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错。有些时候,我找不到什么人可以谈谈,我就和小孩谈话。您知道那是怎么一回事。和小孩谈话,谈不了多少。”
“啊!先生,您说的对,我们是最末的人当中最末的人。”
“不过,依我说,我的意思也并不是说我有些时候感到有谈话的要求,要求竟是那么强烈,以致我非跟小孩子谈话不可,因此我感到很不幸或者很伤心。不,我不是这个意思,因为我对我过的生活毕竟还是稍有选择的,要不然,别的不去选偏偏选上不幸,那我定是发疯了。”
“刚才我说的意思并不是这样,我很抱歉。我不是那个意思,我看天气是那么好,不由得嘴上就把那个话说出来了。您该了解我,可不要不高兴。天气好有时候反叫我什么都怀疑,什么都不相信,不过这仅仅是几秒钟之间的事。我很抱歉了,先生。”
“没有什么关系,没什么。有的时候,我来到广场,经常是已经有好几天没有说话了,要知道,一句话不说,随便谈谈的机会也没有,就这个样子,我没有机会说话,除非和买我的东西的人说上几句,那些人总是匆匆忙忙,又是那么多疑,不相信人,甚至除开兜售我的纱线讲几句,其他一句话也没有。在这样的条件下,几天过去以后,于是这种感觉出来了,那是必然的。和一个什么人扯得过分,说得太多,也叫人心烦,就是有一个人总是那么听你说话,也叫你觉得不大好受,弄得你焦躁不安。”
“对,对,我知道,就仿佛什么都可以不要,不吃,不睡,除了想说说话,别的都不想干。先生,您在这个城市,不必和小孩打交道了,是不是?”
“在这个城市嘛,是呵,小姐。在这之前,我也不是和小孩在一起呀。”
“这我明白。”
“我是站在远处看看他们。近郊区的小孩可真不少,都是很自由随便的,像您带的孩子那样大小,刚五岁吧,他们就自个儿穿过市区到动物园去玩。他们随时可以吃,下午就在狮笼前头遮阴的地方睡午觉。我远远地看着他们,是的,他们就在狮笼背阴的地方躺下来睡觉。”
“真是那样,反正小孩有的是时间,谁跟他们说话他们就说,他们随时随地都愿意听你说,但是能跟他们说的话不很多。”
“是呀,恼人的地方就在这里,他们对孤独单身的人并无成见,不论对谁,他们可不是不信任,正像您说的,就是没有多少话好和他们说。”
“还有呢,先生?”
“噢!在他们看来,我们彼此都相差不多,如果我们给他们谈飞机、火车机车的话。能和他们谈的不过是这些,永远是这一类事情。总之,没有多大变化。”
“其他的事情他们不懂。比如说,不幸,跟他们说也没有多大益处。”
“你如果跟他们谈别的事,他们听不进,他们就跑开了。”
“有的时候,我独自一个人说话。”
“我也有这种情况。”
“我不是自己对自己谈,不是。我是和一个想象出来的对象谈,他不是随便什么人,不过,他是我的仇敌,就是仇敌本人。您看,我没有朋友,就像这样,我给我自己制造出来一些敌人。”
“小姐,您对他是怎么说的?”
“我骂他,折辱他,根本不作解释,一点也不告诉他。先生,说给我听,为什么会是这样?”
“谁知道?无疑因为敌人根本不会理解您,被理解那种欣慰感受您接受不了,这种事情提供给您的轻快之感您无法忍受。”
“毕竟是说明了一点什么吧,是不是,毕竟不是一句关于我的工作的什么话吧。”
“是的,小姐;既然没有人听您说话,既然这么做您觉得高兴,就那么做好了,不要去制止吧。”
“我讲到不幸,小孩不能理解,那么,我就讲讲普遍的不幸好了,也就是说,讲讲所有的人而不是某一个个别的人的不幸。”
“这话我是理解的,小姐。不幸是人们不堪忍受的,其实小孩也懂。无疑只有他们的不幸,人们是无法忍受的。”
“那种人,幸福的人,并不多,是不是?”
