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京。
今日朝会上,蒋淮秋再三向燕帝陈情,称去岁西境药材收成不佳,江淮一带又上奏称城中害温病之人众多请太医局相助,他恐边关有所不妥,望户部自各地分调先予四境之用。
程柏舟自然是跪地哭穷,顾左右而言他。
燕帝听得心烦,问众臣是否有法子,下首之人皆缄口不言,于是朝会以他拂袖而去收尾。
“蒋尚书留步。”
蒋淮秋停步:“程大人。”
“同在朝为官,蒋兄折煞人了。”程柏舟与他缓缓走在最后,“今年这光景,怕是不好过。”
蒋淮秋理了理官袍:“北境也入春了吧?”
“春日难熬。”程柏舟说,“只盼着边关安定。”
“边关是否安定,不都得倚仗程兄吗?”
“蒋兄这说的什么话。”程柏舟回神向着大殿拱手,“今日之景实乃天意造化,只盼着陛下圣明决断。”
“犬子尚在军中,我实在没有程兄这般的定力。”蒋淮秋说,“江淮不安定,陛下若过问,程兄总不能如此答复陛下吧?”
“做臣子的,自然与主子长同一条舌头。年初大把的银子才花出去,江淮又添一笔开销,边关要紧是不错,但总得容人喘口气,”程柏舟稍顿,“蒋兄也不必过分担心令郎,怀王殿下正在宫中,会与陛下说明。”
“蒋某承怀王殿下的情。”
—
“将军。”蒋川华推门进来,“家父的信。”
关月接过来,看见信封上的几个字:“这是你的家书。”
“我已经看过了。”他说,“其中有些事,将军需知晓。”
关月将信交还给他:“既是家书,有什么你说与我便是。”
“江淮一带,似乎发了疫病。”蒋川华道,“父亲听程柏舟的意思,一时半刻补不上边关草药的空缺。”
“这是自然。”关月轻叹,“今年的军饷半点油水没捞到,程柏舟正难受呢,如何肯尽心。”
“发疫病不是小事。”蒋川华面色平静,“怀王倒也不至于胆大到这个时节在草药上动手。”
关月嗯了声:“程柏舟刻意敷衍固然有,但去岁的确……且等等吧,你去向知州府上一趟,请他严查城门处往来人等,再书信各地,若有江淮来人,一律拦在城外,如有难处可请当地守军相助。”
蒋川华颔首:“好。”
关月低头看军报。
很久没人说话,蒋川华一时不知是走是留,他由燕帝做主调入军中,被提防在情理之中,军中上下看得明白,他自然不算太好过。
关月将折子放到一旁:“斐渊刚叫了温朝走,这会儿校场上正热闹,我们也去瞧瞧。”
他们过去时,几位老将军正在边上起哄。
温怡看见她,笑吟吟走过来:“姐姐。”
她又向旁边蒋川华行礼:“蒋公子。”
蒋川华回礼,识趣道:“在下还有事要和谢小侯爷说,先过去了。”
他走远之后,关月捏捏小姑娘的脸,眉眼柔和下来:“你怎么也在这里?校场上都是尘土,我当你不会喜欢来呢。”
“在屋里待得久了,想出来走走。”温怡挽着她,“子苓说几位老将军要与哥哥比试,我忽然想起以前在定州,冯伯伯总来家里,所以过来凑个热闹。”
关月抬手点了下她的额头:“就知道是想黏着你哥哥。”
温怡揉揉脑袋:“我明明是黏着姐姐的。”
关月看向中央,是孙作荣正和手下比武,温朝在边上和谢旻允说话。
“看来我没赶上热闹。”
温怡摇摇头:“是孙将军说,他们比哥哥和小侯爷多习十数年的武,难免显得他们欺负人,所以要手下人先上呢。”
“像孙将军的性子。”关月笑了笑,“那怎么又成了他和人家打?”
温怡的眉眼弯成一牙月:“这人打不过哥哥和小侯爷,又输给京墨,孙将军看得生气,只好亲自上去教他了。”
关月忽然想起在云京时谢知予提过的事:“那你哥哥和斐渊呢?”
“他们不肯,推脱过去了。”
输赢转眼见分晓,孙作荣拎着那人去旁边教导。
温怡轻轻扯了下关月的衣袖:“姐姐,你能赢么?”
“我?刚刚那个自然不在话下。”关月笑了笑,“若是与他们比,大约不成。”
“姐姐是统帅,我自然以为是最厉害的。”
“这是小孩子话。”关月理了理她垂在身后的长发,“便是当年父亲在时,比武也时常落下风。”
温朝恰听见她这般说:“小妹又胡说什么了?”
“无妨。”关月在他身旁站定,“既然是比武,你们几个为何在一边躲懒呢?”
温朝立即辩解:“这倒与我无干。”
关月稍怔,并不深问:“止行不与斐渊比试一场吗?”
