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玩火不一定会自焚

唐落落不能不行动了。

如果单是林若真抱着野心而来,她还能招架,问题是,温启刚这边会不会生变?人心难测啊!以前唐落落是不会这么想的,就算有人明着告诉她,温启刚跟林若真暗中还有来往,还在密谋或策划一些事情,她也会一笑了之。怎么可能呢?一个把全部理想和抱负都交给好力奇的人,怎么还会有心思跟别人眉来眼去?现在她不这么想了。她感觉自己成熟了一点,也多虑了一点。多虑好啊,这标志着那个单纯的唐落落已经彻底死去,取而代之的是一个敢于怀疑、敢于做出新思考新判断的唐落落。黎元清不是一直希望她能脱开他的庇护,离开他那棵大树,独立撑起一片天吗?她现在就想撑了。

奇怪,怎么这时候又会想起黎元清呢?难道这辈子真是逃不出他的阴影了吗?不!唐落落摇摇头,把黎元清从脑子里赶出去。这一次,她不依赖任何人,她要看看,她唐落落到底能不能在危急时刻,为公司,也为她自己做出力挽狂澜的事。

她把温启刚跟林若真那张合影照扔进抽屉,这些日子,这张照片无时无刻不在刺激她、警醒她。他去见她,瞒着公司的所有人!怪不得黎元清临走时会提醒她那么多,看来,她真是把人想简单了。现在,她把这些都抛到了脑后,她知道,接下来的这场斗争将超越她跟温启刚两人之间的恩怨,不是爱恨情仇的事,真不是。它关乎好力奇,关乎一个品牌、一个行业!

昨天有人向她反映,销售部经理岳奇凡又截留货款六十余万,说是另有他用,财务主管找岳奇凡理论,竟被他骂了出来。她跑去找温启刚,问究竟是怎么回事。温启刚非但不站在公司的角度说话,反而戗她:“不就六十万吗,作为销售部经理,这点权限都没有,工作还怎么开展?”她正要争辩,温启刚又说:“奇凡这边的事都是我批准的,出了问题我负全责。唐总不会连我也信不过吧?”

信得过才怪!最近不但温启刚表现反常,他手下这批人也是个个飞扬跋扈。平日循规蹈矩的他们,突然变得目中无人,一个个拿着鸡毛当令箭,完全不把公司正常的秩序当秩序,仿佛好力奇真到了改朝换代的时候。本来销售跟财务这两大块矛盾就一直不断,这下好,仗着有人撑腰,岳奇凡他们根本不把财务当回事,公司的管理制度也不遵循,各行其道,各立山头,弄得她分管的财务部门什么信息也掌握不了。财务主管不止一次地向她诉苦,说再这样下去,好力奇压根不需要对手算计,自己就把自己算计没了。

不出手真是不行了,如果这时候她还念着跟温启刚的私情,任其乱来,对好力奇、对“宝丰园”,她就是有罪的。况且这份所谓的私情不过是剃头挑子一头热,她在这里苦苦等苦苦盼,眼看就要把心掏出来了,人家呢,红罗帐里粉佳人,旧情重叙,还不知美成个啥样呢。唐落落说了不想,可还是一次次地想起这件事来,一想,心里那个痛、那个气就再也控制不住按捺不住,恨不得这一刻就冲到那个女人面前,狠狠地还给她一耳光!

黎元清的话猛又响起来:“假如我离开公司后,公司发生不测,你有权代我行使一切权力,包括解雇温启刚!”

“黄总吗,请到我这里来一趟。”唐落落果断地给副总黄永庆打了个电话。不多时,黄永庆进来了,小心翼翼的样子。

“你跟董事会杨秘书几个,马上着手一件事。”唐落落的声音很是干脆。

“什么事?”黄永庆慢悠悠地问。自打黎元清来过以后,黄永庆在公司做事说话越发慢了,本来他就慢三分,这下好,简直慢得让人无法容忍,慢得让人随时想发怒。一句话问出去,他得思考半天,仿佛要把话嚼碎了才考虑怎么回答。其实黄永庆不是慢,是被逼的,谁能理解黄永庆啊?他这类角色,在好力奇这样的公司,简直太为难了。比如现在,聪明的黄永庆不可能不知道自己将接受一项什么样的工作,可他能拒绝吗?这由不得他啊,太多的事都由不得他。他是真心不想夹在他们两人中间,不,三人中间,还有黎元清呢。黎元清跟他的那次谈话,时间比跟温启刚、唐落落的都长,而且句句惊心啊。黄永庆真是搞不懂,好好的好力奇,怎么会忽然变成这样?四分五裂,各怀鬼胎。请原谅他,这个词可能用得不好,可黄永庆真找不出另外的词。都说黎元清是个心底无私的人,胸襟开阔,坦荡示人,可黄永庆感觉不像。也都说黎元清跟温启刚是黄金组合,两人充满信任、肝胆相照、荣辱与共,黄永庆以前觉得是,现在嘛,他开始怀疑。都是女人惹的祸。黄永庆看看唐落落,他想不通,这样一个女人怎么能把公司搅成这样。居然,居然轮流往两个男人怀里钻,两个男人居然还都……唉,黄永庆是搞不懂了,以他的经验和阅历,真是看不懂这个世界。

红颜祸水!

好力奇早晚有一天要毁在这个女人身上!

