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元纪1090年,6月30日,深夜。
“不想睡觉吗?”
“嗯,刚才开会的时候我一直在打盹,现在一点都不想睡觉。”
“佩佩,你很喜欢这种战士的生活吗?”
明亮皎洁的月光穿过玻璃窗,落在雅蕾妲的脸上。佩佩像个小孩子一样走在她身边,牵着她的手,仰起来的脸上浮着一层疑惑。
“战斗的时候,你会不会觉得害怕?”雅蕾妲说得更明白了一些,“你有没有想过,不作再战,不再练弓箭,像个普通的女孩子一样,学学刺绣,跳舞……对了,你难道不想学学钢琴?”
“钢琴!”佩佩得手突然僵硬了,她不由自主地停住脚步,“雅蕾妲小姐……你……你怎么知道的?村长爷爷那张红木钢琴被我弹得断了弦的时候,没有人在场啊……”
“你说那架村长花了3天时间修理也没修好,最后说‘人力不可能造成这么大的伤害,一定是我不在的时候被什么魔法波攻击了’的钢琴?”雅蕾妲的眼睛顿时瞪圆,“原来那钢琴是你弄坏的!”
“怎么,你不知道?”佩佩也瞪圆了眼睛,“雅蕾妲小姐,你太狡猾了!怎么可以套我的话!”
“我根本就没有,是你自己不打自招!”雅蕾妲忍不住叹息,“佩佩,你这种性格怎么一点变化都没有。照你这个样子来参加这么危险的行动,不被人欺负才怪。”
“才不会,因为我的朋友里才没有人像雅蕾妲小姐你这么狡猾。”佩佩眯起眼睛盯着雅蕾妲,目光中满是谴责,“尤其是罂粟,他不像阿明,从来也不会说我笨,也不会对我大吼大叫的……”佩佩的话语停住了。她的嘴唇还微微开启着,声音却好像突然被什么东西剪断,不自然地消散得无影无踪。
罂粟那个家伙……真不知道他在想什么,竟然见死不救,还那么振振有词。他该不会是因为在蝴蝶结镇下水道的事,存心想报复吧?哼!总之,在他道歉,彻底反省之前,我绝对不原谅他,绝对不跟他说话!
佩佩下意识地把手放进口袋,紧紧握住藏在一堆杂物里,冰冷古朴的项链。从佛朗索瓦离开之后盘古罂粟忘记跟她要这条护身符,她也忘记还给他,就一直这样放在口袋里。现在再想到那时罂粟的笑容,佩佩突然觉得心绪有点复杂起来。
“佩佩,你呀……”雅蕾妲叹了一口气,“早知道这样,16年前我捡到你的时候,就不应该把你带回亚里斯德拉村。像你这种性格,根本不适合当个战士。我已经开始为你的将来担心了……”雅蕾妲的担心并不是毫无来由的。她知道佩佩心地善良纯真,从出生到现在,虽然一直在进行着严格的战士练习,但其实在这次外出旅行之前从未真正与人交战,更没有下手去杀人。争夺四大神器的纷争复杂又凶险,现在她卷入其中,将来肯定会遇到必须杀敌的残酷局面。以她这种性格,那时不论她的敌人是人类,是魔族还是堕神族,只要不是骷髅兵和恶心的魔兽,她就绝对难以下手。而她又不是那种聪明绝顶,懂得如何利用计谋在敌人面前求得自保的人,最后弄不好就只能“惨烈牺牲”了……一想到这些,雅蕾妲只觉得一阵阵头疼。如果不是亚里斯德拉有规定,战士们一旦开始自己的旅行和战斗,任何族人不得以任何理由横加干涉,她现在就想要把这个弟子提着耳朵带回村里,锁上三层门好好看管起来。
“雅蕾妲小姐,这么说也太过分了!”佩佩气鼓鼓的抗辩,“我到目前为止不是做得很好吗?在下水道里帮阿明作战,曾经在佛朗索瓦以一当百,打散了那么多骷髅。在泪痕海打败了一头奇怪的海魔兽,这次在娜丽兰美同时遇到魔族和堕神族……我不都已经成功地打过来了?这么多场战斗,连一点严重的伤都没受。”佩佩用力做了个扩胸运动,“经过这么多实战,我的能力已经大大提高,跟在亚里斯德拉的时候已经不可同日而语了!只不过雅蕾妲小姐你一时看不出来罢了。”
“是……是吗……”
真敢吹牛……没有受伤不过因为是你的运气好,再加上你的同伴确实优秀而已吧?你那糟糕到家的箭术,我看跟在亚里斯德拉的时候也没什么两样……真奇怪,我的教育方针也没什么地方不对啊,为什么会有这种结果?
