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久,风儿将开始吹送,如同开花结果一般,是很久很久以前便已订好的规则。我们的脸颊摩娑着青草,发丝随风飘扬,摘下水果享用,做着星辰和黎明的美梦,一同在这世上生活。总有一天,让我们一起手牵着手,回归那耀眼光辉的诞生处吧。
大家第一次诵念“祈祷文”时的情形,至今仍历历在目。那时候,分校内的人们首次结合成一个生命共同体。想出“祈祷文”的人,是小时候频频遭受暴力、过度惊吓,因而说话带有口吃的健;当时他一再结结巴巴地告诉大家,我们在就寝前应该要彼此问候。起初没人肯配合,还有人嚷着说这么做很恶心,但是自从健很认真地朗诵他所想的“祈祷文”后,原本在一旁嘻笑,抱着半开玩笑的态度聆听的孩子和老师们,最后全部鸦雀无声。从此,众人便养成在就寝前先悄声诵念“祈祷文”后才入睡的习惯。
鹤老师茫然伫立于山丘上,任凭和风吹拂。正是春暖花开的时节,樱花花瓣乘风翩然飞舞。离去的孩子,以及来访的孩子。老师低头俯看脚下那双全新的凉鞋。过去他只穿草鞋,但毕业生们说“穿这样比较好看”,因而送了他一双HAWKINS牌的凉鞋。穿上之后,确实相当舒服,所以老师便将先前穿的草鞋吊在柱子上,从此改穿这双凉鞋。
“老师,再见。”
放学的学生们向站在山丘上的鹤老师挥手道别。山村里的春天宁静无比,让人感到昏昏欲睡。
鹤老师个子娇小,长得骨瘦嶙峋。他那膝盖微弯、身材清瘦的身影,仿佛一阵强风吹来,便会被吹跑一般。光秃的头顶,轻柔地覆盖着几缕白发,圆框的眼镜下,是一对细小的双眸。
由于人人都叫他鹤老师,所以鲜少有人知道他的本名是远山一郎。鹤老师长期以来一直是担任这所学校的校长。究竟已有多长的时间,几乎连他自己也想不起来。前不久他蓦然想到此事,试着屈指一数,这才发现他担任教职已有两百多年之久。
不过,他从未忘却昔日那个分校里的老师和孩子们。开学典礼就快到了。每当春天来临,鹤老师便会像这样独自在山丘上伫立。他在等待。因为他们今年一定会回来。
那是局势不断恶化的时代。全国皆笼罩在一股灰暗的气氛当中,唯独在东北居于极北之地的某县,一处人迹不逢的深山里,可以对目前的局势漠不关心。
鹤老师受常野一族的父母们所托,在此处建了一座小型学校。过着近乎自给自足的生活。常野一族的人们个性温柔敦厚,但离开常野在外生活多年,有许多人因为本身的特殊能力而造成精神失常,这对感情纤细的孩子们来说,不论是肉体还是精神方面,都将带来严重的影响。为了让孩子们有个可以疗养身心的场所,因而挑选了这处林木繁茂之地。但随着战况逐渐逼近,这里也愈来愈有避难所的味道。
当老师拓荒垦田,建造了小屋,总算可以保有最基本的生活水平时,来了最早的两名小孩。
健来自大阪。由于父母感情不睦,所以他从襁褓时便受尽父母的折磨,他的祖父母看了不忍心,于是便带着他离开了父母。健的眼神充满怯意,尽管已年满十岁,说起话来却仍是断断续续,无法连贯。不过,来到这里没多久,老师便发现他体内埋藏了无比优美的辞句等待发掘。
绫今年七岁,来自横滨。由于气喘的毛病频频发作,所以长得消瘦而憔悴,可是她是个坚忍、乖巧的女孩。绫一家人拥有人称“远目”的预知能力,但她母亲受不了都市所看到的景象,就此失踪,下落不明。
他们三人的平静生活就此展开。原本全身精神紧绷的孩子们,自从和鹤老师一同过着平淡的山居生活后,也明显变得平静许多。绫的气喘已大幅改善,但她似乎每当黎明将至便会作梦,嘴里总是喊着“妈、妈”,令人挂心。
某日清晨,鹤老师结束巡视田地的工作回到小屋时,看见健和绫朝森林的方向伫立。
“老师,有人在唱歌呢。”
绫转身望着鹤老师。
仔细聆听后,发现确实有歌声从森林中传出。那并不是日本歌。有名年轻女子,以其清澈、高雅、略带悲壮的歌声,回荡在晨曦下烟霭缭绕的山中。宛如西洋神话中,那迷惑水手的魔女歌声,鹤先生如此暗忖。
不久,歌声止歇,三人着手准备早餐,但心中仍挂念着此事。
鹤老师是在走入山中摘采山菜时,发现那名倒地的女子。
显而易见地,她因服毒而脸色发青。
鹤老师将那名女子摇醒,伸指进入她的喉中,让她将胃里的东西吐个精光,然后再让她饮下大量的溪水。等女子醒来后,鹤老师仔细端详她的模样,发现她是名肤光胜雪、体态丰腴、看起来很有教养的年轻姑娘。这名女子泪眼汪汪,始终不发一语;鹤老师带她回小屋,孩子们看了大吃一惊,但绫一眼便喜欢上这名女子,从此终日围绕在她身边不肯离开。
鹤老师什么话也没说,一样过着那平淡的生活。某日,那名女子主动说道:“可否让我帮您的忙。”就这样开始帮忙打点三餐和琐碎的家事。她是位灵巧的女子,生性开朗,总是身手俐落地忙个不停。
这名女子似乎出身名门。她熟谙音乐、文学、美术,在这穷乡僻壤之中,教导孩子们画画和歌唱。孩子们都称呼她为“小町老师”。
小町老师早晚都会以她那嘹亮悠扬的嗓音歌唱。举凡日本歌、西洋歌,无不拿手,她会哼唱的曲目,多得令人惊叹。
“你是在哪儿学会这么多歌曲的?”