“拿着这个,去找各位董事,我要紧急召开董事会,商讨公司下一步的发展。”唐落落将一沓文件丢给黄永庆。

“这……”黄永庆面目变色,往后退了小半步,心里扑通扑通跳个不停。

“怎么,黄总现在也不服管理了?”见黄永庆推托,唐落落态度更为强硬。

“我哪敢,唐总,我的意思是,先不要冲动……”黄永庆头上冒出了汗。

“冲动?”不等黄永庆说完,唐落落便果断地打断他,“我现在不想听谁的意思,如果听,就在董事会上,明白不?”

黄永庆只好点头,心里却在叫屈。就在半小时前,温启刚将他叫去,给他安排了一项同样难以接受的工作,让他立即起草一份报告,对公司现行的管理体制,尤其是销售方面的制度做重大调整,要求全公司围着销售转。公司管理层,包括他和温启刚、唐落落,都要有明确的销售任务和指标。同时,中层以上的管理人员要对市场分片包干,年度考核要跟市场建设与任务完成情况挂钩。这一套早在两年前就推行过,效果不大,后来被黎元清纠正过来,说管理层就是管理层,如果管理层全跑去卖饮料,谁来搞管理?黄永庆说这办法行不通,不是不好,而是不适合好力奇,再说老调重弹会让人觉得公司没了新招。他建议温启刚不要盲目,结果被温启刚训了一通。谁料唐落落又给他安排了更艰难的工作。这两人到底是怎么了,前几天还恩恩爱爱,这么快就反目成仇了?

变换只是一瞬间哪……

黄永庆还在叹气,唐落落又出声了,这次几乎是在恐吓。

“这事要完全保密,除了你们几位参与者,公司内外不得向任何人透露,谁泄露谁走人,这次我绝不客气。”

黄永庆嘴巴张了几下,没出声。保密,不就是说此事不能向温启刚泄露吗?这点他懂,太懂了。

他把那沓文件拿在了手里。

门响了,进来的是董事会秘书杨黎,一个被上上下下称为人精的年轻人。千万不要以为唐落落在好力奇是孤家寡人,企业经营貌似是在经营产品、经营市场,其实重点还是经营人,这个基本道理唐落落不可能不懂。再怎么着,她在好力奇也是三大元老之一。培植亲信、拉拢亲信是人的本性,文化再优秀的公司也阻止不了这一点。

“唐总叫我?”杨黎站在门口,一双小眼睛看了看黄永庆,黄永庆下意识地冲他点了下头,脸上勉强挤出一丝笑来。这笑,让人想到了苦涩两个字。

“黎,你进来。”

唐落落的口气一下子软下来。唐落落叫杨黎,老是一个字:黎。这称呼很特别,也很暧昧,有时候听了怪怪的,可唐落落一点也不觉得怪,反而叫得亲切、顺畅。有那么一段时间,公司里传出杨黎吃软饭的闲话,唐落落听了付之一笑,并不因此改变对杨黎的态度。相反,黄永庆发现,她对杨黎更亲近,也更信任了。

每个人的内心都藏着一些古怪的想法,这想法别人看不懂,也不好判断。唐落落如此,黄永庆也如此。好在在公司,唐落落如此称呼的并不只有杨黎一个,比如她唤高静,很多时候也只有一个字:静;唤许小田,有时也简短到“田”。但黄永庆总觉得,唐落落不该这么称呼杨黎,杨黎跟高静、许小田她们不一样。

杨黎飞快地几步蹿了进来。

唐落落又向杨黎交代了一番,要他们一个个地去找董事,去找东州的几位股东。“一定要说服他们,这次只能成功不能失败。”

杨黎痛快地说:“放心吧,等我的好消息。”说完,他自信地冲黄永庆笑笑,跟黄永庆出去了。

好力奇一时风声鹤唳,谁也不知道要发生什么,但谁都预感到会发生些什么。大家彼此见了,再也不像以前那样从容地说笑,或互相交流点什么,而是个个充满了警惕。公司里那种融洽的气氛没了,取而代之的是紧张,是不安。

黄永庆忧心忡忡,从唐落落手里领过旨后,他就觉得自己心上压了一块巨石,想搬,搬不动;不搬,又压得他喘不过气。董事会秘书杨黎显然没他这么纠结。自从领旨后,杨黎表现得非常活跃,整个人像是被某种激情点燃,不但自己很卖力,还天天催着他完成任务。两人交谈,杨黎也是摆出一副胜券在握的样子,话中带话地说,我们是在完成一项伟大的使命,好力奇会因为我们发生天翻地覆的巨变,天翻地覆啊!杨黎陶醉得双眼都闭上了,仿佛已经沉醉在胜利的喜悦中。

这人吃错了药。

大家都吃错了药。

黄永庆又急又恼,他知道,这次唐落落没玩虚的,更没玩假的,一本正经呢!走火入魔,怎么就能走火入魔呢?前面还爱得死去活来,突然就反目成仇。女人真是神经质动物!

