,你确定要全部浪费掉吗!”
她紧盯着那两张离火越来越近的请棺钱:“你心里明明清楚,即便把这些钱全都烧给原家,你娘也不会回来了!”
薄纸骤然停在烧红的炭火上。
徐实背着身停了片刻,才回头:“我娘怎么不会回来?”
这是他今晚第一次对桃挚开口,平静地可怕。
“你不是已经试过了吗?山洞中原家人出动了那么多纸人,找回来了吗?”桃挚看着他,一字一句地问道。
杨九楠跟在后面,瞪圆了眼。
他这一路都没理清,只知桃挚急匆匆地赶来徐家,又在半路一纸消息传到城外,说是传给桃家人的。
但直到现在,他终于明白了。
“所以这些日子徐实没有回家,都是待在城外那个山洞里,和雇的原家棺师一起去找阿婆……但是这么多日都没找到才会……”
“你知道什么!”徐实陡然提高音量,“所以我才在找更好的棺师!”
灵堂外,迹亭台站在影子里,不远不近地看着。
徐殷不知发生了什么,茫然中透着焦急:“你们在说什么!”
徐实却攥着请棺钱转回铜盆,失了理智般念道:“只要花更多的钱,只要我花更多的钱,一定可以把老太婆找回来的。”
当下即便徐殷什么都不清楚,也知道扑上前拦住自家大哥:“大哥你冷静点!”
徐实身高马大,一把挣开:“撒手!”
桃挚也冲上去拽住了徐实,火盆不可灭,她召出身上所有纸人,忽地,千百张纸人围作团状,顺着桃挚的气息前仆后继地贴到徐实的身上。瞬时间所有纸人纸身向后,像在他身上立起般,卷着空气中的风借起了极大的劲。
桃挚只觉手指卷在风中越来越疼,疼到极致难忍之时,她一咬牙一用力——
三人猛地后仰屁股着地,齐齐摔飞出了三步之外。
“啊!”桃挚摸着屁股惊呼一声。
漫天纸人嗖地缩成了团,钻回了桃挚的腰间。
她看着倒在地上的另外两个人,都已经摔懵了。
可不知为何,她总觉得刚刚仿佛有人挡了下她的后背,不然她应该会摔得更惨才是。
她咧着嘴站起,方一站起,另一辆马车停在了大门外。
“棺师!”从马车上下来的,是桃家的小厮。
见到人来,桃挚终于松了一口气。
信是送到了,没晚。
桃家小厮向她行了一礼,轻轻颔首,而后抬手示意。
一口棺材被几人抬出,出现在众人的视线中。
所有人都没了声音。
徐实还在地上,手中仍然握着几近破碎的请棺钱。
“哐当”——
院中尘土扬起,棺材落地。
杨九楠把徐氏的亡魂拦在身后,看向桃挚。
桃挚未发一言,突然用了极大的力道把瘫坐在地上的徐实拉了起来。
被扯的人踉跄几步,随之清醒般挣扎:“我不看,你放开我。”
桃挚拉不过他,硬是把人拖到了灵堂门口,迹亭台本环着胸,沉默地伸手推了一把。
桃挚愣了一下,回头多看了一眼。
但也只是短暂一眼。
徐实全然没注意是怎么回事,一个不稳往前冲了几步,直停在那口棺材前。
棺材没有封盖
桃家小厮收到桃挚的眼神,上前,掀开棺材板。
“来客徐氏杨秀,肉身已至。”
徐实的眼因发狠而通红,可他看着棺中的人,很快移开了眼:“她不是我娘。”
“徐实。”桃挚拦住了要转身的人。
他继续说:“她不是我娘,老太婆哪生得那么好看,早都不打扮了。”
“徐实。”
上了白妆的人静静躺在棺中,他只是继续念:“我娘没死,老太婆没死。”
“徐实!”
“那不是我娘!”