经鹤老师这么一问,女子有点羞怯。
“我曾经就读过上野的音乐学校。曾梦想着日后能前往欧洲演唱日本歌曲。”
她眼中登时泪眼迷濛,鹤老师见状,便不再追问。
某日,绫在西边森林的溪流捕鱼,一时脚下打滑,被溪水淹没。那是眨眼间发生的事。正当鹤老师纵身跃进溪里时,从激流中骤然窜出一个巨大的身影。鹤老师为之双目圆睁。这名大汉的肩上,坐着全身湿透的绫,仍旧一脸惊魂未定的模样。
过去从未见过这名大汉。他浑身肌肉贲张、虬髯丛生,但却拥有一对柔和沉静的双眸。莫非此人是山中的居民……鹤老师如此喃喃低语着。
道过谢之后,男子颔首回礼,接着以他那庞大的身躯所难以想像的轻灵身手,顺着山谷攀登而上。犹如一座会移动的岩石。他载着绫来到分校,轻轻将她放下。
从那天起,大汉便经常前来造访,他帮忙修缮房屋,才一眨眼的工夫便砍好了柴薪,最后他天天到分校报到。当他缓步徐行时,不知不觉间,身旁已聚满了许多小鸟和动物们。这名大汉好像不会说话。但不可思议的是,他的耳朵似乎听得见,而且还能发出像鸟兽般的叫声。孩子们很快便和他打成一片。他带着孩子们进入山中,教他们分辨毒草、捕捉野兽、结绳,以及观测天气等方法。大家都称他次郎老师。因为他那粗糙的麻衣上,以拙劣的刺绣缝着“次郎”二字。
绫和健日益健壮。健还是一样有口吃的毛病,但是日常会话已没什么问题,还经常能出口成章。健的家族,原本便是常野代代演出物语与和歌的门第。他脑中理应满是该由他来讲述、演出的文辞。如同是要加以补足般,他对此相当认真执着,不停地写下形形色色的和歌。除了常野一族流传的和歌外,还有他自己创作的和歌夹杂其中,令鹤老师大为惊叹。
生活稳定后,脸上逐渐浮现过人智慧的绫,有时在某些情况下,会蓦然面朝奇怪的方向,双眸变得仿如镜面般透明。她“远目”的特质正逐渐显现。
“鹤老师,有个女孩子来了。”
“是吗?”
鹤老师卡滋卡滋地咬着酱菜,如此应道。他曾听说某些场所具有灵力,而白神山这里,似乎灵力尤强。孩子们的力量与日俱增。虽为他们感到高兴,但远方捎来的消息,告知了他动荡的情势,同时也令鹤老师对此感到挂心。
听说常野一族的人们,接连被军方人士给掳走。人在东京的族人写信告诉他,也许是军方想将常野一族的能力运用在军事上。俗世扰人啊,鹤老师心中暗忖。非得跑一趟东京不可了。
如同绫所预见,有一名小女孩来到了分校,名叫岬。
她是个拥有一对骨碌碌大眼的可爱女孩。年仅六岁的她,父母是知名的音乐家,他们前往欧洲后,受到残酷的国际情势波及,迟迟无法回归日本。
不论和岬说什么,她都没有反应。就像完全听不见似的。但她的行动并无异常,日常生活也都处理得井井有条。鹤老师决定暂时观察她一阵子。
某天清晨,当小町老师一如往常般,在山中以她那嘹亮的嗓音歌唱时,岬突然有所反应。只见她冲出小屋,抬头望着小町老师。她那天真无邪的双眸满是惊奇之色,小町老师停止歌唱后,岬说出她来到这里后的第一句话。
“你是歌星吗?”