可是自己怎么办?在好力奇本来就很难的黄永庆,这下更难了。他想告诉温启刚,可唐落落那张脸横在眼前,尤其是跟他最后交代时那严厉的眼神,而那说一不二的口气也回荡在他耳边。再说黎元清走时,也特意跟他叮嘱过——

温启刚恐怕做梦都不会想到,一向对他很放手、很信任的黎元清,在跟副总黄永庆谈话时,流露出的却是对他的不放心。那天,黎元清把一大堆心事道完后,忽地站起身,声音沉沉地说:“如果将来某一天,他们二位发生争执,或者公司出现变故,我希望你能站在唐落落这边,帮她一把,也算是帮我黎某人一个忙吧。”说完,黎元清竟向他深鞠了一个九十度的躬。

那一躬鞠的,黄永庆的心一下子就被某种东西淹没了,汪汪洋洋的,脑子里全是黎元清和唐落落,没有他自己了。他能感受到那一躬的力量,更能感受到黎元清那一刻的心情。能给他黄永庆鞠躬,还能托付这样重大的事,看来,黎元清也是被某些事逼到了绝境啊。

到底该怎么做?黄永庆心里乱极了。他渴望这时候有人能明示他,能把他从巨大的徘徊中拉出来,能让他迅速做出明断。

高静进来了,不声不响地,站在了黄永庆面前。黄永庆发现,高静瘦了,憔悴了不少。从香港回来后,高静就变了。以前她乐观,干工作争着抢着,从不推让;待人呢,也算热情,当然,发起火来另说,比如上次从永江回来后冲他发火。可黄永庆不生气,他跟高静一样,说穿了都是打工的,是一类人。哪个人没有发火的时候啊?有些火不发出来,真会憋出病的。比如现在,黄永庆就想狠狠地发通火,冲温启刚发,冲唐落落发,也冲自己发。

可他不能发。

他强撑着笑脸看着高静:“高经理啊,有事?”

“一个人闷,想找人说说话。”高静倒也实在,没跟他绕弯子。

“那好,我也闷着,正好聊聊。”黄永庆请高静坐,并给她沏了茶。坐下后,两人又都无话了。话有,但说不出来。高静也是一头雾水,她是查到了许多,甚至掌握了不该掌握的,但她仍然不相信。在唐落落面前,高静是口若悬河地说了,但说过她就后悔了,骂自己是叛徒,是两面派,没有立场,没有原则。怎么能拆温启刚的桥呢,他在公司怎么样,自己也看了好几年,难道几年的时间还不能识别一个人?那她高静也太没眼、光太没判断力了。但那些事,那些古怪离谱的传闻,还有那张可怕的照片,又深深地刺痛了她,让她不得不怀疑。她真是深不得浅不得,怕出错,可她又觉得自己出了错。这不,实在无奈,就跑来想跟黄永庆聊聊。当局者迷,旁观者清,或许黄永庆能将局面看得更清楚一点。

但怎么开口呢?

高静斟酌着,黄永庆也斟酌着。好力奇的这两位重量级人物,在这一天突然被同样的问题困住了。

过了半天,高静说:“黄总不觉得公司最近有点不正常吗?”

黄永庆也不打哑谜,既然人家开了口,再打哑谜,那就不厚道了。他呵呵笑了笑说:“是不正常,你看看,外面狼烟四起,对手随时要吞掉我们;内部呢,又乌烟瘴气,闹得人心惶惶。”

“那……黄总就没想想办法,适当阻止一下?”

“阻止不了,高经理,你是清楚的,有些事我们能建言,有些事言都建不得,建不得啊。”

“这么说,只能听任他们这样折腾下去?公司一旦没了,我们怎么办?”高静这下说到了实在处,事实上,这些天她一直在想这个问题。本来在香港的时候,她还义愤填膺,一身正气,觉得温启刚实在过分,黎元清、唐落落对他那么信任、那么好,他怎么能干这种出卖自己公司利益的勾当呢?实在是有负众望嘛。向唐落落做汇报的时候,她的天平也是朝唐落落这边倾斜的。可汇报完,回到自己那张办公桌前,她的想法就不一样了。尤其是这两天听说唐落落意气用事,让秘书杨黎暗中搞那些阴谋,她越发坐不住了。加上销售部经理岳奇凡几个上蹿下跳,大有不把公司搞乱搞垮决不罢休的架势,两派势力比赛似的在公司内部做表演,越发让高静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祸乱可是因她而起的啊,万一她的调查有问题,给唐落落提供了错误的情报和事实,这场灾难可得由她一人负责啊。到时丢饭碗事小,毁了她这么多年的清白和辛苦,她找谁去说啊?

“高经理年轻有为,就算好力奇没了,照样有好的公司、好的职位在等着你。我这样的老残人士可就难了,怕是将来连看大门的机会都没有。”

“可我不想离开好力奇,更不想让好力奇垮掉!”高静急了。

“那你就不该自作主张,有的没的全乱说!”黄永庆这话,算是对高静很严厉的批评了。

高静的脸色唰地变白了,看来她做了什么,黄永庆一清二楚。该死的唐落落,给她安排这样一项工作,这下她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可高静不甘心,翕动着嘴唇,仍为自己辩白:“那……万一他真跟林若真串通起来算计公司,怎么办?”

“这……”黄永庆好像也被这话问住了,闷了半天道,“这种可能性为零!”

“可是,可是温总他真是跟林女士有真情的,这次我们还见了林秉达,是他亲口告诉我们的。别人我们可以不信,难道一个风烛老人的话也不值得信?而且是林若真亲爸!”

