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第二个病人(捉虫)

牧水很快适应了剧组的生活,只是剧组偶尔开一开夜工,对他的作息有点不太友好。

一晃眼,几天过去了。

牧水没能再联系上老师。

手机能打通,但却没人接,不知道是为什么。

要不是前几天的通话记录还在旧手机里,牧水都差点以为那天的电话是自己的幻觉了。

得抽空回一趟学校呀。

牧水眉心皱了皱。

他坐在剧组的小椅子上,将手机从通话界面切换到了邮件页面。

他又一次地打开了院长发来的文档。

【姓名:袁盛

年龄:25岁

职业:无业

病症:司汤达综合征

病症描述:一旦受到强烈美感的刺激,就会引发心跳加快、头昏眼花、思维混乱,甚至因此产生大量幻觉,开始攻击身边的人。

联系方式:158XXXX3878

居住地址:金阳区44号丰美小区地下1层

……】

牧水曾经在教科书里见到过相关的病症描述。

最早是有观赏者在艺术品密集的空间里,感觉到喘不过气的、头晕眼花,并且眼前开始出现大量幻觉。

于是后来就将这样的症状定为了司汤达综合征。

但事实上,这种病症,远不止描述的这样简单。

其中的重症患者,会同时伴随着惊人的破坏欲,他们狂躁、抑郁,随着幻觉的加重,会越来越无法控制自己。

他们逐渐会将病症发作时的心跳加快、思维混乱,当做是一种肾上腺素冲到顶点的高.潮表现。于是到了后期,他们往往会沉溺其中不可自拔,一边发疯一边破坏美好的东西,彻底失去医治的欲.望。

看起来,这个病症比齐星汉的要可怕多了。

而且,这也是牧水头一次在现实中,见到这样的病症患者。

另一头,金水市特殊病理研究院。

院长正在来回踱步。

他的面容一点点变得焦灼起来,这看上去,实在不像是一个院长应该出现的表情。

在房间的另一头,站着一个红裙女人。

女人提醒他:“这是最好的机会,你不在这个时候,将手里的几个烫手山芋扔出去,之后就没机会了。”

院长顿住了脚步,拿起了办公桌上的电话听筒,熟练拨号。

显然那个号码已经在他心里过了无数遍了。

牧水正在仔细琢磨那份资料,手机猝不及防地响了起来。

他接通电话:“喂?”

那头传出了院长的声音:“牧医生,第二份资料看得怎么样了?”

“已经看完了。”

“牧医生觉得什么时候接手比较合适?”院长叹了口气,语气沉重地道:“患者可能等不了太久了。他的情况有失控的迹象,他第一个要毁灭的就会先是自己。”

“嗯?”牧水发出了疑惑的声音。

“啊,瞧我这记性,我还没把他的照片发给你吧,你等等……”

电话的那一头。

院长暂时放下了手里的听筒,他绕到了办公桌后坐下,解锁了电脑屏幕,从一个加密文件包里,提取出了一张照片,用邮箱发了过去。

“我已经把照片发过去了,牧医生待会儿可以看一看。”院长顿了顿,接着说:“牧医生是陈老师的高徒,我们院里都很信任牧医生。希望患者在和牧医生接触后,能够早日康复……”

牧水自己就是学心理的。

院长的用词和口气,一下子就让牧水感觉到,他说的话半真半假。

牧水应了一声,礼貌地挂断了电话。

院长夸奖他的话,显然并非出自真心,而只是为了说动他接收这个患者而已。

牧水不由得又想到了老师说的话。

怪物?

究竟是为什么,才会被称作怪物?

“开机——”副导演的声音在不远处响起。

于是牧水不得不暂时中断了思绪,转而看向了拍摄场内,专注地盯着齐星汉看了起来。

看他演戏也算是了解他的一部分。

齐星汉在电影里扮演的,的确是一个患有精神分裂的大学老师。

白日里,他是衣冠楚楚、不苟言笑的老师。

到了晚上,他就会露出狂傲的神情,在夜色的掩盖下,审判他人。

女主是他的学生,一个曾经阅读过大量刑侦和心理学书籍的女孩儿。

镜头下,女孩儿抱着书,站在齐星汉的面前,微微仰起头,在和齐星汉说话:“……”

光看见人的嘴动,听不见人声。于是牧水拽着小椅子,吭哧吭哧拖得更近了一些。

导演助理见状,赶紧帮忙将椅子拎到了导演的身边。

于是牧水也就和导演一块儿坐监视器后了。

监视器是很小的一个方格屏幕,屏幕将齐星汉和女主角一块儿框了进去。

不知道为什么,牧水看着这样的情景,觉得有一点轻微的不适。

不过牧水倒是终于听清他们的台词了。

“您可以试一试……让我试一试好吗?”女主角仰着头,脸上写满了小心翼翼的渴望。

齐星汉这会儿倒和他平时的样子相重叠了,他盯着女主角,眸光冰冷:“无聊。”

“您为什么不肯迈出这一步呢?什么样的病症都是有可能治愈的……”女主角拔高了声音。

齐星汉盯着她:“你什么都不懂。”

的确是什么都不懂。

牧水在心里小声逼逼。

从他的角度来看,女主角不具备任何使用心理学来治疗别人的资质。但她居然胆大包天到,靠看了几本书,就妄想去治愈一个杀人狂。

她的纠缠不休,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你为什么不试试呢,能治好的……”只会对这个大学老师,带来更多的精神压力。

等压力绷到极致的时候,屠刀就很容易向她落下。

这种话就类似于什么呢?