谢旻允抢在前头答话:“你怎么只盯着我呢?不如让温朝与止行先比试一场。”
蒋川华闻言笑道:“小侯爷最会盯着旁人,方才还说将军一直念着谢长公子所言,是以今日才不肯同温将军比试。”
“这你倒冤枉他了。”关月说,“当日在侯府不肯比试的是温朝,今儿他也跑不了,两个人合着欺负我呢。”
“话都说到这了,她怕是不会轻易罢休。”谢旻允解了披风交给白微,“那便打一场,省得被她日日惦记。”
四周起哄的声音立即大作。
关月看了许久,问蒋川华:“你觉得谁能赢?”
“小侯爷已落下风。”
“在云京装样子唬人哪有那么容易,他从前读书习武时常糊弄,虽非真心,却终究……”关月轻叹,“好在都是名师,也不算落了下乘。”
蒋川华颔首:“侯府在云京,颇为不易。”
这里头还有一桩旧事。
他们纵然年纪小不大清楚,却多少听说过,陛下对侯府的亲近与疏离,尽数来由于此。
“蒋公子,咱们也别只看着了。”关月转身看着兵器架,“来挑一样,我与你过两招。”
“将军既有雅兴,止行自当奉陪。”
—
时近傍晚。
关月正看军报,温怡坐在她身边看医书,余下三个围着桌子看舆图,一并商议军务。
“温朝。”关月将手中军报递给他,“绀城来的,魏将军正在那里。”
温朝接过来:“魏将军被你罚去绀城也有些日子了,如今作何打算?”
关月端起茶盏:“旁人眼里是罚他,却连你也看不出么?”
温朝将军报放回桌上:“既然要用兵,魏将军留下正合适。”
“倒不急于一时,且先等等。”关月说,“如今军心尚未全稳,让魏将军再留一段日子。”
温朝淡淡嗯了声:“倒是江淮疫病日渐严重令人忧心,魏将军信中也提了,绀城已有江淮百姓逃难而来,他依照你的吩咐尽数拦下,但终究怕百密一疏。”
“但尽人事吧,传令各处暂关城门,不许出入。”关月远远瞥见桌上舆图,“那舆图是新制的吗?”
温朝回身道:“许多年前的旧舆图了,也不知斐渊从哪儿翻出来的。”
“我们小时候常见的就是那个。”关月轻笑,“你们若议完了,拿来给我看看吧。”
谢旻允听见她说,便将舆图拿过来。
关月将尚卷起的一角铺开,彻底露出这幅旧舆图的全貌。
“这便是我的名字。”她指尖轻轻点在舆图的边角处,沉默须臾后轻叹,“还有兄长的名字。”
蒋川华看着她点过的位置:“收复失地是老帅一生所愿,也不知此生是否有幸得见。”
关月命人将舆图收起来,低声道:“会的。”
有人轻叩几下门。
南星得了允准,入内行礼:“叶姑娘来了,正在——”
“这有什么可通报的,又不是书房。”叶漪澜自顾自解下披风,坐到关月身边,“除了书房,我一向当在自己家里。”
温怡放下医书,温声细语唤她:“叶姐姐安好。”
姑娘家说话,他们几个在总是不方便,谢旻允随意寻了个借口,与温朝和蒋川华一并离开。
叶漪澜翻了几页她的医书:“你近来很有进益,单看批注就知道用心。”
温怡被她一夸,有些害羞:“两位姐姐大约有事有说,我先出去了。”
“要说的也是医家事,你留下听吧。”叶漪澜拉着她的手,又问关月,“江淮发疫病的事,你可听说了?”
关月颔首:“略有耳闻,绀城已有江淮来的百姓。”
叶漪澜沉默。
“将他们都拦在城外,虽与医家之德相悖,但这是你统帅之责我无从置喙。”她长叹一声,“可是疫病又岂是关上城门不闻不问便能挡住的。”
关月垂眸:“若是可以,我也想在城中寻一处僻静之所给医家,让这些人安身立命得受尽心医治。但是如今军中自顾不暇,一旦生乱,我根本拿不出那么多草药用于救急。”
“我知道你的难处。”叶漪澜说,“去岁年景不好,如今我亦是有心无力了。”
温怡到底心软,在一旁低着头不说话。
关月捏捏她的脸,哄她说:“漪澜说你用心,平日你哥哥也总夸你,日后长些见识必有进益。”
温怡一怔,小声嘀咕:“哥哥夸我总是那几句。”
关月笑了笑:“国公爷送来的及笄礼看过吗?可还喜欢?”
“大多是银票,没什么喜欢不喜欢的。”
关月一噎:“那你好好收着吧。”
京墨急匆匆进来,甚至忘记行礼。
关月见他慌张:“出什么事了?”
“姑娘,公子请您过去一趟。”
京墨猛地一跪,声音颤抖:“绀城军报,魏将军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