“高静你胆子不小啊,谁让你见这个人的,你知道他跟唐……”黄永庆把自己吓住了,后面的话咽了回去。

没想到高静说:“知道。过去的事,他都跟我们讲了,包括他妻子的死,还有……”

“还有什么?”黄永庆太意外了,他原以为这样的事只有他知道,没想到高静不但知道,还跟当事人见了面。看来世上的事真是瞒不住啊,越是想捂严的东西,越是暴露得快。可高静怎么能想到去见林秉达呢?这绝不是唐落落的主意。黄永庆两年前去香港,一个意外的机会见到了林秉达。这个曾经在商场上叱咤风云的人物,真的是到了风烛残年,完全靠回忆来过日子。他花了半天的时间,跟黄永庆讲自己的过去,包括跟唐落落之间那羞于启齿的事。当时黄永庆听得眼都直了,根本就不敢相信,怎么可能呢?他跟唐落落,简直是天方夜谭嘛!可黄永庆最终还是信了,因为老人告诉他这样一句话:“我不爱她,但也绝不恨她,是她救了我啊,如果不是那年遇上她,我怕是造孽更重,更重啊……”紧接着,林秉达就向他忏悔,对他说出了另一个真相。那个真相比这段艳闻震撼一百倍,不,一万倍。世上怎么会有这样的人呢?黄永庆觉得林秉达又可气又可怜,最后,他还是把同情与理解给了这位老人,因为他是病人,一个老早就有心理病的人。现在,什么也没有的林秉达开始了忏悔,他活着的唯一意义就是在岁月的最后时段,把他内心的罪恶讲出来。他得讲出来,这是他亲口说的,如果不讲出来,他就要疯掉。其实,在黄永庆眼里,这人已经疯掉了。黄永庆给他丢下一笔钱,仓皇而逃。

一个带着巨大原罪的人,一个在病态中压抑和扭曲了一辈子的人,到了今天这地步,也许真是报应。

黄永庆害怕高静往下说,害怕高静跟他一样,听到比这更可怕、更肮脏的罪恶。高静没有。高静适时地掐断了话头,黄永庆长长地舒了一口气,高静这是放过了他。

黄永庆同时也发现,高静这人,除了有上面他所说的优点,在大是大非面前,还能保持清醒的头脑。

这些话高静绝没跟唐落落提过。要是提了,唐落落不会是现在这样。唐落落跟林秉达那些事,对唐落落来说是最大的禁忌,是一道谁也不能乱揭的伤疤。她怎么能容忍公司内部的人不断去打探、去窥视呢?绝对不许的!

“算了,不说了,都是些无关紧要的事。”高静道。

“那就不说。”黄永庆道。

两个人像是在一条非常危险的河的岸边走了一圈,还好,他们又及时把自己拉了回来,没掉进河里。

两人又东拉西扯了半天,本质性的话题却再也不敢涉及。后来话题又回到温启刚身上,两人都试探着往深里去,却又深不了,因为温启刚最近的表现太反常,太让人迷惑,就连黄永庆也被困住了。

“不行,我得找他去,必须问个清楚,不然我会疯掉!”

高静突然丢下一句,走了。

黄永庆仍然傻着。这场看似什么也没谈的谈话,给了黄永庆一线灵感,黄永庆想把它抓得牢实一点,让它清晰一点。

有时候人其实就需要一种呼应,一个人做不出的事,有人呼应就能下得了决心;自己判断不准的问题,多几个人响应,答案就有了。

黄永庆终于知道,接下来他的步子该往哪个方向迈了。

温启刚跟高静吵了一架,吵得很凶。

温启刚一直想找高静谈一次,可惜这段时间太忙了。

自打高静跟许小田从香港回来,温启刚就有了警觉。事实证明,他的预感没骗他,高静和许小田等于是替唐落落到香港搬炸弹去了。这两个没脑子的,就知道添乱!早知如此,温启刚就应该把高静一直带在身边。

他找高静,并不是兴师问罪,也不是让高静收回那些调查,重新在唐落落面前替他说好话。没这个必要。如果事情有这么简单,那倒真是好办了。相反,温启刚倒是希望目前这种局面出现。所以,看到唐落落调兵遣将,开始对他有所动作时,温启刚还有一种暗暗的兴奋。至少从现在开始,他能坦然地面对唐落落,再也不怕唐落落突然跑上来,跟他情呀爱的,他烦这些,也怕这些。这次黎元清回来就是教训。没有哪个男人在女人问题上能做到坦然自如,他不能,黎元清同样不能。在情感问题上拿得起放得下本身就是句屁话,若果真如此,那还能叫情感?说玩弄更贴切。

温启刚找高静,一是工作上的事。品牌运营永远是公司最重要的事之一,在这方面,公司下一步还要开展多项维护行动,高静最近一段时间有点不务正业,得尽快让她把心思收回来,不能像个万金油,啥都做。第二,温启刚意外得知,高静跟许小田这次去香港,除见了林秉达外,还见了另一个人。那人对温启刚很重要,温启刚通过多种方式跟她联系,对方都拒而不见,没想到高静她们却见着了。温启刚想知道高静跟她到底谈了什么,有没有涉及他妻子孟君瑶。这事关一个重大秘密,更关乎温启刚正在采取的一项行动。

