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沈伶脖颈垂得低,藏在被中的一只手攥住被角,很早很早以前她也问过自己同样的问题。
她承认,幼时她喜欢皇兄,喜欢他来看她,陪她用膳,教她功课。
皇兄是理智且克制的,她在宫中的身份尴尬,尤其是与皇后,很多时候,她亦不敢单独和皇后相处,皇兄不会像其他姊妹一般瞧不上她,可却也不会像待其他姊妹那般待她,他与她总是隔有一层什么东西。
幼时不会想太多,喜欢就是喜欢,从不会去想这种喜欢到底是哪种喜欢。
后来慢慢长大,认了字读了书,她却渐渐分不清自己对皇兄的感情是何种,只知这是不该。
十四岁生辰那日,她将自己关进房中抄了整整一夜的佛经,总想让自己认清,礼义廉耻她不该不懂,也不能不守。
再后来,她学会避开他,兄长只能是兄长,她只能敬他。
沈伶本以为这件事情除了她自己以外无人知晓,藏住的一些东西就该永远藏住,是以恶灵直言道出这件事情时,沈伶一时才会被冲昏了头。
殷时之看见沈伶敛了眉的模样,轻嗤一声,旋即将目光落于沈伶被恶灵啃噬得凹凸不平的手臂上。
因她袖口垂下,遮住了一大半的伤痕,仅余手背上的点点,但足够看出恶灵下口时的重。
殷时之按上沈伶小臂,问:“不疼?”
沈伶疼得眼泪快冒出来,方才一瞬心思在别处,便没有注意到小臂上的灼痛,如今被殷时之一按,宛若回到黑河里,又有恶灵涌上。
殷时之改按为抚,低着头认真看沈伶伤痕,“所以你对你心上人的执念是得有多深,才能掉下去。”
“不是心上人。”沈伶想往回缩手,怎奈殷时之力气太大,她根本不能动。
“黑河里的恶灵向来以人深处最大欲望为诱。”殷时之视线上移,落于沈伶的面上,他盯着人的唇,眸里甚无情绪。
在看到她与那人的事情时,尤其是在洞房花烛夜,殷时之有过那么一瞬,他的的确确是想杀了她。
沈伶被殷时之看得后脊发寒,她动了动唇,本想说些什么,殷时之拍了拍她小臂,道:“要想走前,得过黑河,黑河都过不了,哪儿来的胆子呢。”
沈伶觉小臂传来一抹清凉,如清风细雨拂过,她低头看,整只小臂光洁如初,再看不到一丁点儿的红痕,也不再有任何的痛觉。
殷时之往沈伶的手腕上戴上一只玉镯,镯中一缕红痕,甚是明显,他道:“戴着。”
沈伶好奇镯中的红痕,她不想戴他的东西,“这是什么?”
“能找得到你的东西。”殷时之看出沈伶心中所想,又道:“一经戴上,除非你死或者我亡,取不下来的。”
沈伶十足抵触,她越看玉镯中的红痕,越觉它像是一滴滴入玉中的血。
沈伶不信殷时之说的话,待殷时之走后,她试了很多种方法,结果都不能将其摘下,这下才半信半疑。
沈伶仰躺在石床上,她闭住眼,心中沮丧,经今日这一遭,不知晓日后还能不能顺利离开禁地。
竹明一始待在禁宫外等沈伶,等了半晌没有见到里面有人出来,他想来想去,既然殷时之能将人给从黑河里救出来,不至于再有脾气,沈伶应该是安全的。
当时竹明见沈伶被困在吊桥上,他站在桥头看见的是沈伶被一团恶灵包裹着,朦朦胧胧的身影看不得太清,他这处的所有喊声沈伶皆听不见,她已然是被恶灵迷了心智。
竹明看不见沈伶内心深处的执念是何,他怕她继续被蛊惑下去或是掉入黑河中,急急忙忙飘去寻殷时之,让他来救人,生怕慢一分。
只不过,这救人的法子太过偏激,殷时之差不多毁了黑河中近一半的恶灵。
瘴气、恶灵,禁地里的这些东西相辅相成,哪怕是错,这也是在禁地,且正因有恶灵,才会有禁地,是困也是果。
竹明等到第二天再来寻的沈伶。
竹明一开口,便是带了放心不下的焦虑,“沈伶,你竟然想着去过黑河,你到底是疯了还是傻了,不知道稍有不慎就可能变成恶灵的食物吗?掉入黑河会被啃得渣都不剩。”
沈伶点了点头,轻声说:“我知道。”
“知道那你还去?真是不惜命?之前你不还说自己想好好活着么?怕疼又怕死,怎么突然不怕了?”
