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这个是由希喜欢吃的,仙台的吧?”
牧川将我带来的“获月”放在盘子里,又给两个杯子倒上茶水。
“户型和我家一样呢。我还以为会有不同。”
两居,玄关左侧是一间小卧室,穿过不长的走廊就是厨房,再里面是六榻榻米大小的和室。
“窗户多,不过这只会带来西晒——请喝茶。”
牧川笑起来眼角都是皱纹。他将水杯放在小桌上,由希在他身旁坐着,用吸管喝着杯里的苹果汁。她的嘴唇粉红,皮肤白皙。
我去牧川家拜访,他留我喝茶。我对踩坏了由希的花冠还怀有歉意,就急匆匆地从自己的房里拿来了点心。那是昨天工厂的同事带回来的旅行纪念品。
“由希,给。”
牧川从盘子里取出一个“获月”放到由希面前。由希高兴地转过脸,牧川做出将包装纸剥开吃的姿势。由希绽开笑容,取走点心咬了一口之后,像是窥探里面的奶心一样看着,然后抬头看着我微微笑了。
“不过怎么说呢,像这样爷孙一起生活,也很幸福。”
似乎是一个月前牧川的女儿将由希带来的。
“我完全没发觉,一直以为牧川先生是独居。”
“现在的楼房就是这样的吧。而且我女儿工作时间晚,早上你出门时还在睡觉,回来已经是半夜了。由希也是个安静的孩子。”
安静的孩子吗?我不由得看向由希。
“白天一直是我照顾着孩子。幼儿园那边因为耳朵不方便,不得不一直请假。这种事上没有太开明的老师啊。”
牧川撅起嘴喝了口茶。虽然他个子并不小,但是很瘦,给人的感觉就是衬衫挂在衣架上。
“不过像刚才那样找不到孩子的时候真是担心得不得了,毕竟怎么叫她也听不到。”
“由希的耳朵是最近……”
牧川说不上是点头还是摇头地晃了晃脑袋,只是闭着嘴笑了笑,没有回答。太刨根问底也不好,于是我将手伸向茶杯。
在回公寓的路上,我听牧川讲了四天前的事。
据说牧川的房子遭遇了盗窃,现金被偷走了。
——啊,所以警察——
——对。趁我不在的那一会儿,发现的时候已经是早上了——
似乎现金放在了和室的抽屉里。晚上九点左右,牧川发现忘记买早餐的面包,于是赶在超市关门前去买,就是这个时间被利用了。
——玄关的门我锁上了,不过阳台的窗户没有关。可能是从窗户进来的,警察也这么说——
因为在一楼,从阳台进来很容易。阳台对面是停车场,到了晚上几乎没有人。据说实际上警察在阳台也发现了被侵入的痕迹。
——扶手上的积尘有几个地方被擦去了——
我问他被盗的现金有多少,牧川的回答远远超过了我的想象。
——一千……三百万——
——那么多——
——是我一辈子的积蓄。为了自己养老……还有这孩子嫁人的时候准备给她买婚纱。泡沫经济破灭之后,总觉得银行不可信,于是就把钱都放在自己看得到的地方……——
阿姨——由希突然抬起头说:
——前两天姥爷的房子进了小偷哦——
——啊,现在……——
我不知如何回答,下意识看向牧川。牧川向由希做出“我明白我明白”的手势。
——你觉得谁是小偷?——
面对由希天真的问题,我只得摇了摇头。
——你在隔壁听到了什么?——
由希张大鼻孔,兴奋地凑近我,仿佛一个小侦探。看到我摇了摇头,她也只是撅了撅嘴,若有所悟地点了点头,并没有特别遗憾的样子。
“牧川先生,由希是困了吗?”
由希两手握着苹果汁的杯子,不知何时眼皮已经落下了一半。
“啊,由希今天没有午睡,快去睡觉吧,来来。”
牧川伸出一只手,由希乖乖地握住。随着牧川清癯的背影,由希的小小背影也出了和室。我不知为何也跟了上去。
玄关旁的四榻榻米大小的房间里有两套被褥团在墙边。牧川拖动着不太灵便的腿脚,不太自然地将其中一套铺在床上,我急忙上去帮忙。
“您和由希一起睡呢?”