可是真忙啊,温启刚根本抽不出空约见高静,时间和精力全让孟子非、岳奇凡他们占住了。孟子非跟他回东州后不久又去了粤州,温启刚对公司公开的说法是孟子非协助莞东基地搞好二期工程扩建项目。这一听就是假话,孟子非在好力奇担任的是危机公关部经理,跟基地生产扯不上关系,再说莞东基地那边也从没见孟子非出现。温启刚顾不了这些了,掩耳盗铃本来就是弱智者的做法,温启刚也是迫不得已,才选择这种自欺欺人的愚蠢方式。昨晚他跟孟子非通了两个小时的电话,孟子非对自己这阶段的工作很满意,话语里全是邀功的意思,温启刚听了却一点功的味道也感觉不出来。温启刚把孟子非留在粤州,是让他查清两件事,一是盛高集团对华仁的投资额度和资金注入的时间,以及天海集团到底有没有资金一同注入粤州华仁。温启刚让孟子非设法接近那个被姜华仁父子排挤掉的原财务主管吴雪丽,最好能从她手中拿到最原始的证据。因为据温启刚这两次到粤州掌握到的信息,这个吴雪丽不但是姜华仁的财务大管家,也是华仁集团财务运作的专家,她手中的确握有温启刚想得到的东西。第二件事是协助曹彬彬。温启刚还有一件重要的事情是委托给曹彬彬办的,曹彬彬怕自己忙不过来,温启刚就把孟子非留给了曹彬彬。没想到昨晚跟孟子非通完电话后,曹彬彬的电话跟着就打了进来,怨声载道地说:“温总,你给我留下的是什么人,知不知道他跟谁搅和在一起?”温启刚说:“大记者,你就大人大量,甭跟他计较,这人是有些坏毛病,尤其是在私生活方面,不过一旦工作起来,还是很卖力的。”卖力?曹彬彬火了,语气反常地说:“知道他跟谁纠缠在一起吗?高高!”

高高?温启刚一下子就愣住了,孟子非怎么会跟高高认识?再说上次他离开粤州的时候,高高跟王小山两个已经去了三亚,说是要当什么“外围”,挣大钱。这事要说也恶心,你猜怎么着,上次那艳遇,居然是个连环套。温启刚也是事后才知道的。先是怪曹彬彬,曹彬彬一直以为,温启刚在情感上有怪癖,在生活上更是苦行僧,就想朋友一场,应该让温启刚的感情生活尤其是私生活色彩丰富一些。正好呢,王小山不做模特了,跟曹彬彬说想找个老板,求包养,实在包养不了,来场风花雪月的感情也行。曹彬彬马上想到温启刚,他觉得两人般配,一个有钱一个有貌,虽说发展不了感情,但眼下最普遍的那种关系还是可以尝试的,于是就带着王小山认识了温启刚。哪知两人相处一段时间,王小山认为温启刚是块木头,不通人情,更不解风情,就怪曹彬彬给他介绍了一个中性人,没情调,不懂味,白浪费时间。曹彬彬不信,说温总怎么可能是中性人呢,我就不信他不近女色,遂恶作剧地合计着要探探温启刚的底。正好那段日子高高也闲得无聊,闲得发急,大把大把的钱花惯了,忽然被踢出模特公司,没人捧她的场,也没人再为她飞扬的青春埋单,于是就在酒吧里上演了一场偶遇。可惜温启刚那晚还是不近人情,一场桃花盛宴愣是以温启刚的不作为而结束。这事有点荒唐,但发生在王小山和高高身上,就一点也不荒唐。事后,两人跟温启刚又是赔情又是检讨,直说对不起,气得温启刚真想抽两人一顿耳光。不过,温启刚还是把怨气发泄在了曹彬彬身上:“你是什么人,居然动得了这样的心思,你拿我们多年的友谊当什么了,啊?!当什么了?”曹彬彬哈哈大笑,说:“温总啊,我服你,这次是真服。以前我还怀疑你温总是装,不拿我曹彬彬当自己人,天下哪有不沾腥的猫啊?这下我信了,这世上还真有这种猫。你不是装,你是纯洁,是天底下最善良、最正经、最少见,也最不正常的男人,极品!”

极品个头!温启刚气得恨不能一拳过去把曹彬彬坏笑着的鼻子砸歪。不过这事以后,他跟曹彬彬的关系反倒更近了一步,比以前更能交心,更能托付事了。男人之间的关系,同样微妙得很。表面上看,曹彬彬是拉温启刚下水,细一想,他为什么这样做?还不是因为同情他、关心他嘛。一个单身男人,还不太老,那方面没需求是假话。找长期的吧,会惹出一大堆麻烦,弄不好还要谈婚论嫁,温启刚肯定不答应;找那种一次性快餐吧,又糟蹋了温启刚,再怎么说人家也是CEO,顶级成功人士。思来想去,曹彬彬才出此下策。反正王小山他知根知底,既不会赖上温启刚,也不会生出嫁他的念头,人家还嫌他老呢,只是暂时依靠,一旦事业打开局面,不用温启刚赶,人家就会自己走掉。曹彬彬在粤州这儿泡久了,这种事常见。现在的女孩子,想法真是不一样。跟他关系很要好的一个女孩,以前也是做记者的,后来嫌记者这职业太苦,赚钱又少,就跑三亚那边做“外围”去了,就是经常让男人养但绝不属于一个固定的男人。眼下王小山就做了这种“外围”,一点也不觉得自己是在堕落。

当然,不管怎么说,这事还是曹彬彬不在理,或者说他用好心办了一件不太漂亮的事,人家温启刚不买他的好。为了将功补过,曹彬彬答应帮温启刚办一件很伟大、很崇高的事。这事目前已经在做,进展异常顺利,如果不出意外,赶在温启刚向华仁出拳前,曹彬彬就能把一切都准备好。温启刚正要为这事激动呢,却又冒出孟子非跟高高这档子荒唐事。

“他们是怎么混在一起的,说!”