原来岬只听得见旋律。她的世界只有音乐。就她而言,仿佛她的世界就只有鸟鸣声、风声、潺潺溪水声等等的乐音。
岬每天都会静静聆听小町老师的歌声,只有此时她才会说上一、两句话,之后便又像是什么都听不见似的。
次郎老师在见过她的情形后,某天从山中砍下一截细长的竹子。岬一直静静地蹲在森林里,次郎老师在她面前坐下,拿起小刀动手做出一把小笛子。他拂去木屑,在岬面前吹奏那把笛子。岬猛然抬起头来。次郎老师将它交给了岬。这把小小的横笛握在她手中,大小正合适。岬静静地凝视着这把笛子。接着,她突然开始以准确的音阶吹奏起笛子。笛声鲜活巧妙,令人惊奇。原本每个人都忙着做各自的工作,此时纷纷朝这里靠拢。旋律未曾间断。虽是即兴吹奏,但任谁也看得出来,吹奏的技巧相当高明。小町老师兴奋地涨红着脸,悄声向鹤老师说道:“这孩子极具艺术天分。我从未见过这样的奇迹。”
自从有了笛子之后,岬慢慢开始懂得和人交谈。
秋日将至。由全国各地寄来的信,里头写的净是让人心情沉重的消息。鹤老师心想,这是一场没有胜算的败仗。结果必定是一败涂地,无谓牺牲许多无辜的人命。
绫的情况一度曾有好转,但现在半夜又会开始梦呓了。
“有个黑色的东西来了。黑漆漆的。”
绫从恐怖的梦魇中惊醒,不安地紧蹙眉头,放声大叫。
黑色的东西。也许她感应到的是时代的波动。
分校又来了一名小孩,同时也是最后到来的小孩。是名身材清瘦的男孩,十一岁的年纪,名叫信太郎。他的父亲战死,母亲本想带着他一同自杀,他侥幸保住一命,母亲却就此离开人世。之后他一直靠偷窃维生,最后被带来这里。
信太郎对人充满敌意。他眼中布满晦暗的杀气,相当愤世嫉俗。他破坏田里的作物,欺负其他小朋友,甚至杀害动物。
面对这样的小暴君,健和岬再度躲进自己封闭的壳中。
鹤老师安抚对此忧心忡忡的小町老师,每天静静地观察信太郎。
某日,鹤老师目睹信太郎将小狗摔向岩石的虐杀行径。那是一个月前,因迷路而来到这里的小狗,深受岬的宠爱。鹤老师眼镜下的双眸,登时露出严峻的目光。他在一旁观察信太郎会有何举动,只见他刻意将岬叫来,对她说道:“你的狗死了。”岬开始抽抽噎噎地啼哭。信太郎接着轻声细语地对她说道:“我教你一个让它复活的方法吧。”岬闻言抬起了头。“那就是一动也不动地盯着它看,持续三天三夜。不可以将小狗搬离它死亡的地方哦。只要你能一直待在这里望着这只死狗,它就会复活。”
岬的耐性过人。从那一刻起,她便守在小狗身边寸步不离。任谁再怎么呼唤,她也不肯进小屋。不仅粒米未进,就连上厕所也是在看得到小狗的地方解决,视线始终紧盯着那只小狗不放。天色渐暗。岬坚持不肯离去,小町老师很替她担心,替她带来了外套和味噌汤,但岬却一口也不肯喝。夜气冷冽。次郎老师燃起柴火,在岬的身边陪伴他。
隔天一早,信太郎起床来到屋外,为之一怔。
只见岬蹲踞在小狗身旁。她脸色苍白,双眼凹陷,她那小小的脸蛋犹如骸骨一般,不时她咳嗽,全身簌簌发抖。尽管如此,她那炯炯如炬的双瞳,仍紧紧注视着那只鲜血凝固、聚满了苍蝇的小狗尸体。小町老师放声啜泣。“鹤老师,再这样下去,岬会没命的。”
信太郎脸色惨白地凝望着岬,鹤老师悄声走至他身后。
“这样你满意了吗?”
信太郎大吃一惊,回身而望。鹤老师正以不带任何感情的双眸望着信太郎。信太郎不自主地将脸撇开。
“你为什么将脸别开。应该好好看清楚你自己做的好事才对。这样有趣吗?”
