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多记者发现在中国大众身上有许多个性却很少有个人主义精神,而罗克西恩·威特克在江青身上却同时发现了这两种品质。作为一个公认的汉学专家(曾在宾汉顿、斯坦佛、芝加哥和伯克利等大学从事研究),威特克为研究中国的妇女运动,于1972年7月来到北京。江青把她看成女埃德加·斯诺,花了6个小时向她叙述自己的经历。但威特克遇到了麻烦:那些记录稿只译了个开头,便没下文了。幸好,她与江青在广州做过一个星期马拉松式的交谈,并做了大量记录,拍了许多照片。在此后一年中,又得到一些有关江青的材料。中国官方告诫江青不要接受此次采访,可她仍坚持,并想让人为她写本传记,记录她30年代在上海舞台和电影界、40年代在延安,特别是60年代在文化大革命中的经历。
埃德加·斯诺在1936年写毛的英雄传奇时进展顺利,而威特克的传记则较为冗长,叙述也不明晰。《江青同志》是一本装潇精美、篇幅很长的著作,书中收有珍贵的照片,是一本有价值的编年史,并列有人名、专有术语和研究批注。在江青当政10年倒台后6个月,《时代》周刊发表了该书简介。无论失望还是振奋,批评家们都不能否认此书的独到之处,但要确定其中的史料价值尚需一定时间。
首先,有关江青生涯的记录是一份不完整的政治文献,真实的成份只占江青隐秘经历中的一小部分。试想,“新政”的历史依据,只是基于国会记录和哈罗特·艾克斯片面的回忆录!江青的传记虽经过周恩来及其他一些人审阅,但它所记录的,显然只是个人的经历而不是就如何评价过去所做出的集体判断。书中未提及被江青清除的四人集团(周扬、田汉、夏衍和阳翰笙),他们在她之前垄断着文化界的大权。江青没有直接或间接谈论权势人物之间的关系,也未就她签署或立案的决定做任何评论。此书不像《赫鲁晓夫回忆录》那样根据谈话录音编写,而是在1972年将江青的口头叙说和回忆,通过翻译由罗克西恩·威特克录音,然后由威特克结合自己的研究和理解编辑而成。录音里有两个声音,但把江青的话加上引号显然不恰当。作者只是把她记录的江青的话呈现在读者面前,并加以评论。因此,读者只能跟着作者的思维走。
江青成了反党叛徒,人们可以想见江青如何用秘密形式对北京的前领导人口诛笔伐。处在更为开放和多元世界,试图揭开中国政治之迷的美国人,无疑将感谢罗克西恩花费大量心血编写了江青的故事,尽管其可信度值得怀疑。
简言之,江青的早期生涯是在贫困艰辛中度过的,她想当女影星,后来参加了革命。1933年她19岁时加人共产党。她并不了解这一组织,但她在上海从事着危险的共产主义地下工作。当时,她只是一个名叫李云鹤的女演员,后来,成为影星蓝萍。她说在1933年被国民党关押了8个月(现在这成为她的一条罪证),后来经一个与基督教青年会有关系的外国人交涉才得以释放。
1937年8月,她带着这一革命历史来到延安,取名江青(淡青色的大河)。毛泽东当时44岁,很快对她发生兴趣,不久俩人就结婚了。江青丰富的城市经验弥补了毛由农村背景带来的不足。她在23岁时就有了充分的女权主义思想,并且有足够的精力了解毛的农民生活方式。1947年至1948年内战期间,她一直和毛泽东、周恩来一起住在农民的茅舍中,还要经常夜行军,以牵制国民党军队。这段艰难困苦的岁月,使她的健康受到很大伤害(得过肺结核、癌症、肝肿大等)。50年代,她几乎一直病魔缠身,不得不先后四次到苏联治病疗养。她只是在50年代末,才以一个领导人的面目出现在党中央和历次运动的舞台上。