“不,我不这样看。有些人认为做一个幸福的人那可非同小可,而且他们认为他们是幸福的,其实他们也不见得就那么幸福。”
“我或许相信这就是所有的人的一种责任,做一个幸福的人是一种责任,就像人们总在寻求阳光避开黑暗一样。先生,您看,比如说,比如说我,我带给自己的所有不幸。”
“小姐,这当然像是一种责任,肯定是这样,我也是这么看的。但是您必须明白,您如果寻求阳光,那就是以黑夜作为出发点。您不能不是这样。人总不能在黑夜里生活。”
“可是我是在黑夜里呀,先生,别人寻求阳光,我和别人一样,也那么做,寻求幸福也是一样呵。我那样做正是为了寻求我的幸福。”
“是呵,小姐。所以对您来说,事情也许比别人更加简单,您没有别的选择,别人是另有选择的,所以说他们对他们所不知的别的事情都觉得厌烦,是可能的。”
“我所伺候的那位先生,说他幸福,人们也许会相信。他是一个做大生意的人,钱多得很,可是人恍恍惚惚,是啊,是一个很苦恼的人。我相信他从来没有看过我一眼,我相信他看到我也不会认识我。”
“小姐,您毕竟是一个有人会看的人。”
“但是,他什么人也不看,可以说,他根本不知道使用他的眼睛。所以,有时我觉得他不像人们相信的那样幸福。他好像对什么都感到厌倦,包括看一看也厌倦。”
“他的女人呢?”
“他的女人也一样,人们也许会说她是幸福的。可是我,我知道,并不是那么一回事儿。”
“这种人的女人容易战战兢兢,担惊受怕,她们的眼睛总是垂下来,她们的眼睛也厌倦了,好像不再有梦想的女人那样,不是吗?”
“我说的那个女人不是那样,她的眼睛清澈有光,什么也不能出其不意让她感到意外。她可算得上生气勃勃。不过我知道并不是那么一回事。干我这一行,这种事是懂得的。在晚上,她常到厨房来,闲得没事儿干似的,那是谁也瞒不过的,她那样子是找我来做伴儿的。”
“正是刚才我们说过的,其实,那些人究竟有福也难以承受。他们当然渴望幸福,一旦到手,他们又心急如焚,梦想得到其他东西。”
“先生,我不知道是幸福难以承受呢,还是那些人对幸福理解得不对头,要么他们也不清楚他们应该得到怎样一种幸福才是幸福,要么就是他们不大知道拿幸福怎么享受,要么他们在过于珍惜眼前的幸福的同时对幸福也感到厌倦了,这我也不知道;我知道的是人们总是讲到幸福,这两个字存在着,而且发明出这两个字来也不是无因的。可是我怀疑这两个字既无根据也无目的,这倒不是因为我知道许多可说是幸福的女人,每天晚上不免还要扪心自问,问她们为什么过这样的生活,有这样的存在,为什么不是其他。我现在就是这么个看法。”
“那当然,小姐。说这种幸福叫人难以承受,我们说这话的意思也不是因此就能够丢开它不要。小姐,我很想问问您,每天六点钟这个女人就来找您?她是不是问您这一时刻觉得如何?”
“是呀,就是在这个时间呀。我知道这是怎么回事儿,先生,真的,我知道许多女人恰恰在这个时间,别的倒也没有什么,偏偏对她们自己所有的一切感到心烦意恼,不过我是不会远远避开的。”
“所有的条件集中到一起,事情在进行,情形就是这样,那些人是设法反其道而行之。他们发现幸福未免是含有苦味的了。”
“先生,这对于我并没有什么重要意义。我倒也很想尝尝这种幸福的苦味儿。”
“我这么说,小姐,不过说说而已,别无他意,有什么呢。”
“先生,可以说,您虽然不想让我泄气,却在给我打预防针。”
“有那么一点儿,小姐,是有那么一点儿,不过在很小的限度内,我可以保证。”
“凭我的职业,我对幸福那些不适当的方面早有所知,您就放心好了。其实我也是无所谓的,幸福或别的什么,我都无所谓,但是,总得给我一口饭吃呵。照我现在这样,工钱必须给我,这是没有什么道理好说的。我做得一丝一毫不差,和所有的人一模一样。一旦死掉,现金就拿不到了,那简直不可想象。只有在傍晚的时候,太太走来看我,轮着我也用太太那种神色看着那笔现金,那就算是账结清了,两讫了。”
“人们无法想象您也会眼神疲惫,小姐。这您大概是不知道,不过,您的一对眼睛很美。”
“将来到一定的时候,先生,它们将是美的。”
“想到您有一天也会和这个女人有些相像,这总有点叫人失望,可是您也没有别的办法好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