“我?不不不,这是我女儿的,我在那边。”
牧川指向和室。
“我和由希一起睡,女儿回来就会生气,真是的,也不知这是谁的家。”
由希钻进被窝,枕边放着好多绘本。最上面的一本叫做《解决老师》,封面上是戴着大礼帽的瘦削男人,手里拿着放大镜,在调查地面的黑色足迹。可能由希的小侦探游戏就来自这里。
“这孩子还只认识自己的名字,耳朵也听不见,我给她读也没用,但还是看画看得很高兴。”
牧川轻轻地隔着被子拍打由希的小胸脯,马上就传来了由希睡着后可爱的呼吸声。
“四天前我也是这样哄着由希睡着了,突然想起来忘了买面包。”
出了房间牧川突然说。
“于是我和由希说了晚安,就出去了。由希还没有完全睡着,我也没有关房门,小偷从阳台进来的时候,应该能听到打开窗户的声音,如果那个孩子的耳朵……”
牧川话说了一半,疲惫地叹了口气。
“由希的耳朵是因为什么?”
“据说是因为心理的原因。”
牧川在茶几前坐下回答,他看着热气已经消散的茶杯,断断续续地说。
“都是我那个笨蛋女儿害的。”
事情的起因是牧川女儿的丈夫偷情。本来他就在作风方面不检点,结婚后也有数次行为可疑,但每次牧川女儿责问他的时候,他都只是闪烁其词地否定。
“他们夫妇总是吵架,直到女儿告诉我,我都完全不知道。虽然说见面的次数不多,但身为父亲的我还真是不合格。”
三个月前,牧川女儿的丈夫在外留宿的次数突然增多。本来他工作的公司经常需要去外地出差,以前也在外留宿过,但是那一段时间的次数明显增多。牧川女儿很是怀疑,于是在丈夫说出差不回家的那天傍晚用假名给他的公司打了个电话,结果是本不应该在公司的丈夫接的。牧川女儿什么都没说就挂了电话,第二天晚上严厉责问回到家的丈夫。
但是丈夫仍然一味否定。
“就像这样,总是不承认,我女儿也开始变得神经兮兮的。”
一个星期天,牧川女儿外出购物回到家打开玄关,发现丈夫正在将手机放回兜里。他已经换好了西服,一问,他说有急事必须要去公司。牧川女儿默默点头,送走了丈夫,然后转身诘问一直在家的由希。
——爸爸和谁通了电话?
——你听见了吧?
——怎么说的?
“实际上由希听到了父亲的电话。不过就算是那个男人,也不会在自己女儿面前和对方打情骂俏吧,所以我觉得他肯定是用工作上的语调在说话。由希也不见得能听清所有内容。不过毕竟听到了一些,记得了一些。”
——说了在什么地方吗?
——时间昵?
“在女儿的诘问下,由希说出了一个车站的名字和时间。似乎由希的父亲在电话里反复确认了好几次。不过就由希来说,母亲为什么问这些她完全不懂吧。”
牧川女儿马上打车奔赴那个车站。当然,在人群中不可能立即就找到自己丈夫的身影,不过找了一会儿,终于看到了。
“据说和一个年轻女人走在一起,然后就这样离开了车站,进了那种地方。”
那天晚上两口子在公寓里大吵了一架。
气急败坏的两人在一夜之间得出了离婚的结论。牧川女儿带着由希做出了离开的决定。由希在床上始终听着夫妇间的对话。丈夫大半夜开始喝酒,终于失去理性,早上爬到由希的床边说:
——都他妈怪你偷听。
“于是由希的耳朵就听不见了。”
一时之间我没有明白。
“在医院脑电波什么的查了不少,似乎真的什么都听不到了。大夫说由希以为是自己听到了父亲的电话而导致了父母分开,心里很受打击,于是放弃了‘听觉’这个能力。所有的声音都听不到了。在小孩身上偶尔会出现这种情况。”
牧川轻声叹了口气,皮肤下的喉结动了一下。
“治疗呢?”
