据说山白竹的花三十年才开一次。
父亲还在世的时候,我曾经见过一次山白竹开花。
在长野县的山间,父亲拥有一幢别墅。靠输入印材而获得一定成功的祖父很喜欢排场,将印章店和别墅一起作为遗产留给了父亲。在我小的时候,每年夏天,全家都要到那幢别墅住上一段时间。虽然修建得很简易,但在水楢的叶子中透露出来的阳光照射下,屋子里总是满溢着甘甜的树木香气。因为别墅位于一座名为御座山的山腰处,所以中午之前周围的空气都如白雾般,十分美丽。
不过就算去别墅度假,也没有什么事可以做。父亲总是一个人默默地看报纸或者偶尔带着钓竿信步走出玄关;母亲也和平时在家没有什么不同,只是要花一小时去食品店买食材。她给我们做的食物也和平时一样,闲下来的时候仍然认真地打扫着房间的每一个角落。
一直到小学,我都很享受在别墅的生活。那时我经常带着许多漫画,环绕着树木的香气,在寝室的壁橱里埋头阅读。可是就在若干个夏天过去之后,不知从何时起,别墅变得不再陌生,我上中学以后,甚至觉得被父母带来别墅是一件很烦恼的事。不过父亲是一个极度不喜欢听取家人意见的人,所以每到夏天,我也只能默默地坐上父亲驾驶的灰色小轿车。
和那个人初次见面是在我中学二年级的时候。那时我比同学都晚一点变声——瘦长的身体却仍旧一口童声,显得极不相称。
那天午后,我没什么事可做,就在无人的森林中散步。树叶繁茂的水楢下,遍布着山白竹,其间有一条野兽走过似的小径,延伸向远方。白天我经常走在上面消磨时间。周围静谧得竖起耳朵就能听到枝叶伸展的声音,偶尔有风吹过,一面的山白竹仿佛融入风中一般一齐露出叶的背面。在这样悠闲的散步中,我从来没有碰到过任何人。祖父留下的别墅就在这样偏僻的地方。所以当雾霭的视线前方现出一个纸片般的人影时,我不由得停下了脚步。
那人身穿白色连衣裙,脚穿一双白色凉鞋,从小径的彼方逐渐接近。我所在的地方,两边的竹叶正好伸出来,容不下两个人错身。当她来到我身边时,我转身略微后退,脚下的拖鞋踏到了山白竹丛中。
“谢谢。”
她用略显沙哑的嗓音道谢后,我不觉别过头,脸朝下。她的脚趾甲上涂着淡淡的橙色指甲油,左脚的小脚趾边上有一道短短的伤痕。精致端正的容貌和新鲜的伤痕不甚匹配,因此我的视线在上面停留了一瞬。
“是被山白竹的叶子划伤的。”
她一边将头发捋到晶莹粉嫩的耳朵后,一边定睛注视着我。我张开嘴想要说什么,但变声期间的不稳声音在咽喉的内侧冲来撞去最终还是消失了。
“这种山白竹到了冬天叶子的周围就会变白哦。”
她的双眸始终朝向我的脸,我和她见过面吗?为什么她会这样盯着我看?
“是叫山白竹吧?”
“应该是的。”
这次终于发出了声音。听到我的话之后,她细长清秀的眼角微微动了一下,像极了猫发现某种做着奇妙动作的生物后凝视的表情。
“你叫什么名字?”
“嗯?”
“你的名字。”
“远泽……正文。”
就像冰冷的雕刻突然幻化成人一样,她的脸上绽放出了微笑。那时的我还不知道她微笑的理由。
终于,她离开了我的身边,沿着小径走远了,边走还边像小孩子一样不时伸手触碰两边的水楢。雪白的小腿像两只柔软的食草动物一样动着,在山白竹的叶子中若隐若现,逐渐远去。我屏住呼吸看着这一切。
第二天,父亲很罕见地让我陪他去钓鱼。但是我以身体不舒服为由拒绝了他,到和前一天同样的地方等待着那个人。
她终于来了。
她从远处沿小径走来的身姿一进入我的视野,我就下意识地低下了身。我蹑手蹑脚地从山白竹中退去,绕了一个大圈到了她前进的方向——稍远一点的地方,装出背对她的样子缓慢地走着。我想被她追上。因为迎面相遇的话,我担心被她从表情上看出我在等她。
没多久从背后传来咔嚓咔嚓的踏草声。
“又在散步吗?”