类似于对一个抑郁的人说,你家境这么好,想买什么就能买什么,想过什么样的生活都可以,你有朋友和家人关心,你为什么还开心不起来呢?你多想想开心的事,你就会好了。

这种话,不仅仅无法起到任何的治愈作用。

反而还会给对方带来巨大的压力,让对方更进一步地否定自己,加重抑郁。

很快,连续几条都拍过了。

而天色也渐渐暗了下来。

就在黄昏,天欲暗未暗的时候,导演一声令下,将夜戏提前到了这个时候来拍。

牧水抬头望着天边残留的一点晚霞,沉沉暮色很快就要将它吞噬了。牧水一下子想到了“逢魔时刻”。他也不太记得,自己是从哪本闲书上看到的了。

逢魔时刻,说是黑夜与白日交际的黄昏之时,会是妖魔横行的时刻。

“叔叔咱们一块儿过去啊。”导演热情地招呼他。

牧水点了点头,起身就要去拎小椅子。

齐星汉从背后走过来,一手把小椅子提拎了起来,越过牧水走在了前头。

牧水没得拎了,就两手空空地跟着往前走。他听见身后的两个女演员在低低地笑:“齐哥真的很男友力啊……”

他们换了个拍摄场地。

这一次是在一个搭砌起来的废弃居民楼里。楼是那种七八十年代的,楼高只有四层,楼外歪歪斜斜地支棱着钢筋、晾衣架、铁丝等物……楼下是污水和两个没人理会的铁皮垃圾箱。

楼是影视基地的,但其它的污水、铁丝、钢筋……都是剧组自己摆的。

效果很惊人。

牧水一眼望过去的时候,就感觉到一种臭味儿,混杂着一股墙体腐朽的气息,直往鼻子里钻。

天色昏沉,面前的楼看上去就更像是一只狰狞的怪物了。

大家很快就一块儿上了楼,机器也都搬了上去。

牧水感觉自己就跟走进了怪物的嘴里一样,狭窄的楼梯,还有逼仄的房间,让人感觉到强烈的不适。

正因为他学的是心理学,所以他比旁人对这些更敏感,一眼就能看出来哪里会让人觉得不适。

牧水将目光从墙壁上挪开,看向了门正对着的窗户。

一共四扇窗户,四扇里头丢了三扇玻璃。

没了玻璃的地方,就呼呼钻进了冷风,往人的头脸上吹,让人四肢都跟着发凉起来。

“好……准备好,开机……”

小椅子齐星汉已经给他放好了,牧水只管坐上去就行。

背对着窗户。

女主角被捆在了一把铁制的椅子上,那把椅子很容易让人想到过去二战时刑讯使用的电椅。

女主角狼狈地喘着气,盯住了齐星汉。

齐星汉挽起了袖子,露出了一截手腕,他用力地攥紧了手里的剔骨刀,小臂上的肌肉也就微微隆起,在镜头下表现出一种富有张力的美。

他挨着那把铁椅子蹲了下来,脸颊贴近了女主角。

他低声说:“你什么都不懂,你什么都不懂……”

“这是犯法的,杀人犯法的……”女主角只能流着泪,压着哽咽声,讷讷地喘着气说。

“你以后会后悔的,你好好想一想……你为什么要这样做呢……不值得的……你是老师啊,你有体面的职业,不菲的薪水,你那么受欢迎……”女主角艰难地出声,企图唤起他对现有生活的不舍。

齐星汉化过妆了。

他的眼睛显得更加深邃,眼眶微微凹陷,两颊透出一种冰冷的白。

他的目光显得麻木而又带一点神经质,他手中的刀杵在地上,目光向前,口吻出奇的冷静:“我已经想过无数次了,可是啊,越是思考,越令人疯狂。”

牧水无意间对上了齐星汉的目光。

就好像齐星汉在看他一样。

牧水并不觉得可怕,他也定定地盯着齐星汉的眼眸,像是要深深望进他的眼底。

其实这句话还真没说错。

越是思考,越是令人疯狂。

历史上陨落的不少天才、哲学家、作家、画家……他们都死于自杀。

他们比普通人看得更远,想得更深。

而一旦没有一个强大的心性去支撑,最终就会走上越思考越疯狂的道路。

牧水回过神的时候,齐星汉已经和女主角进入到下一段戏里了。

齐星汉双手撑着铁椅子的扶手,整个身躯弯了下去,背拱起。

他们的背后就是窗户,天边最后一点余晖照了进来,透过没有窗户的部分,洒落在了齐星汉的面庞上,而透过玻璃窗的,则化作了斑驳的光影,交错笼罩住了他的身躯。

就在刹那间。

牧水已经听不见他们说了什么台词了。

他猛地抬起头,将目光从监视器上挪开,转而直直落到齐星汉的身上。

黄昏之下,齐星汉的背脊位置,陡然支棱出了一根骨头,那根骨头带着长长的尖刺。

牧水眨了下眼。

那根骨头猛然拔高变长,像是抽走了齐星汉浑身的骨头,最后化作了一把长长的骨刀,其形状之巨大,几乎可以撑入天花板,插.进脚下的地面……

牧水环顾四周。

没有一个人看见这样的异状。

好像……好像就只有他能看见。

牧水又眨了下眼。

骨头还在。

它暴涨拉长后,好像将齐星汉的身形也变得更大了。

乍然一看,铁椅子旁就仿佛盘踞着一个庞大而又冰冷的怪物。

导演的声音响起:“好!这条过!”

工作人员陡然打开了屋内的灯光,屋子里的每一个角落都被照亮,齐星汉背上的骨刀骤然消失了。

只是大概因为刚才盯着看了太久,导致有点重影,所以这会儿牧水怎么看都怎么觉得,齐星汉的背脊上有一块儿突起的骨刺。

牧水沉默了一下。

骨、骨质增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