信太郎颓然垂首。
“你去照照镜子。睁大你的眼睛好好瞧瞧,看你现在是何等羞愧的神情。你做了什么无聊的事,你自己应该最清楚才对,是不是?没错,这世上确实有许多无聊分子,这些人害你尝尽了苦头,这点我承认。但谁说你可以跟他们一样,成为这种无聊的人呢?这种事,你应该比任何人都还清楚才是。”
鹤老师这番话犹如当头棒喝。信太郎低着头无言以对。
“来,你和我一起去跟岬道歉。去向那个比你还要娇小,但却坚忍不拔的女孩道歉,她已经快要发烧昏倒了。另外,你要好好埋葬那只小狗,为它凭吊。”
众人围在小狗四周。信太郎向岬低头道歉。小町老师抱起了岬,次郎老师拿来了把圆锹。这天早上,大家一起为小狗祈祷。
信太郎仿如附身在他身上的邪灵退去一般,变得沉稳许多。尽管他寡言、倔强的个性还是一样没变,但他已变得坦率许多。懂得看对方的眼睛、听人说话,会静静地与人交谈。田里的工作也会主动来帮忙,先前对他避之唯恐不及的孩子们,也开始靠近他,和他一起工作。熟稔之后才发现,信太郎其实是个头脑聪明、具有领导才能的少年。鹤老师在脑中思索,不知道信太郎一家的能力是什么。由于他父母皆已亡故,所以未曾问及此事。不过,日后早晚会知道。
在众人感到和乐融融的某个晚上,健怯生生地握着一张纸,在晚餐时提议道:“我写了一份祈祷文。”
众人为之一愣。老师们面面相觑。
“在、在睡觉前,我希望大、大、大家能一起祈、祈祷。”
健羞红着脸,闭口不语。先前他一再主张,大家在就寝前应该彼此问候,但没人搭理他。
“拜托,羞死人了。做这种事好奇怪哦。”
信太郎提出异议。其他孩子也和他持同样的看法。健的小脸涨得更红了。
“各位先静一静,这是健辛辛苦苦写的。我们就来听听看吧。等听过之后再决定也不迟。”
鹤老师不急不徐地摊开双手,望着孩子们的脸庞。
“嗯,如果只是听听看的话,我没有意见。”
绫耸了耸肩。鹤老师笑吟吟地替健打气。健昂首打开手中的纸。“呃,那我就开始念啰——我、我们是光之子。”
一旁有人噗哧地笑出声来。结果众人再也忍俊不禁,一同朗声大笑。就连小町老师和次郎老师也强忍着不笑出声。健心里觉得是没希望了,满脸羞红。
“我、我不念了。”正当健想逃离时,鹤老师叫住了他。“各位安静一下。健,你将它念完,我想听。”众人再度安静无声。健红着脸坐回位子上。
在鹤老师的指示下,健轻咳一声,开始朗诵。
“——我们是光之子。阳光普照大地。阳光所及之处,花草丛生,微风轻送,生命尽情呼吸。无论何处、何人,一样如此。这并非为某人而有,也非因某人而有。”
众人陷入一片沉默。只听到健以战战兢兢的语调接着朗诵道:“我们既非刻意降生在这世界上,也非因错误而误走这一遭。恰似阳光普照大地,不久,风儿将开始吹送,如同开花结果一般,是许久许久以前便已订好的规则。”
孩子们微微低着头。老师们也个个一脸认真的神情。鹤老师感觉头部犹如遭到一记重击。没错。在这里的孩子们,身处严苛的环境中,面对着自己以及常野一族的力量,一直不断与其对抗。有时会诅咒自己的命运,诅咒自己拥有的力量。
“我们的脸颊摩娑着青草,发丝随风飘扬,摘下水果享用,做着星辰和黎明的美梦,一同生活在这世上。总有一天,让我们一起手牵着手,回归那耀眼光辉的诞生处吧。”
健吟咏完毕,抬起头,只见众人皆静静地低头沉思,迟迟没有抬头。健转为畏怯的神情。这时鹤老师首先开口说话。“来,让我看看你那张纸。上了年纪,得多花一些时间才背得起来。”
众人静默无语,彼此传阅着健所写的那张“祈祷文”。
“来了。黑色的东西要来了。好可怕。好可怕。”
某天半夜,绫发出一声惨叫,从床上弹跳而起。陪同孩子睡觉的老师们也都随之惊醒。绫畏怯的模样非比寻常。就像在找寻藏身处似的东张西望,身子蜷缩,紧靠在小町老师胸前不肯放手。这时,次郎老师目光一亮。竖起手指放在唇上,示意众人别出声,只见他以猫儿般俐落的身手,紧贴在壁板上。远处有某个东西正朝这里逼近,掺杂着风声发出窸窸窣窣的声响。若说是野兽,未免过于庞大。众人皆敛声屏气,静止不动,竖起耳朵倾听。
很明显地,对方是人类。有人正窸窸窣窣地走在草丛中,步步朝小屋走近。
次郎老师从怀中取出小刀。他静静取下门栓,悄然无声地打开门,冲向外头无垠的黑暗中。孩子们紧搂着小町老师,鹤老师采高跪姿做好准备,以便随时展开行动。
才一眨眼的工夫,便听见一声“哇~~”的低沉叫声,众人尽皆为之一震。传来打斗的声音和感觉。成功了,鹤老师有这样的直觉。他明白次郎老师已压制住对手。他霍然起身,点亮灯火,打开窗户。
黑暗中出现在灯火照耀下的,是一名浑身是伤的年轻士兵,次郎老师从身后架住他的双手。
在旭日的照耀下仔细一看,这名青年才二十岁左右,虽然双眸晦暗,却有一张气质出众、充满理性的脸庞。
鹤老师和次郎老师默默互望了一眼。这是一名逃兵。这下事情可棘手了。
孩子们和小町老师对此丝毫不以为意,很亲切地照顾着他。面对一名伤患,当然不可能将他赶离此处。只能先看情况,日后再请他悄悄离开。鹤老师和次郎老师相互点了点头。
虽然这名青年一样少言寡语、态度冷淡,但随着伤势逐渐痊愈,他也开始教孩子们念书。在数学和化学方面,他教得有模有样,非一般门外汉所能比拟。他始终未道出自己的姓名,孩子们称呼他为流浪老师。
和他走得最近的是信太郎。唯独信太郎叫他“大哥”。两人之间有些相似处,这名青年似乎也从信太郎身上看到部分的自己,两人一同在溪边垂钓的模样,宛如一对年纪相差多年的兄弟。
“信太郎,你头脑真好。如果再更用功一点,不管再好的学校也进得去。”
某天,青年深感佩服地如此说道,于是信太郎也鼓起勇气询问。
“大哥,你为什么会逃到我们这里?”