“大夫说尽量不使用药物。只能等了。慢慢地静静地等。大夫提醒我们千万不要在由希面前大声喧哗或吵闹。不过整天就我们俩,也根本没有喧哗或吵闹。”
牧川无力地笑了。
想到在另一问屋里由希天真无邪的睡脸,我心中为之一动。
“不过我能这样和由希在一起,也就不会寂寞了。”
牧川盯着空无一物的地方,无意识地一会儿握紧桌角,一会儿放开,终于又举起手摩挲起自己稀疏的胡子。就这样看着牧川那悲哀的侧脸实在不忍,于是我拼命寻找话茬。
“但是对您女儿来说,有您这样一个可以依靠的父亲,真是太好了呢。由希这个样子,您女儿一个人的话……”
“女儿依靠的并不是我。”
牧川唐突地打断了我的话,我不由得抬头看他。牧川并没有看我,用手指收拾着由希吃剩下的“获月”的渣滓。
“女儿之前一直不和我联系。大概是讨厌我吧。所以她也不让我见由希。所以从十多年以前老婆死了之后,我就一直独居。真是无聊啊,总觉得就像每天都在画同一种东西一样——而且还是用秃掉的铅笔。然后,女儿就突然带着由希来了。结果来的第一天你猜她和我说什么?”
他是在设问而非期待我的回答,于是我没有答话。
“她说自己已经不再信任男人,要自己赚钱。要和朋友开一家服装店,所以让我给她钱。——她知道我有积蓄。知道我有积蓄才来找我,否则就不会来了。女儿依靠的不是我,是我的钱。她依靠的钱被偷了,我反而落个清闲。”
我回想起四天前在走廊遇见的那个女人的脸。鼻梁上能让人感觉到强硬和任性,确实是很蛮横的样子,但是只为了钱才来找父亲的话还真是……父女关系难道就是这个样子吗?对于几乎完全不清楚通常的父女关系的我来说,怎么想也没有结果。
“她还说把我钱被偷了的事告诉了准备一起开服装店的朋友后,朋友十分失望,简直成了我的罪过。真是过分。因为她出生得晚,又是独生女,所以我们太溺爱她了。从她小的时候,只要是她想要的东西我都买给她,真不应该。”
满是布偶的家。能出声的过家家游戏套装。猫形的机器人。遥控直升机。占据一个房间的滑台。天文望远镜。——牧川像是回溯记忆一样继续说着。
“蓝色的轻飘飘的衣服说是比想象中的肩高,就一次也没有穿过。尽管如此,我和老婆还是觉得这孩子很可爱,都在笑。现在回想起来真是傻。到了这个岁数,女儿都长大了,才觉得真傻。”
牧川拍着额头。
“教育孩子真是难啊。”
我想起小时候在电视上看的马戏团后台的情形。表演结束的小丑卸下妆,露出的竟然是一个普通大叔的脸,明明完成了一天的工作,大叔的脸上却带着一丝哀伤。眼前牧川的脸不知怎的,就和那位大叔的脸重合在了一起。
突然传来声音,回头望去,由希用手掌揉着眼睛站在那里。看了一眼手表,不知不觉已经快要六点了。
“我差不多该回去了。”
今天还要去家庭餐馆打工。
“啊,我也必须要给由希准备晚饭了,真抱歉啊,让你昕老头子絮叨半天。”
“哪里哪里——小由希。”
我向由希摆手以示再见,她笑着点了一下头。
将我送到玄关的牧川突然拍手说:
“对了,我看到你家玄关上的名牌就想,你名字里的‘幸’是不是也读作yuki?还是说——”
“是sachi。”我回答。
“啊,幸小姐,抱歉抱歉。”
牧川一只手掌立在面前表示歉意,接着说了令我意想不到的话:
“‘幸’可是个好名字啊。”
“……是吗?”
我从来没有这么想过。我一直觉得这个名字和自己的命运十分不协调,所以很讨厌这个名字。
“当然了。”
牧川有点夸张地使劲点了点头。
“我以前在书上看过。‘幸’这个字是表示手被枷锁套住的象形文字。”
牧川用手指比画着,给我讲解了我从来不知道的知识。
“后来演变成了逃脱刑罚的意思,最后就变成了幸运的意思。看,你不觉得是个意义很深广的字吗?”
正在我不知如何回答之际,牧川一个人摇了摇头。
“我是这么觉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