“雅蕾妲小姐,等我成功地把龙之牙找回来,你一定就会知道我的厉害了!”佩佩信心满满地拍拍胸口,“等着瞧吧!我将来一定会成为亚里斯德拉新一代战士中最厉害的人!”
“看样子你已经打算奋战到底了,那我也只好拭目以待……”雅蕾妲干笑着,简直有一种想要落泪的冲动。
精灵神殿后院。
一双雪白的纤足浸泡在池水中,踩碎了那在水中摇曳的新月。晚风从这华丽宽阔的庭院中吹过,吹起一池粼粼波光,从那娇美的面庞前掠过,带走一阵曼妙轻柔的歌声。
这是一首属于精灵的歌。绵长而古老的曲调,仿佛将妖精族千万年来所经历过的一切都凝练了,化成一段永无结束的调子,在这深沉的夜色中轻轻蔓延开来。如一道无形的薄纱,将周围的一切都柔柔地卷入这份哀愁之中。
慢慢地,慢慢地,歌声低下去了,听不到了。池畔的长发少女低下头去,凝望那一池水波,终于悠悠叹息起来。
“阿明先生?您还在吗?”
一道泛着银光的惨白倒影幽灵似的无声无息地出现水中,就在她的倒影旁。
“对不起,我不是故意躲起来。”他沙哑的声音分外低沉,“我只是……怕打扰你。”
“我知道。”她点点头,随即又不再说话了。低着头,双手放在膝盖上,翻弄着一块白色的布料。
“是那块写了字的布?”阿明明知故问地说,“你知道那是谁留给你的吗?”
泠沦丽没有回答。
“你……现在打算怎么办?留在娜丽兰美,暂时代替你姐姐管理国政?”
泠沦丽没有马上回答,沉默了一小会,才缓缓摇头。“不,其实我……还没想好。”
“打算如何对外宣布精灵神殿大祭司的死讯呢?”
“也还没想好。”泠沦丽仰起头来,望着阿明,苍白的脸上浮着一层淡淡的哀愁,“我现在觉得头脑很乱,好像什么都无法思考……不过,还好,现在什么都可以不必急于一时。在新女皇的洗礼祭奠结束之前,这里不会有人来。不会有人发现大祭司已经死了。皇宫那边,大祭司一定早已将政务交由一些指定大臣暂为代理。这段时间里,我要去把姐姐带回来。娜丽兰美不管发生了什么,她都是唯一的女皇。”
“你不是说你跟她已失去联络了?”阿明的表情变得有些惊讶,“你找到她了?”