青年的脸色瞬间为之冻结。身旁的众人也随之紧张起来。信太郎静静地等待他的回答,不显任何怯缩之意。青年的表情扭曲。不久,他露出苦笑。
“我出生于青森和秋田县境的一座小村庄。那是个尽管终年皆匍匐于地上工作,仍有可能三餐不济的村落。后来因为传染病,村民相继丧命,我的家人和亲戚们也同样死于疾病,只剩我孤零零一人。我很不学好,从小便是个出了名的小流氓。不过,我父母在世时,我也曾是个聪慧的孩子,所以村长和村民们为了让我去上学,流血流汗地辛苦工作,为我存钱。某天,他们以可怕的表情来到我家,要我去上学。这辈子再也没有比当时更令我吃惊的事了。于是我拼了命地用功苦读。为了让村庄免于传染病的侵害,我进入一所日后能让我成为医生的学校就读。然而,我被指派进行军事研究,从事的工作别说是治病了,根本就……”
青年说到这里便不再言语,他的脸色逐渐转为铁青,全身战栗不止。他眼中满溢野兽般的凶狠神色。他粗暴地站起身,朝外头飞奔而去。
“大哥。”
信太郎随后追上去,鹤老师望着他的背影。他也曾有耳闻,有一支特殊部队召集了许多医生,进行杀人方法的研究。这名青年会待过那里是吗?鹤老师对此颇为挂怀。
“别过来!我是个杀人凶手。而更不应该的是……我杀人只是为了研究……”
青年蹲在河边,当信太郎欲向他靠近时,青年发出厉声怒吼。
信太郎全身为之一震,但还是向他走近。
“大哥。”
“你别理我!”
青年双手抱头。
“大哥,我杀了自己的妈妈。”
信太郎以冰冷不带感情的声音说道。气氛登时陷入一阵沉默。青年不自主地抬起头,转身望向信太郎。
“我爸爸战死后,妈妈变得精神不太正常。某天,她突然目光炯炯地对我说‘我们一起去找你爸爸吧。’接着,便使劲地勒住我的脖子。”
青年静静凝睇着信太郎的脸。信太郎面无表情。
“我烧死了自己的妈妈。正当我觉得很痛苦难受的时候,只见妈妈全身焦黑,倒卧在地上。屋内满是头发和皮肉烧焦的气味。是我杀了她。”
“信太郎。”
“她连眼珠都熔化了。”
“够了,别再说了。”
在黄昏下,两条人影紧紧倚偎在一起。
某日,有一名身材娇小、童山濯濯的男子,蓦然从后门走进屋内。他轻声唤道:“鹤老师。”
“哦,原来是‘远耳’。怎么突然跑来了,发生什么事了吗?”
“事情严重了。最近大家通通都被带走了。”
“什么!”
“无一幸免。连同女人和小孩,整个家族在一夜之间凭空消失。春田老太太家,以及拜岛家的四个孩子,也都被带走。”
“竟然有这种事。连那种老太太都不放过?”
“完全掌握不到任何消息,就这样一去不回。众人担心可能是被带去实验。大家平时应该都有隐瞒自己是常野一族的事,但却仍旧难逃魔掌。”
“为什么?”
“不知道。大家都很害怕。鹤老师,你可不可以到东京一趟,去安抚一下人心?我想,他们应该还没盯上你,最适合由你来担任伙伴之间的连络人。如果情况不对,得带着大家逃往他处才行。”
“嗯,我明白了。那就今晚出发吧。”
虽然将孩子们留在分校内,觉得不太放心,但鹤老师仍是动作俐落地着手做远行的准备。面对老师突如其来的远行,孩子们感到忐忑不安,但鹤老师还是嘱咐留下来的三名大人看好分校,自己趁着黑夜和“远耳”出门而去。鹤老师背起“远耳”。他环顾四周一眼,两人旋即消失于森林中。鹤老师不仅长命,同时也是“飞毛腿”。尽管如此,要到东京一趟,也非得花上两晚的时间不可。
秋意渐浓,山中已满含寒冬欲来之感。在积雪之前,非得下山不可。青年和信太郎四处捡拾树果和柴薪。一整天吐出的气息都是白雾。
“大哥。你已经完全康复了对吧。先前明明伤得很重呢。”
信太郎满心欢喜地望着捡拾柴薪的青年。
“是啊。大家对我如此照顾,我今后得努力工作来回报大家才行。”
青年以充满劲道的俐落身手,不停地捡拾枯枝。
这时,树丛微微摇晃,发出沙沙声响。
青年转头望向声音的方向。是风吗?