两声喊在同时爆发。
杨九楠一动都不敢动。
最后安静的院子里,桃挚默了默,放低了声音:
“你再好好看看,这是谁。”
所有的声音都消失了。
整个院子中,只剩下这句话,不是问他这是不是他要找的人,不是安慰,也不是劝告。
只是让他再好好看看,里面躺着的,自己的亲人。
而不知静了多久,院落中再度响起的,是幽幽夜色里的啜泣声。
徐实捂着脸,宛如脱力般蹲了下来:“那日老太婆说,想吃杏脯……”
桃挚垂下眼眸。
“自打老太婆不清醒了,我每日都带着她,从来没让她离开过我的视线。”徐实抱着头,哭道。
“可她总爱往外头跑,她每次跑到那个镇外那个岔路,我都怕她找不到回来的路,我便日日带她去镇口那条林荫道上乘凉,然后一遍遍教、一遍遍教,教她回来应当走哪个方向。”
“老太婆喜欢吃镇口的馄饨,没多少路,我每次卖完鱼都会买两份一起吃,待到太阳落山了再一起回家。可那日……她说要吃杏脯……”徐实说着,喉咙口突然变了音调。
“我也不知为何,她从来不爱吃这些甜的东西,可那日却吵着闹着要吃杏脯。卖杏脯的摆得比馄饨摊远几步,我是犹豫了的,可我走出两步再回头,老太婆便坐那儿看着我向前挥手……”
“我本是犹豫了的……可我想,这么多年买馄饨都是这么买过来的,从来没出过什么事,就买一次杏脯,不会怎么样的,就买一次杏脯……”
徐实的声音越发颤抖,直到最后,泣不成声。
徐殷站在一旁,满脸的眼泪。
用手抹,还是满脸。
他突然想起,小时候有一次大哥陪母亲出去卖鱼。
傍晚他等了很久,才等到两个人回来。
那日母亲身上都是伤口,抱着大哥却在笑:“下回可不能再跑这么远了,给娘找了好久,你看,鱼都没卖完。”
而大哥弄丢母亲的那晚,拖着一筐的死鱼,仿佛丢了魂的孩子。
一张纸人从徐实的袖口中飘出,不知是何时粘上的,在空中飘荡了几下,缓缓落到地上。
桃挚低眉捡起那张纸人,道:“我们都知道,不是你的错。”
“可即便你再舍不得,”她顿了顿,“也该同你母亲——好好道个别了。”
“道别”二字好似轻得没有重量,落在风中,转瞬便散了。
只剩八尺的男儿跪在棺边,悲伤恸哭爆发在夜色中:“娘……!是儿子错了,你回来行不行,儿子再带你去吃馄饨……”
“娘……”
“娘……”
桃挚看着徐实,缓缓抬头看向漆黑的夜。
只要不进行丧礼,人就还没有走。
这样,所爱的人就可以永远活着。
可这怎么可能呢。
融入夜色的瞬间,辛月梅的那些话再度顺着轻柔的风从她耳边划过。
——“他一直将徐阿母照顾得很好,可只有那一次,他把人看丢了。”
——“便再也没法找回来了。”
***
七月十八,院中老树叉出枯枝。
桃挚折下那瞬,长长的枝条上,沁出几朵淡粉色的桃花。
徐家灵堂外,站了许多人。灵堂里,徐氏的棺材停在正中,徐实和徐殷前后而立。
徐氏静静地躺在其中,面容安详,唇角微微向上。
桃挚走上前,将枝条放在她身前交合的双手中。而后抬起右手,悬于棺中徐氏的头顶,轻轻拂动。
手下,浅黄色的光束摇晃的影子交汇,徐徐注入徐氏的额头。
灵堂中,光点从众人身上浮起,如星光般汇聚而来,散发着柔和的光芒,一点点飘向棺中人。
杨九楠仰着头,伸出手小心地捧住一团光。
光影里的记忆如此清晰。
——娘,晚上吃什么?
——吃馄饨吧,我们大实喜欢吃馄饨。
——好!
——馄饨,去吃馄饨。
——老太婆,又吃馄饨啊!
——吃馄饨。
——成成成,您要吃什么就带您吃什么行不行。
……
所有的光点终归在记忆融汇的瞬间,渐渐消融,归于杳然。
杨九楠手中的光点如云烟不见,再看向徐实,他早已通红了眼眶。
桃挚收手之时,徐氏的亡魂飘到她的跟前。
还是那个慈祥的样子,笑眯眯地,对着她点了点头。又探向桃挚身后,对杨九楠也点了点头。
而后极慢极慢地,飘到了徐实的跟前。
似能感受到什么,徐实停止了抽噎,直愣愣地看向了前方。
眼前空荡荡的,他没能如愿看到什么。
徐氏也知晓他看不见自己,但还是轻轻地,伸出了手。
她已然无法碰到自己的孩子,却仍是笑着,将手贴上了他的侧脸:
“傻孩子。”
不知为何,生得高高大大的壮汉,在这一刻,对着虚无的空景再一次哭出了声。
像是预知别离般,嚎啕大哭。
……
棺材抬出,桃挚压在队伍的最后。
补齐残缺的亡魂,不必再跟着棺师,自会有往生门中的人来接。
门口,辛月梅守在一旁。以她的身份,不该参加送葬。
送葬的队伍出来,她向桃挚福了福身。
杨九楠见到辛月梅,在临行的最后,又回头看了一眼徐氏的亡魂,才又快步跟上了桃挚。
这次杨九楠不在送葬的队伍里,便隔着段距离跟在旁边。
桃挚侧目问道:“怎么了?”
“刚刚阿婆,又给了我两颗糖,”杨九楠道摊开空了的手心,握了握,“我突然想起,最初阿婆误拿您白灵瓶那次,您说那一次,阿婆是不是因为察觉我沮丧,才会去拿棺师用的白灵瓶给我,为了……鼓励我?”
桃挚看着前方:“你想说什么?”
“虽然很偶尔,但阿婆好像,”他又道,“也会有清醒的时候。”
桃挚没有做声。
“您还记得吗,我们一开始进金银镇,阿婆是第一个认出回家的路的。”
“我在想——”像是没法继续说下去,杨九楠沉默了很久。
“那日,阿婆是真的迷路了吗?”
前路很长,桃挚脑中犹有徐氏在树下目送他们的模样。
许是常年弯着腰,又或是年岁大了,那虚影佝偻着背脊,看着矮矮小小的。
记忆中,同他们在一起时,这位来客总是在笑。
总是非常温和。
忽有桃花花瓣飘落在棺椁上。
花的颜色很淡,淡得仿若能带走世间的一切。
身后,似有浅影随之消散。桃挚默默伸出手,接住一瓣花瓣。
良久,她应道:
“是啊,谁知道呢。”
作者有话要说:昨天思考了一下十点多修了个文,昨晚看的宝可能要回去重看一下尾巴的地方。跪谢orz