温启刚用了“混”这个字,可见不管是对高高还是对自己的手下孟子非,温启刚都缺乏一种基本的好感。物以类聚,人以群分,让不同层面的人打消疑虑、消除偏见,并不是件容易的事。

“还能怎么混一起,高高咽不下那口气,说要回来报复华仁,就这么着,跟你那位爱将认识了。”

“浑蛋!”温启刚不知是骂曹彬彬还是骂孟子非,或者将两人一同骂。反正在他眼里,曹彬彬在这方面跟孟子非一样,都不是省油的灯。

“你俩没一个好东西,一丘之貉,都是混账王八蛋!”

骂完曹彬彬,温启刚的心思又回到岳奇凡这边。

温启刚现在绝不批评岳奇凡,一个劲地支持他,不管岳奇凡提出什么样的要求,多苛刻、多不合理,他都支持。就在一小时前,岳奇凡又跑来找他,说伊和平那边又变卦了,本来谈好粤州“劲妙”给伊和平什么条件,好力奇这边也给同样的条件,只要他放弃跟“劲妙”的合作,全力以赴做“宝丰园”,条件都好谈。谁知伊和平胃口一次比一次大,条件开得一次比一次野蛮。伊和平近乎无耻地提出,华宇可以全力以赴做“宝丰园”,条件有两个:一是“劲妙”这边开啥条件,好力奇就要开啥条件;二是华宇之前所欠好力奇的货款,一笔勾销,作为好力奇重新投入华宇的启动资金。那可是两千多万啊,这样的话伊和平居然说得出口。如果每个销售商都这么做,好力奇早就破产了!温启刚当时就叹,人的欲望是填不满的,贪婪者总以贪婪为武器。但是他什么也没对岳奇凡说,带着鼓励的眼神看着他,等他往下说。岳奇凡果然被鼓舞,毫不犹豫地说:“这事我看得听伊总的,我们虽然损失了一点,但只要把华宇从华仁手里抢过来,相信‘劲妙’那边会不战而败的。”

听完岳奇凡的话,温启刚重叹一声,什么表情也不流露:“好吧,还是那句话,华宇的事你说了算,我只要结果,而且要快。”

岳奇凡愉快地应了一声,走了。温启刚盯着他的背影,看了很长时间。最后他有点苍凉地收回目光,脑子里突然蹦出一个词:断臂。

有时候,人是需要断掉臂膀的,企业也是,必须断。可谁能理解他的苦心呢?

温启刚知道,自己在下一盘险棋,这棋才刚开局,恶性反应就出来了。他承认,好力奇这次内变,完全是由他引发的,如果不是他纵容岳奇凡,强力支持岳奇凡跟伊和平谈判,一味地迁就伊和平,好力奇也不会爆发这场危机。唐落落已经不止一次地质问过他,每次他都态度坚决地站在岳奇凡这边,唐落落对他采取措施,也就在情理之中了。

只是这一次,唐落落有点猛,而且也学起了他,开始注意保密了。

那天黄永庆从唐落落办公室出来,正好在楼道里遇见他,温启刚佯装什么也不知道地问黄永庆:“唐总又给你交代任务了?”黄永庆吓得脸上发白光,一边看着唐落落办公室,一边跟他支吾。温启刚也没难为黄永庆,放他走了。大家都不容易,他理解黄永庆这些年的辛苦,也理解他这些年的委屈。就在一周前,岳奇凡还当着那么多人的面讥笑过黄永庆呢。黄永庆是按公司规定,要求岳奇凡在一份合同上补签字。合同评审这项工作由黄永庆分管,好力奇是认证了的公司,每份合同必须经过公司专门机构的评审,有时候来不及,可以先执行再评审,但合同归档必须手续齐全。不料岳奇凡气冲冲地说:“没见我忙着吗?真是邪门了,干事的在前面冲锋陷阵,不干事的反倒天天找机会扯后腿。”岳奇凡自诩是干事的,是为公司冲锋陷阵的,在他眼里,黄永庆这批老将是吃闲饭的,靠公司养着的。此话传到他耳朵里,温启刚只是苦笑了几声。

很多事堆在一起,很多人拥在眼前,温启刚一时有些招架不了。不过他知道,自己已没了退路,如果不把这场赌局扳回来,可能好力奇真就没他的位子了。

季节已到了夏天,火红的夏天让一切变得火热浓郁。大楼前几棵高大的香樟,树叶更是绿得诱人,蓬蓬勃勃。温启刚记得,当年大楼建成,他跟黎元清站在楼顶,黎元清指着楼下郁郁葱葱的香樟和花坛里怒放的花说:“启刚啊,但愿有一天,我们的事业也像这香樟,像那花,璀璨夺目,欣欣向荣。”温启刚几乎没有怀疑就说:“好力奇会长成参天大树的,‘宝丰园’不仅会在饮料王国一枝独秀,而且会花香百年。”

“好一个花香百年!”

黎元清的声音又响起来,温启刚却感到了孤独。

是的,孤独。有人说,每一个创业者都是孤独的,因为他们从事的是前人没有从事过的事业。温启刚不知道自己算不算得上一个创业者,但那种强烈的孤独感让他真想对着窗户大吼几声。

就在这时,高静闯了进来,虎着个脸,气急败坏的样子。

温启刚回头看着她,忍不住先笑了:“怎么,这幢楼里现在都是豹子啊,都要吃人。”

高静没理他,小胸脯气得一鼓一鼓的,嘴巴也鼓得圆圆的。

“谁惹我们高小姐了,看这脸,我就知道有人要摊上大事了。说吧,是不是那个乐大记者?”