森林中站着三名男子。
一身洁净的军服、平头,三人同样是没有表情、不具任何特徽、看不出年纪的脸。
青年仿如看见了令他不敢置信的光景,张大着嘴,久久未能阖上。
竟然这么快就来到这个地方。
男子们掏出了枪,动作就像掏出零钱般地自然。
这怎么可能!
“信太郎,快逃!”
就在青年欲将信太郎撞开的瞬间,传来一声沉闷的枪响,青年在中枪的反作用力下,被弹向地面。血花飞溅至信太郎的脸颊。
“大哥?”信太郎看得瞠目结舌。男子们丝毫不为所动,目光依旧紧盯着他。
“快逃。”倒地的青年转头望向信太郎的同时,鲜血从他口中汨汨流出。
“大哥!”信太郎睁大双眼。他缓缓抬头望向那群男子。
这些家伙对大哥开枪。射杀大哥。
“你过来。”男子持枪瞄准信太郎,沉声如此说道,并招手要他过来。
只听得“啵”的一声闷响,森林登时变得一片明亮。空气因高温而流窜。
男子连惨叫的机会都没有。纯白的火焰窜升,男子的头颅化为暗红色的凝块。
犹如从上方盖下一块黑布,男子瞬间全身着火,不久化为焦黑的灰烬,片片剥落,因高温而冒烟的手枪,咚地一声掉落地面。
站在后方的两名男子瞪大双眼,一动也不敢助。他们一脸茫然地望着一名男子在他们面前化为灰烬。不久,他们像是猛然回过神似的,朝信太郎望去。
信太郎双眼圆睁,男子们看到信太郎正望着他们,惨叫一声,拔腿就跑。信太郎不成声地发出一阵长啸。
“——那是军方的特殊部队。你要赶紧逃离这里……军方从很久以前便已盯上这里……军方认定,这里的孩子拥有特别的力量。”
每说一句话,便有鲜血从喉中涌出。随后赶来的次郎老师,环抱着青年的身躯。小町老师掩面哭泣。然而,青年仍用尽最后的力气,说个不停。信太郎茫然若失,双手紧握青年的手。
“他们认为,只要让我受伤,应该就不会被人怀疑了……所以将我打得遍体鳞伤后,才把我送来这里……而且还要我监视这些孩子,不能让他们跑了。”
一道泪痕自青年的眼角滑落。
“请原谅我……我的未婚妻在故乡被他们监视……一旦我任务失败,他们就会放火烧了整座村子……”
“你别再说了。啊,血一直流个不停。次郎老师,快帮他止血啊。”
小町老师发出一声悲鸣。次郎老师脸色沉重地摇了摇头。现在一切都已太迟了。
“——信太郎。”
青年使尽余力转头望向信太郎。信太郎心中一怔,与青年四目交接。他不敢相信眼前发生的事实,他渴望青年告诉他,这一切都是谎言,于是他用恳求的眼神望着青年,将脸凑向前。信太郎几乎无法出声。
“你要好好活下去,代替我当一名医生。”
“呕!”青年口中传来一声令人毛骨悚然的声音。就此咽下最后一口气。
现在已无暇悲伤。有两名男子逃脱,对方就在附近。再不快点离开这里,所有人都将会被逮捕。
现在已没时间安葬青年的遗骸,次郎老师和小町老师开始打包行李。要带着孩子们逃向远处,不仅困难,而且醒目。然而,现在已没时间踌躇。
不清楚事情始末的绫、岬,还有健,三人训斥着不愿离开青年身边的信太郎,硬是拖着他走,一行人就这样离开小屋。然而,当他们来到看不见小屋的地方时,信太郎突然回身望向身后。“我不走。我不能丢下大哥一个人不管。”信太郎将手甩开,奔回小屋。“信太郎!”小町老师悲痛的叫声划破空气。这时,绫独自在一旁喃喃自语。
“对面来了好多人。”
如同是以这句话作为信号般,他们望见有十几名男子正从山脚下沿着山坡而来。
“鹤老师。”
“远耳”全身簌簌发抖。
那是在他们分配好东京周边族人的逃亡地点,并将好几个家庭平安送出,欲回到住处休息的时候。鹤老师转头望向“远耳”。看到他那惊恐的表情,鹤老师登时明白自己之所以心神不宁的原因——果然有事情发生了。
“分校出事了。”
“只要你们乖乖听话,我们保证不会伤害你们。只是要请你们协助进行军方的实验。”
站在前头的男子以略带诡异的客气口吻如此说道。一早原本是灰濛濛的天气,现在已静静地下起了小雨。风势逐渐增强。众人宛如冻结般地伫立原地。
“你们的同伴,现在都在全国各地协助我们进行实验。”
男子走近。岬一脸惊慌,男子伸手抓向她的手臂。
就在那一刹那,男子的手臂起火。犹如点燃火柴般,椭圆形的火焰窜向天际。
“啊!”