“不,正确的说,应该是我觉得我知道她在哪儿了。”泠沦丽重新低下头,“我想自己去找她。”
“别去!”阿明突然用斩钉截铁地暴出一句命令式的话。声音虽然不大,但却也还是把泠沦丽吓了一跳。
“怎么了?”泠沦丽有些惊慌地看着他。
“别……别去。”阿明重新说了一遍。这次他的语气软了许多,甚至带着一份抱歉和安慰的意思,“我知道你想去哪儿。所以我认为你不要去,因为你姐姐不在那儿。”
“你在开玩笑。”泠沦丽终于笑了,但这个微笑中却仍然夹杂着一丝苦涩,“你怎么会知道我姐姐在哪儿,不在哪儿呢?连我和娜丽兰美的皇家骑士都已找不到她了。”
她说一句,阿明的眉头就收紧一分。他确实是知道泠沦丽想到什么地方去,他更知道,如果她真的孤身去了,不仅找不到泠沦美,还会把自己的命也送在那里。
“如果我没猜错,找到我姐姐的时候,大概也能顺便找到精灵之翼。”泠沦丽对着水池笑笑,“不过请别告诉苍伯秋队长和克里斯他们,好吗?我怕他们会跟我一起去。”
阿明没回答她,思绪早就飘到了别的地方。
我很想知道这些家伙是怎么带走神器的?之前的两个神器是因为有爱莲娜和佩佩,而这群家伙,竟然在没有任何协助的情况下,直接把神器拿走了。他们是怎么解决光精灵的?真是个谜。
不过现在不是思考这些枝节问题的时候。四大神器中的最后一个,堕神之印,被天神族保管着,根本不可能落到我手里。现在这种情况,单凭我一个人已经没有希望拿到四大神器了……我真不知道那些家伙到底在想什么,竟然对四大神器如此热衷,甚至连黜容戒指和处死家族叛徒这种一等一的重要事都能暂时排到第二位……如果他们真的全心执行家族法规,我恐怕想活到今天也不会这么容易。
现在他们拿到了精灵之翼,剩下的几个神器估计他们还没有那么大的胆子敢直接动手去抢去偷,只能在暗处等待机会。在这段时间里,他们肯定会集中精神,全力夺回这难以驾驭,蕴藏着巨大魔力的黜容戒指。只要戒指还在我手里,我就注定不得安宁……今天是6月30日,距离我出逃的那一天快要半年了……
泠沦丽并不知道阿明的脑袋在想什么。她只是以为他用沉默答应了她。因此她站起来,最后一次冲阿明笑了笑。
“夜深了。记得你答应过我,今天说的事情,别告诉任何人。晚安。”
阿明一直飘忽不定的心思回到了现实。看她缓缓步上通往精灵神殿的台阶,他轻声叫了她的名字。
“等等,丽公主。”
泠沦丽停住脚步,回身望着她。
“那块布,让我看看可以吗?”
“当然。”泠沦丽将布展开,递给走到台阶下的阿明。
阿明草草浏览了一遍,忽然微笑起来:“这封信是专门写给你的。假装高雅,文理不通,你听了一定会觉得不舒服。”
“你看得懂?”泠沦丽难以置信地看着他,目光中充满怀疑。
“开头没有称谓,直接就是正文。”阿明不理会她的惊讶,目光重新跳到第一行,低声念起来,“盛夏将至,暑意渐盛,泠沦丽公主殿下贵体是否安康?近闻,公主替吾族四方追寻‘龙之牙’,怎料不幸遭遇堕神族于泪痕海。一族上下皆深感歉意。以公主之身份,本不应卷入此等是非纷争,现却因龙之牙一事奔波不已,此实乃吾族之过失。念一及此,心中歉疚难以笔录。两位公主相助好意,吾族唯有心领。介于前车之鉴,精灵之翼则不敢再相劳烦,吾族人自行至此拜领。此行匆匆,未曾面辞,礼数不周之处,还望两位公主见谅——结尾没落款,但从字迹判断,多半是苏色匿月写的。”阿明抬头看着泠沦丽,“你看,他们并不知道你姐姐在哪儿。”
泠沦丽的脸色变得一片惨白。目不转睛地凝视他那张苍白的面孔,整个人都似已变为化石。
“在泪痕海上你说找到了一个有力的帮手,我就知道恐怕是苏色匿家,但我不敢确定。”阿明随手将布料重新叠好,卷成一个小卷。他的语气竟然如此平和轻松,轻松得令泠沦丽不敢相信他所说的每一句话,“你不必自责。不论你是否将龙之牙顺利交给他们,他们都会像现在一样,在履行了帮助你杀死敌人的约定之后,自己动手抢走精灵之翼。其实你唯一的错误就是不该找苏色匿家当帮手。在为主顾服务之前,我们的原则是首先确保自己的利益。”
“你……你说,我们?”泠沦丽秀丽的眉高高扬起,几乎是粗鲁地躲开了阿明递过来的布料,“你到底是谁?”
