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初见(二)

时间在无声中流逝,陈易安一直没有出声,鹰一般的目光却牢牢的盯着怀瑾,如果目光有实质,怀瑾觉得,自己会被看出几个洞也说不定,不过可惜了,目光终究是虚的,再逼人再凛冽,也只是目光而已,落在身上不疼不痒的,就是看到明年,她也是这样,既不会觉得尴尬,更不会少一块肉。

不过对比她的坦然和陈易安的沉默,屋里其他的人就有些难受了,一直虚虚坐在一边的陈安目光已经在陈易安和怀瑾之间游弋了几回,嘴角微微抽动,多少有点想说什么又不知道该不该说、能不能说、又该说点什么的矛盾。

便是长公主,也随着时间的推移渐渐不自在起来。许是头上的珠翠太重了,她原本端得笔挺的背在微微颤抖,书房地龙烧得暖,她这一身华服在此时未免显得有些厚重,时间久了,额角渐渐冒出细密的汗珠儿。

“这是怎么了,侯爷这些日子不是总念叨这怀瑾这孩子,如今孩子好容易回来了,侯爷怎么倒不说话了。”最终,也是实在难受的人先开口,长公主看着怀瑾,露出满脸笑容,“怀瑾呀,这些年我们总惦记着要接你回来,奈何之前侯爷一直领兵东征西讨,我们也跟着居无定所,实在是有心无力。这几年倒是安稳点了,可去了信、派了人,公公婆婆两位老人家总说是故土难离……京中事多,陛下是一时一刻也离不开侯爷的,思量着忠孝难两全,你既是长子,代父尽孝也是应该的,没想到,一过就是这许多年。这回你进京,家里一切可都安好?”

好一个忠孝难两全,好一个长子代父尽孝也应该,这两顶大帽子压下来,好像一切都变得应当应分了,好像若有不满,就成了不忠不孝了。怀瑾一时觉得好笑,事实上,她也确实是笑了。

“长辈问话,你不好生回答,且笑什么。”许是见怀瑾笑得有些奇怪,一直没有出声的陈易安终于开口了。

“听到好笑的事情,笑一下也不可以吗?”陈易安不出声,怀瑾原本还懒得说什么,他既然开口了,她就少了顾忌,“何况,哪里有什么长辈在问话?您不是刚刚才说了一句话吗?”

“放肆!”陈易安说,“方才你母亲不是在同你说话?”

“我母亲,我母亲还在故乡祖父母身前尽孝,这里哪有我母亲?”怀瑾认真的四下看了看,好一会目光才落在长公主身上,仿佛刚刚看到有这个人坐在面前一半,诧异的说,“我怎么记得,临来时祖父曾请了人专门教我大宅门的规矩,还特意提过嫡庶一说,我母亲是祖父母做主,明媒正娶上了族谱的您的嫡妻,除了她,我哪里又冒出一个母亲来?这位,莫不是父亲这些年在外无人照料,纳的妾氏?”

“你——”长公主涨红了脸,嘴唇哆嗦,一时竟不知说些什么。

“胡说八道!”陈易安一拍桌案,“在长辈面前口吐妄言,这就是你这些年读的圣贤书?”

陈平也再坐不住,站起来低声提醒,“大公子莫胡说,那是长公主殿下!”

“长公主?”怀瑾仿佛第一次听说,“这里是公主府吗?我进来的时候看着牌匾上明明写的是侯府啊,不是说公主下嫁,都应该住公主府吗?难道话本里都是骗人的?还是因为长公主是侍妾的身份,皇帝陛下连座府邸也没舍得给?”

“侯爷,今天我有点累了,要先回去休息了!”哪怕过去在庆州,长公主还没有公主的身份,她也是万千宠爱在一身的校尉家的大小姐,从小到大,从来没有人敢在她面前如此放肆,偏偏……她强忍着喷薄欲出的怒火,霍地起身,就要离开。

“且慢!”偏偏她才迈出一步,眼前人影一花,再看时怀瑾却已拦在她面前,“草民自由在山野中长大,不太懂礼数,得罪了长公主殿下,来日定到公主府去请罪。今日既还是在侯府,就容草民再放肆一点,只论家礼,不论国礼了!”

“随便你吧!”纵然贵为公主,有些已经发生过的事情,也无力改变,比如在陈易安出现在她的视野中时,他已经娶妻生子;比如,这些年无论她如何央求,皇兄也始终不肯同意替她出头,下旨让陈易安休掉发妻;又比如,陈家那两个老不死的,宁肯不来京城享受这泼天的富贵,也不同意在族谱上动笔,让她成为陈易安的嫡妻。

她原本以为,就算陈家族谱上没有她的名字也无所谓,反正今后陈家和她东齐已经牢牢捆绑,她的儿子会继承抚远侯的爵位,陈家两个老不死的已经半截身子入土了,再等几年,陈家还不是她的儿子说了算?

可是,倒是她小瞧了这个陈怀瑾,居然还真来了京城。不过也好,一个小孩子,初入京城就敢在她面前如此放肆,这次,倒要看看谁还能护住他?

“跪下!”绕过陈怀瑾,长公主放慢了脚步,果然听到陈易安的怒吼。

“方才长公主已经准了我在府里用家礼,即便她身份尊贵,不是妾氏,也不过是二房夫人,按理说,在家里的地位也越不过我娘跟我,便是我不够尊敬,也不过是我自幼无人教导的缘故,”怀瑾的声音不卑不亢,“父亲如今才想起要教导孩儿,不嫌晚了点吗?”

门帘在身后落下,长公主有心听听陈易安说什么,可是院内远近,几个侍卫具都垂手侍立,她一贯自重身份,众目睽睽的,自然做不出偷听的举动,只能恨恨的扶了侍女的手,回转后院。

室内,陈平一头一脸的冷汗,看着眼前父子俩的对峙。之前他也曾不止一次的端详过怀瑾,当时只觉得少年生得单细了些,也过于沉静,倒是今天,这一刻,他才恍然从这个单薄的身影中,看到了十几二十年前的陈易安。

那时候,他还只是陈家一个普通的家生奴才,每天跟着少爷习文练武,那时候,庆州城里的少年们都憧憬天下,他家的少爷也不例外,还记得那时少年们占据土堆,玩攻守的游戏,虽然是游戏,少爷也总格外认真,每每站在高处,指点“江山”或是与“敌人”对攻时,总会不自觉的流露出这样的神情,睥睨、傲然。

往事如烟,忽而到了眼前,又忽而消散开来。

陈易安到底叹了口气,有些颓然的坐了下来,良久方说,“你祖父母和你……母亲,都还好吗?”

“山里空气新鲜,他们都很好!”陈易安退步,怀瑾身上那种剑将出鞘的戾气也仿若瞬间消散,听他平静的回话,陈安终于常常的出了一口气。

“已经给你安排好了住处,让你陈叔叔带你去休息吧。”陈易安挥挥手,不愿再多说什么。

怀瑾沉默,看着陈平来到她面前,示意她行礼告退,她还是忍不住想问,“父亲大人没有别的问题了吗?您不问问怀素……好不好?”

“怀素?”陈易安一愣,似乎一时间并没有想起怀素是谁,那种迟疑,虽然只有一瞬间,但落在怀瑾眼中,却漫长得仿若过了几十年,她终是笑了笑,毫无迟疑的转身,出门,大步走出这个院落,又跟着陈平不知走了多远,才来到一处寂静的院落。

这一路上,陈易安的疑惑的眼神一直在她心头浮现,她以为自己早已经没了心也没了眼泪,却原来,胸口的某处还是会疼,还是会恨,眼里,也还是有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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