“你还有心思开玩笑?”高静一双眼睛瞪得更圆。

“没心思。”温启刚说完,回到老板桌前坐下。

“这市场到底还要不要了,两天一小变,三天一大变,要我们怎么跟客户说?”

“什么事?”温启刚克制住情绪,口气温和地问。

“我们品牌运营部刚跟东北那边谈好几项合作,销售部突然要撤货,真以为自己是金子啊,现在求爷爷告奶奶,让人家不嫌弃咱都已经不错了,还要对方签什么保证协议。饮料市场有这惯例吗?”

关于保证协议,不是岳奇凡想出来的,岳奇凡虽然聪明,在销售方面有点怪才,但在企业战略上,他的目光还很短浅,思维更是超前不了。这是温启刚的一个重大部署。闻不到市场的变,你就会丢掉市场;捕捉不到市场的敏感,你就会被市场残忍地甩到后面。“劲妙”不是针对全国销售商连续推出“割肉”政策吗,那就让它割好了,温启刚不会瞎跟着凑热闹,他没那么低级。华宇是另一码事,另一盘棋。对于其他市场和销售商,温启刚是反其道而行之。你不是纷纷跑上门要优惠政策吗?没有!我承认你对“宝丰园”做出了贡献,这份感激之情永在。但任何人都不能躺在功劳簿上,好力奇不能,销售商同样不能。“劲妙”这次是大肆招揽销售商,温启刚却是在洗牌,要在好力奇现有的销售商中实行淘汰制,将那些目光短浅、只追求眼前利益没有长远目标的商家全部淘汰出局。这就是他的大销售商战略。他将“宝丰园”的市场重新整合,合并重组,在全国确定了十六个大市场。一个战略市场只发展一到两家销售商,这些销售商除了实力要超强,更重要的是要讲求信誉,这信誉不仅是对好力奇一家公司的承诺,那不是他想要的,他要的是商业道德、商业伦理。一个没有商业道德和商业伦理的销售商,只是金钱的奴隶,对市场只有破坏,没有建设。这也是温启刚这次从“劲妙”事件中悟出的。那些曾经效力于好力奇的经销商,为什么会在“劲妙”的诱惑面前纷纷倒戈?信仰!因为他们不相信商业是有信仰的,市场也是有信仰的,他们是利益的追逐者,更是利益的蚕食者。而温启刚坚信,一个讲道义、讲伦理的市场才是好力奇所要追求和建设的。巨变面前,温启刚选择的不是守,也不是投降,而是借助“劲妙”制造的变局逆水而上,实现自己的商业梦想。

没人能理解这些。他所做和即将要做的一切,在别人眼里,无外乎两种看法:一是傻,二是玩火。但他就是要玩这个火!

所谓的保证书,就是要十六个战略市场重新选定的大经销商签订一项共守协议,共建市场共享,在利益对等的前提下明确经销商的责任,同时好力奇对这些战略伙伴也提出最低利润保证原则。哪怕好力奇不赚钱,也要保证经销商的利益,前提就是,这些经销商只能销售好力奇一家的产品。

温启刚还做出一个决定,对执意在好力奇现有的销售政策基础上提出让利的,可以接受,但让出的利必须作为股份,入注到该公司去。

温启刚有一个大野心,他计划用五到十年时间控股一批销售公司。五年或者十年后,好力奇不但有自己的生产企业,更有至少五十家大型销售企业。到那时候,好力奇在业界的地位恐怕就要重新论定了。

“没有惯例就不能做了?”温启刚笑眯眯地看着高静说。

“那也要看什么事,我看有人不是在做市场,是在玩火!”高静仍然凶巴巴地说。

“你在说谁?”温启刚表情动了动,拿起一支笔把玩。

“那些想毁掉好力奇的人!”高静越发凶悍起来。

“高静!”温启刚霍地拉下脸,手里那支笔随着手上的节奏啪地断了,不过他旋即又呵呵笑出了声。

在温启刚眼里,高静是一个有思想、有抱负的女子,更是行业中难得的精英,为得到这个人才,温启刚着实费了一番神。高静在好力奇这些年,成长可谓惊人。作为一位CEO,他真是不想看着这样一个可造之材毁掉。

可是最近高静变化太大,大到温启刚已经开始替她担心。温启刚本来想说教,想学以前那样修正她一番,又一想,还是免了吧,于是摇摇头,用诙谐的口气说:“哪来那么大的火,我记得我们的品牌运营部经理不是这样的啊?”

“谢谢温总,还知道我是品牌运营部经理。”高静伶牙俐齿,话语里居然有了嘲讽。温启刚脸一黑:“高静,你过了吧,好力奇好像没亏待你。”

“过了的不是我,是你温总。”高静突然说。

温启刚哑巴了,本来是他将高静的军,没想到反让高静将了一军。

“什么意思,你温总最清楚,或许我没资格对你这样说话,但请温总记住,有些事可为,有些事不可为。好力奇到今天不容易,谁想毁它,恐怕公司员工不答应!”