男子似乎无法理解自己的手臂为何会起火。孩子们和这群男人纷纷不自主地向后退却。火焰噼里啪啦地燃烧着男子的手臂,过了一会儿,就像是玩腻了游戏似的,烈火转瞬间遍布男子全身。他发出凄厉的哀嚎,熊熊的火柱舞上高空。男子们陷入一片恐慌。
“我杀了你们。把你们全部杀光。你们这些杀害大哥的人,一个也别想活!”
背后传来信太郎的呐喊。烧成像木炭的男子轰然倒地。雨势陡然增强。
“信太郎,快住手!”
小町老师无力地喊叫着。她不敢相信眼前发生的事全是信太郎所为。男子们开始仓惶而逃,他们的背后纷纷燃起火焰,四周旋即笼罩在一片凄厉的哀嚎声中。
次郎老师催促众人赶紧回到小屋内。在如此恶劣的天候下,不可能走得到山脚下。然而,他也不认为回到小屋里,就能一直待在屋内生活,闭门不出。
援军始终无法聚齐。由于族人分散各地,遁居隐身,因此只有极少数的人可以前往解救那群孩子。而且没有其他人拥有鹤老师这种“飞毛腿”的能力,所以要在避人耳目的情况下赶回白神山,实在难如登天。他们只能每天慢慢地向目标推进。
粮食转眼便已耗尽。原本他们便打算在降雪之后下山,所以打从一开始就没有贮存足够的粮食。天气日渐寒冷,不安的情绪让小屋内的气氛益发沉闷。如今小屋周围已被重重包围,对方在静候猎物自投罗网。他们在田里撒了毒药,遍地是老鼠的尸体。
自从青年丧命后,信太郎便不再和任何人交谈。他在屋内面向墙壁等待,观察有无敌人接近小屋的动静。夜里摸黑悄悄靠近小屋的敌人,都会立刻变成一团火球,被活活烧死。待敌方陆续有八个人丧命后,他们似乎改采断粮的策略。由于害怕被火烧死,如今已没人敢靠近小屋。然而,一有小鸟飞到小屋附近,便会立刻被好几发子弹击落。走出屋外,只有死路一条。原本盖在青年遗体上的那块布,也被取下作为取暖之用。小屋内的这六人,开始感到饥肠辘辘。尽管如此,夜里他们仍会诵念“祈祷文”,从不间断。
一早,当次郎老师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时,发现信太郎靠在青年的尸体旁,已气绝多时。由于信太郎一直闷不吭声,不吃不喝,而且接连解决好几名敌人,所以他的生命也随之灯尽油枯。众人已流不出眼泪。他们用尽最后的力气,让信太郎和青年并肩躺在一起。众人就连行走的力气也没有。次郎老师原本打算在地面下掘一口井,但感觉不出有水涌出的迹象。小屋内寒意砭骨,众人只能盖着棉被靠在一起相互取暖。饮水早已用尽,每个人皆憔悴许多,眼窝凹陷,面如土色。
岬开始发烧。虽然小町老师在一旁照料,但终究也是一筹莫展。岬以布满血丝的双眼不断地讨水喝,状甚痛苦,但小町老师所能做的,只是静静在她身旁守护。有时岬在清醒时会央求道:“小町老师,你唱歌给我听。”小町老师噙着泪水摇摇头。因为她现在就连说话也很痛苦,在诵念“祈祷文”时,声音无比沙哑。过没多久,岬便一直昏迷不醒。
夜半时分,小町老师悄悄走出小屋。寒风犹如会划破人脸庞的利刃,寒意从地面直透而来。敌人想必也是身心俱疲。这么晚了,他们必定都已沉沉入睡。小屋后面的树丛里,应该有条小河。我们需要水,得想办法弄到水才行。于是小町老师手里拿着一只皮袋,忍着痛楚,在树丛中匍匐前进。感觉这条路永远都走不完,但她在黑暗中听见淙淙水声,心里松了口气。正当小町老师开始朝皮袋里装水时,她感觉脚下似乎勾到了某样东西。紧接着,飕的一声破空而来,她背后遭到一记重击。有某个坚硬的物体刺进她的背后。对方设下了陷阱。
小町老师无声地倒卧当场。水……她朝握着皮袋的手施力。然而,眼前逐渐化为一片黑暗。不久,她发现黑暗渐渐转为如同波纹般连绵不绝的喝采。上方徒然射出耀眼的照明。
小町老师回过神来,发现自己正站在舞台上。兴高采烈的观众们坐在观众席上,对她投以热烈的掌声。小町老师身上穿着一件深绿色的天鹅绒衣,她登时明白,是因为自己表演了一场精彩的演奏,观众才一再安可叫好。她猛然转头望向舞台后方,幸作正面带微笑地站在钢琴前拍手。啊,亲爱的,你有听到我的演奏吧。先前你因为拒绝演奏军歌,而被几名酒醉的宪兵踩断十指,最后还被活活踢死的事情,果然只是一场恶梦。那么,面对观众的安可,我该表演什么好呢?来首日本歌吧。掌声仍未停歇。然而,在宁静的山中,沐浴在无尽喝采下的小町老师,她身旁只有那只皮袋,里头的水汨汨流出,无声无息地渗进地面。