“还是怕的。”沈伶垂头,她看着自己毫无血色的掌心,顿了小会儿,继续说:“可我也更怕我不再是我了,变成一个连自己都讨厌的怪物。”
竹明眉头皱在一起,曾几何时他也像沈伶这般想过,但摆在眼前的,始终是身不由己的现实。
“沈伶,你太心急了。”竹明道。
“还有半月,我会带你出去的。”竹明稍稍缓和语气。
沈伶抬头,“半月?”
“嗯,还是过黑河,等到里面的恶灵气息减弱的时候,我们再过去。”
“可,那些恶灵不是永远在那儿吗?”
“它确实在那儿,不过也会有威力比较低的时候。”竹明望向沈伶,想了想还是道:“恶灵的灵力其实是与殷时之的法力相关的,若是殷时之强,恶灵也就强,若是殷时之弱,恶灵也就会变弱。”
沈伶听不太明白,“禁地不是由黑河中的恶灵守着的吗?”
“可以说是也可以说不是。”竹明细细解释,“由于恶灵的强大,它们可以吸食更多的贪恋和欲望,禁地会相应变得更牢固。”
“但禁地的存在,不是先有的恶灵,再有的我们,而是它仅仅只是为了困住殷时之罢了。”
沈伶以前不论是在宫中还是在隆恩庄里,都没有听到过任何有关禁地的传闻,她初入禁地时,也有想过这里黑暗至极,里面的人皆是冷血、背有罪孽,或许凡间人的命在他们眼中仅一粒没有任何生命的细沙。
后来的一些所见和所闻,沈伶又觉禁地里的人不完全是邪恶,他们或许在有些地方走错了路行错了桥,但有些路有些桥又是正确的,心中依旧公正。
他们只是用错了方法,在为世人唾弃后躲在这个地方,心中仇恨难消,接连踏错一步步。
可是不管如何,先是世道待他们不公,没有谁生来便是纯善纯恶。
像是方巍奕方将军,若是君上少一些猜忌,多一丝大度,夏国何必在方将军死后割让边关城池,方将军一家又何必家破人亡。
悬崖上的嫁女,方巍奕会不留情的举起弓箭,禁市里闹行的独兽,他亦会义无反顾地拔刀上前。
沈伶问:“那他呢?”
竹明知道沈伶问的人是殷时之,但竹明总共来禁地仅两三百年,有些事情他也只能听别人说,“这个我真不知道,只知道他莫约被困在禁地里已经有万年之久了,禁地一开始之所以存在,就是为了困住他。”
“你上回在寒潭那边被他带回来的那次,恰好是十五,刚好是他身上气息最不稳的时候。下一次,是这月十五。每次他都会去寒潭。”竹明不清楚说了一长串后,沈伶听懂了多少,反正他该讲的也讲了。
竹明心中堵得慌,此番不能同那棵老榆树道别,怪挺遗憾的。
沈伶轻轻“嗯”了声,算是知晓,思绪仍停留在竹明所说的上一段话。
她一直以为殷时之应该是自己来的禁地,不曾想过,禁地的存在就是为了困住他。
沈伶连着整整一日魂不守舍,既是因竹明说的下月十五,也是因竹明说的殷时之自己。
沈伶与殷时之二人向来话少,二十日来,俩人说的话一双手都能数得过来。
夜里,殷时之有时会与沈伶行那事,尤其是自殷时之看过镜中景后,会连带着重两分。
在第二日,殷时之带沈伶一同去了禁市。
前几日被独兽一掌拍为两半的夜市楼被修葺好,每一层屋檐下挂有数十的红色小灯笼,整座楼里更加灯火通明,一点儿看不出它的其中一半曾被压入过泥下。
木制的楼梯窄窄小小的,踩上去时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沈伶走在最后头,殷时之的背影遮去楼层里渗出的大半细光。
以往殷时之喜二楼,安静,昏暗,是他一贯喜欢待的。
这回殷时之带沈伶去的则是五楼,他步子不急不缓,像是刻意等沈伶跟上。
沈伶记得自己在夜市楼外看往上的时候,整座夜市楼里仅二楼没有燃灯,待她们上了五楼后,五楼也是昏暗一片,不用想,也知道定是殷时之做的。
沈伶立于窗柩边,殷时之从后拥着她,在她耳后落下吻来。
沈伶不自在,耳后呼吸拂过时,她搭在窗柩上的一双手抓住窗扇一角,指尖因太过用力,泛起淡淡白色。
“你带我来这里做什么?”沈伶往旁偏了偏头。
殷时之将她环得更紧,他道:“看看。”
“嗯?”沈伶的话方一落下,她忽地看见远处飞来一只巨大纸鸢。
纸鸢庞大如独兽,它飞得极低极慢,所过之处投下大片阴影。
纸鸢的距离近了些,沈伶看得更清楚,觉得它的翅膀都快触碰到夜市楼。
殷时之松了沈伶,转而对她伸出手,问:“上去坐坐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