这个高静,她还真敢说啊。看着她一身正气、慷慨激昂的样子,温启刚险些又笑出来。年轻,到底还是年轻。等她到了他这个年龄,就不会这么鲁莽、这么冲动了。

他叹了一声,突然觉得这样的争论毫无意义。他在公司的地位已经变得非常微妙,黎元清出人意料地提防他,让长达八年的信任大打折扣;唐落落忽然反目;就连黄永庆,现在也跟他保持了距离。他正在失去一种联盟,而且随着下一步的举动,他还将失去一批原本应该信任的人。温启刚已经体会到前所未有的孤独,难道他要把高静也赶出去?

“还有事吗?如果你是专程来发火的,那我告诉你,到此为止。”

温启刚把头埋在了文件里。

“谢谢温总,我不是来发火的,我是来向温总请示,大市场战略,是否一定要以牺牲好力奇的利益为代价?”

“是!”一听高静提到大市场战略,温启刚重重地说。

“如果有一天,好力奇再也牺牲不起了呢?”

“如果真有那么一天,好力奇就不需要再牺牲。”

“可是……”

“没有可是,品牌运营方面,必须按我的要求去做,不能打半点折扣,谁敢在执行上走样,我只能请他离开好力奇,这话明白不?”

高静的脸色变了,她没想到温启刚会用这样的话威胁她,一时语塞,沉默半天,神色黯然地道:“好吧,那我通知撤货。”

撤货也是温启刚要求的,“宝丰园”前期是靠大量铺货占领市场的,这也是当年“宝丰园”开拓市场的战略之一。想想那时候,温启刚忍不住又唏嘘起来。产品生产出来,市场不认可,消费者更是拒绝,怎么办?他跟黎元清、唐落落分头带人做市场调研,请专家做方案,可是调研来调研去,还是没有一个称心的方案。专家或者教授弄出来的东西,看着美,人家讲起来也头头是道,理论上绝对可靠,可一到市场上,就是行不通。时间一天天过去,市场毫无起色。黎元清急了,温启刚更是急,最后牙一咬:“用最笨的!”

所谓最笨的方法,就是往市场上砸货,让“宝丰园”铺天盖地,堆满市场,不信它卖不动。可是铺货也不是那么容易的,不是所有的产品都能堆到市场上。一个品牌,在没有获得市场认可、消费者认可时,你想白送到人家的货架上都难。货架不是白占的,尤其是大型超市,简直就是黄金之地。费了不少周折,温启刚总算说服一些超市,由好力奇出资承租货架,在显要位置先行铺货,再派促销员进去,向消费者面对面推荐,中间产生的一切费用都由好力奇承担。那一年,超市、贸易市场、车站、码头,只要是人多的地方,就能看到“宝丰园”凉茶。花钱雇来的促销人员身披绶带,大声而又礼貌地向路人推荐,请消费者品尝并留下宝贵意见。这种传统而又老土的营销方式一开始遭到市场的抵制,也被同行耻笑。有人讥讽好力奇是往市场里扔钱,不懂营销。有人嘲笑红色的包装太土,凉茶又不具备时尚元素,不像“可乐可口”“健力露”等是现代的东西。还有人骂,这家来自香港的公司纯粹是扰乱市场,搞破坏。温启刚他们一一忍了。这得感谢唐落落,温启刚记得,在公司最困难的时候,因为大量铺货,加上雇用海量的促销人员,钱全砸了进去,内地回款又受到限制,资金周转遇到前所未有的困难,公司几乎要搁浅了。唐落落回了两次香港,竟然将自己的两处房产和一些收藏品卖了,还从她姑姑那里弄了一笔款。这些钱,当时对好力奇和“宝丰园”来说真有救命的作用。也正是她这种破釜沉舟、不计后果的举动,带动了好力奇的骨干。那时候,唐落落一有空闲便钻进促销者的队伍,穿上公司特制的促销服,跟年轻的大学生和打工者们一道,站在街头叫卖。

往事不堪回首。

每一个创业者的身后都留下了一条铺满血泪和伤痛的路。有人说,苦难是财富;也有人说,不经历风雨难见彩虹。其实这些话只能充当鸡汤,给那些徘徊者、茫然者一些心灵慰藉。对创业者来说,过去的每一天都是令人不寒而栗、不想复制的。

“宝丰园”虽然早已度过原始铺货阶段,可受销售惯性的影响,加上整个行业风气如此,市场铺货量一直居高不下。这是很让温启刚头痛的。温启刚在这方面曾经动过大手术,但一压减铺货量,市场表现立马下滑,销售商也不干。现在,温启刚打算豁出去了,不管现实环境怎样,不管别人理解与否,他都打算奋力一搏。他要让好力奇真正进入一个全新的营销时代——让“宝丰园”变为零库存,市场铺货率降到行业最低,甚至取消这一指标,让“宝丰园”完全实现按订单生产。

温启刚要求各部门通力协作,严控对经销商的铺货。这次没有纳入大销售商名单的,限期回笼货款;货款回笼不力的,一律撤货。

此举有点空城的意味,如此大动作地撤货,等于是把已经占领的市场腾出巨大的缺口,让“劲妙”去钻、去占。温启刚不是没想到这一层,这次,他就要反其道而行之,送“劲妙”一个“人情”。你不是想要市场吗,我让给你;你不是想逼“宝丰园”退出来吗,好,我成全你。就怕你到时吃不了兜着走!

温启刚从心里发出冷冷的笑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