我站住,装出很是吃惊的样子回过身。她的薄嘴唇上泛着微笑,那微笑似乎就是她已将我的心思看穿的证明。我突然不好意思起来,头脑中事先准备好的对话一下都没了踪影。
“前面就是我的店。”
她错开我的视线,望向我的背后。
“木艺——知道吗?”
她一边问我,一边迈开了步子。我稍迟了一下,跟在她后面。混合着泥土的味道,脚下的山白竹发出青色的气味。直到今天,只要我一想到她,就会伴随着被踩碎的山白竹的味道。苦涩、青涩、透明的味道——此外还有一种腥臭味。
她决不多说一句话,只用慵懒的声音发出只言片语,让听话的人在脑中自动转换为较长的句子——真是一种独特的说话方式。
她似乎是独自一人从东京来的,开了一家木艺店,将自己手工制作的木制品摆在小小的货架上卖。客人很少,有时完全没有人上门,但是她笑着说,本来就是出于兴趣而开的店,所以也无所谓。
“白天这样散步也没事?”
听了我的问话,她隔了一会儿回答说:
“因为太憋闷了。”
我不是很明白她这句话的意思。一个人开店,也没有客人来打扰,怎么会憋闷呢?
“真的有憋得上不来气的时候哦。”
她将左手的手指伸到我面前。
“漆味太重了。”
她是在说笑吗?
阳光透过树叶,像拼图游戏般投射到她的手指上。她的左手就那么伸着,似乎不是单纯想给人看她的手指。我正要说些什么,她放下了手,又迈开了步子。
“就在前面——”
她站在了树林的边缘。阳光照射下的沙石车道笔直地向左右两边延伸开去。眼前突然变亮,我眯起了眼睛。她也眯起眼睛,脸朝向右边。沙道的前面有一个木制的小屋。就像常见的礼品店一样,入口处置放着陈列商品的架子和桌子。
“是那家店吗?”
她点了点头,搭在耳朵上的头发无声地掉落在脸颊上。她垂下头,凝望着自己凉鞋的鞋尖。左脚上昨天看到的伤痕还残留在上面。
“你从这里回去吧。”
留下这句话之后,她就像融化进白色的光线中一样,迈步走上了沙道。穿过店的屋檐时,能听到她和什么人说话的声音。
过了一天,我仍然到山白竹林中等她。
和前一天几乎同一时间,她现身了。
“我今天晚上就回去了。”
肩并肩走在小路上,我告诉她这个信息,并没有期待什么。
“……哦。”
她一直向前,毫无感情地说。
之后的一段时间内,只有我们两人脚踏山白竹的声音。我小心不被她发现地偷看她的侧脸——长长的睫毛伴随着偶尔的眨眼缓缓地上下活动,仿佛一只有生命的小动物。
突然,她笑了。
看上去她像是想到了什么有趣的事。油蝉的叫声抑扬顿挫地在身边环绕。她突然转过身,正面向我。我的眼前,那张被暧昧的树影映衬的脸上有了明显的笑容。
嘴唇被轻柔地压住了。她头发的味道包围了我的脸,甜美的气息抚摸双颊。口中似乎有一条精力十足的鱼在游。温暖的鱼扭动着全身在我的嘴中游。我完全不明白发生了什么。颧骨附近能感觉到她的鼻子。唇和舌很暖,鼻子却是凉的。
她的脸逐渐远去之际,我突然感到一丝恐惧,踩着山白竹后退着。她却又像刚才吻我一样毫无前兆地伸出右手,触碰我的牛仔裤。她的唇抿成了一条直线。那表情似乎是在拼命抑制着不笑出声来。如同轻轻拉扯牛仔裤的面料一样,她的手指上下摩挲了几次——我变得无法呼吸,无法将视线从她脸上移开,只是僵硬着身子把背靠在水楢的树干上。
油蝉的叫声在耳中起伏。伴着这起伏的蝉鸣,周围的景色明明暗暗,我用力控制着不大声叫出来。在我身下,她的头发摇晃着,映射着被夏日的树叶过滤过的阳光。我仿佛被高温下正在融化的糖衣包裹着全身一样,意识被诱入无底的深渊。在那高温下,我渐渐放弃了意识,让自己彻底被融化。为什么会这样?我究竟是怎么了?做了什么错事吗?——我的思考像在明亮的屋子里沉入睡眠时一样蒙眬。
她站起身来,在缓缓地随风摆动的刘海后,她的眼神带着略显孤寂的笑意。最后一次,她将唇压在了我的唇上。我的鼻前飘浮着她和我的气息,我像梦见夏日一样闭上了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