随着与分校的距离愈来愈近,“远耳”变得益发沉默,甚至不想进食。鹤老师向他询问分校现在的情形,他也只是神色黯然地摇摇头,不发一言。尽管一行人内心焦急万分,但看来还得再花一晚的时间才可抵达。
黎明时,次郎老师被咚的一声所惊醒。那把岬从不离身的笛子,从她手中掉落。在看到笛子的那一刹那,次郎老师本能地了悟,岬已离开人世。次郎老师下定决心要离开这里。再继续待下去,早晚一样没命。他想赌一赌运气。
次郎老师使尽最后的力气,将放在小屋角落的木桶拆开。他把木桶的板子缠在自己身上,以绳索绑紧。接着再叫醒几乎已不醒人事的绫和健,同样将坐垫和木板绑在他们身上,紧紧抱住两人。总之,先逃往森林再说。只要逃进森林里,就会有办法。
他悄悄打开门一看,门外是一片初冬的蓝天,清澈透明、辽阔无垠,弥漫着一股圣洁之气。雪花随风飘降。次郎老师双手使劲,抱紧了绫和健,发足狂奔。
起初觉得四周静得出奇,但随着第一声枪响,周遭登时笼罩在震天价响的枪声之中。我要全力地跑,就算死,也不能停下脚步。他感到子弹钻进身体,但他绝不能就此停下。然而,子弹犹如枪林弹雨般源源而来,次郎老师顷刻间失去了意识。他所怀念的森林就在眼前。在他倒地前,他望向手中的孩子,他们两人被无数颗子弹贯穿,早已断气。木板被子弹打得支离破碎。次郎老师纵声发出野兽般的咆哮,接着轰然倒地。然而枪声兀自未停,子弹仍执拗地持续射击,直到他们三人变成了一团红色的血块。
“远耳”发出一声惊叫,同时从睡梦中惊醒,鹤老师等人也跟着弹跳而起。“远耳”端坐在棉被上,一脸茫然地淌下两行热泪,众人皆沉默不语,绝望地注视着“远耳”。
尽管如此,鹤老师仍未放弃。当他逐渐可以从晴朗无云的空中望见那怀念的山峦时,从村民口中得知军方封闭入山道路的消息。一行人于是改绕远路,朝分校而去。那时,一阵轰隆巨响覆盖四周,紧接着他们望见一道巨大的火柱冲向天际。
山上有一整面地表凭空消失。燃烧的灰烬尚兀自闷烧,分校已不见踪影。一片焦黑,令人惨不忍睹的斜坡上,横亘着好几根断折的树木,四处冒着黑烟。
鹤老师颤颤巍巍地站在废墟中。众人尽皆默然无语。
这时,鹤老师遽然双膝跪地,就像被什么给附身似的,张手朝废墟底下使劲地刨挖。其他人也仿效他的动作,开始在地面上四处挖掘。鹤老师一直没有停手。他在地上爬行,如恶鬼般披头散发,不停地在地上刨挖。
结果什么也没挖到。他仰天呐喊:“杀了我!”鹤老师有生以来,第一次向某个看不见的人央求结束他的生命。我丢下那群孩子不管,害他们丧命,我有何脸面独自苟活?
之后,鹤老师独坐在废墟中达数小时之久。谁也不敢出声叫唤。眼看着白日将尽。
“老师,鹤老师。”
鹤老师突然听见一个清晰的声音,他急忙抬起头。是绫的声音。
他四处张望。声音仍未停歇。
“老师,你来晚了。我们先走一步了。”
“鹤老师,你会长生不老对吧?没关系,你要等我们哦。”
“也许得再等上一段时间,不过,我们一定会回来的。”
“次郎老师、小町老师,还有流浪老师也都和我们一起。”
“我们会一起回去的。虽然有可能是很久以后的事。”
“老师,你别为我们担心。因为我们都在一起。”
“再见了。别忘了要诵念‘祈祷文’哦。”
声音戛然而止。鹤老师一脸恍惚地仰望苍穹。刚才是怎么回事?
“远耳”等人从后方走来,他们搀扶着鹤老师站起来后,他依旧仰望着天空。仿佛孩子们的面容就浮现在天上一般。
猛一回神,春日的黄昏已悄然到来。某处传来咖哩的香味。
鹤老师张臂伸了个懒腰。该回学校里关紧门窗了。
春天再度来临。今年,大家一定会重回这里。
鹤老师今年一样站在山丘上静静地等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