“其实你已经猜出来了,不是吗?”明收回手,眉头不易察觉地微蹙着,“我是南大陆密法第一家,苏色匿家的叛逆者——苏色匿·明。”
在那一刻,泠沦丽几乎无法形容自己究竟是怎样的心情。她也已经预料到了,自从她第一次看到他开始,她就感觉到他身上有一丝与苏色匿家极其相似的气质。那头雪白的头发,那冷酷如冰的眼神。但她只是把那归于一种印象,从未认真的猜测过什么。只因苏色匿家对她来说,象征的只有鬼祟、神秘和残酷。她不想把明跟他们算作一类人,她认为他跟他们是不一样的。
她从未喜欢过苏色匿。尤其是今天,她对这神出鬼没的家族已经由不喜欢变成了痛恨。但又偏偏是今天,苏色匿明在她面前读出苏色匿家的文字,在她面前剖析苏色匿家的秉性,在她面前承认他是苏色匿家的一员。
“觉得被骗了吗?”
四周好像变得更加安静了。明的问题一直没有得到回答。泠沦丽只是在看着他,脸上毫无表情。透过那双沉静的黑色眼眸,她的思绪好像隐藏在大海最深处的漩涡,无法看清。她的手仍然像刚才一样放在身体前方,互相握着。看上去没有突然发动袭击的意思,这让明略微放心了一些。
此时此刻,沉默仿佛让双方有些难堪。泠沦丽不知道该怎么对待他,她想她应该立刻发动攻击,把他从精灵圣殿中赶出去。因为他是苏色匿家的人。但他同时又是救了她的人,在泪痕海上,也在精灵圣殿中。不论是处于个人感情还是处于一个娜丽兰美的女战士对曾经给与自己帮助的人的感激,她都不应该在此刻发难。
泠沦丽忽然发觉自己如此愚笨和软弱,竟没有足够的意志力和智慧在两个选择中挑选一个。这种情绪让她更加烦躁,甚至开始怨恨自己。
他后退了一步,鞋跟在地上摩擦,沙的一声。
就这么轻轻的一声,她好像因此被唤醒,整个人颤抖了一下,开口就说:“为什么要背叛苏色匿家?因为你跟他们不一样,对不对?”
话一出口,她就发现自己比刚才变得更蠢。她的语气那么急切,没了公主的风度,甚至也没了淑女的风范。她好像在期待着明说出她心里早就替他想好的答案,借此来说服自己,给自己一个理由和一个证明。
明皱眉看着她。他比她高,因此看上去好像是在俯视。这让泠沦丽觉得更难过,好像他也在轻视着她的愚蠢。
但事实上,他只是觉得难过。
“我跟他们没有任何不同。如果我是苏色匿月,我会跟他干出同样的事。”他很缓慢地说,声音不大,但说得很清楚,“你若早一点问我这个问题,我会对你撒谎。在我发现自己已没有可能获得四大神器之前。”
他缓缓举起双手,像翅膀一样张开来,在身前滑过。
一点金色的光球从他脚下浮上来,散发着朦胧的柔光,沿着他的身躯缓缓盘旋而上。点点滴滴金色的,发光的尘埃随着光球的滑动落在衣襟上。
“再会了,公主殿下。”
明的身躯渐渐变得通透,周围的柔光却变得强烈。终于,他的身影被那一片金色光芒吞没了,融合了。流星一般拔地而起,冲上云霄,掠过银月,消失在混沌的苍穹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