江青最终是以文化大革命的一个倡导者踏人历史舞台的。她曾参与土地改革,1959年回到上海,并从1962年开始在表演艺术界抨击封建主义和资产阶级残余。“她使主席相信,必须在文艺界确立无产阶级的绝对领导地位,以控制意识形态(她为此与毛争论了好几年)。”她认为中国的文化生活与经济和政体不同,尚未清除解放前的余孽。
江青试图建立革命的教育、艺术和文学的文化上层建筑的努力,起源于40年代毛在延安所发动的思想改造运动的设想和方法。但如威特克指出的:“独裁的政治统治和独立的创造性之间的矛盾冲突,永远是不可调和的。在毛统治时期,这一不可调和的矛盾被简化为‘两条路线的斗争’:毛的正确路线……和与他对立的错误路线。”简言之,毛用政治上的思想改造来说明,“在认识上与他相左这一事实本身,即是对他个人的不忠”。这一逻辑同样为江青所用,她在30年代不为党的文化委员们所赏识,对此始终耿耿于怀。到60年代,她把他们都打成反革命,并取代了他们的位置(30年来,他们一直控制着文艺界)。
当毛发动文化大革命时,江青起草了关键性的文件,开始改革京剧,并很快公开露面,甚至发表讲话,成了人民代表大会代表、军队的文化顾问,最后,在1966年成为引导整个运动的文革领导小组成员。1969年,她达到权力的顶峰——当上政治局委员,负责所有文化工作。她本人只有8年学历,其中包括5年小学。她使大学关闭了5年,停止了非官方书籍和电影的出版、发行,主持创作了8部革命样板戏。这种人物形象黑白分明、男女主人公战胜敌人的模式化的样板戏统治了全国的舞台。英雄人物总是紧握双拳,意志坚定,双目炯炯有神,正气浩然。这种无产阶级的道德观念,在1976年10月即毛去世后一个月他的遗孀被捕以前,一直支配着整个文艺界。
如何评价江青在历史中的作用,取决于人们对文化大革命的看法。外国对文化大革命的评论多持贬义。我们从照片上见过狂热的青年挥动着毛主席语录的小红宝书。毛动员这么多青少年红卫兵,为的是肃清党内官僚主义。但在这之后,几百万红卫兵被疏散到了农村。这些混乱最终有何收益呢?
我们美国人对毛发动的第二场革命迷惑不解,我想,这是由于我们对中国古代统治阶级传统的无知。在古代,一切组织形式都是为统治阶级服务的。不幸的是,毛所追求的要把中国大众引人现代生活的那种平均主义,与鼓励由中央控制的大众交流技术恰好一致。革命所追求的社会关系和生活条件的平等,并未减弱人民对最高权威的需要。因此,与过去儒家用孔夫子的教条管理约束老百姓相比,一党专政可以更为积极主动地操纵政治和群众。
共产党认为杰出人物产生于广大群众之中,江青赞同这种观点,认为到群众中去,与群众打成一片,赢得群众的信任并且领导群众,是革命者的最高职责。如毛月成兑:“只有虚心当群众的学生,才能当群众的先生,如果他自认为是群众的主人……群众就不需要他。”话虽如此,中国仍实行独裁政治,而且,这个管理8亿中国人的庞杂的精英政府,近期内不会改观。从这一角度看,我们谁能说江青搞的模式化的样板戏在中国大众中不是有效的?我们仍然缺乏足够的材料,来全面评价江青当政的10年。
就目前而论,有个结论是明确的:一个被选出来用平均主义统治大众、维持现政权统治的杰出人物,不可能拥护外国资产阶级的民权信条。在我们敲响对华政策的人权之鼓以前,需要从文化差异中找出共性,并寻求共同的基础。对许多中国人而言,我们的自由大概更接近放纵。我们应该承认,双方都不能成为彼此的楷模。让我们共同来研究人类的生存问题吧。
此篇评论的是罗克西恩·威特克的《江青同志》(波士顿,小布朗出版社,1977年),发表于1977年5月12日《纽约书评》,题为《毛夫人与群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