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深冬临近腊月,宫里的喜色氛围浓厚,太监前几日已开始在宫道旁挂上小巧的红灯笼,一串一处,从远望去甚至喜庆好看,御花园里的宴席每日有,许是昨日哪位贵妃来赏腊梅,或是今日几位才人来煮茶闲谈。
近来皇帝心情不错,升了一位新进宫不久的才人的位,连带宫中不少下人跟着得好些赏赐,厚实的冬衣,主子赏的碎银。
凤梧宫中的一侧偏殿内,明枝守着摆放在窗台边的腊梅过了好几日,一张本就不大的小脸瘦下一圈,自上月从巫山回来后,明枝就没精神过。
她一面细细抚弄腊梅花朵,一面嘟囔,“宫中的人可真是将薄凉二字体现得淋漓尽致,自己的女儿在外失踪,当父亲的竟能开怀好几日,当做没发生过,不就是另看上她人了么。”
明枝性子急,有话从不会藏着掖着,当下屋子内没人,她便忍不住小声抱怨两三句,反正宫中有的是人看不上皇帝,不在乎多她一人。
明枝不是没去求过大祭司,宫中人人都知,宫内能真正护九公主安危的仅大祭司一人,一始,明枝见不着大祭司有任何举动,她三天两头地想去人面前转悠想着提醒提醒,他不急,她还急呢。
甚有一回明枝说得急了,当着大祭司的面落下泪,硬是看得跟在大祭司身后的杨进眼皮子直直跳了一下又一下。
杨进想得简单,他与明枝她们能捡回来一条命实属不易,是不幸中的万幸,若放在寻常,一个脑袋都不够砍,怎还会挨二十板子便算?虽说挨了板子后连着两三日下床都是艰难,但能保住命还是得保住命。
当日被明枝一扰,宫中皇子授学时辰稍过一刻,五皇子身边的小厮得令来迎大祭司回去,明枝心下一惊,忙地往旁退下让路,鸿墨昭经过明枝身侧,留下一句,“她会回来的。”
低沉声音随风飘散,莫名叫人安心。
距离此事发生已五日,明枝现在想起来还后怕,她一时心急看不见九公主回来,却忘了大祭司是何种性情之人,他怎会忍她无规矩地跑到他面前来闹。
再往深处说,九公主尴尬的身份在宫中不是秘密,九公主八岁前养在冷宫,由身边的杨嬷嬷照看,后来皇后瞧不下去,将人接来凤梧宫偏殿住,给了一个安身之所。
到底不是亲生,近十年来皇后尚对九公主没有多大感情,何况与九公主非亲非故的大祭司。
明枝六岁时跟着同样年仅六岁的沈伶,她对沈伶的一些事情较为清楚,明枝可以很肯定地说公主与大祭司之间确确实实同其他公主与大祭司之间没什么两样。
可能唯一不同的便是公主七岁那年的生辰,大祭司曾到冷宫中来瞧过公主,傍晚斜阳西沉,暖色余晖透过窗缝洒进宫中,他将食盒轻轻搁在桌上。
明枝与沈伶连大祭司的一个声音都没能听到,也没见着他的脸,单单知晓他身量很高,穿着黑色衣袍,面上戴有一张木制面具。
除此外,真没什么别的接触,授学之事,宫中皇子公主皆在听,不止九公主一人。
拨弄着腊梅的明枝想到这些繁杂事情就脑袋疼,她晃了晃昏沉沉的头,连续叹气。
瓶子里的腊月是她十日前偷偷从御花园里摘的,想着到时候给九公主看,九公主喜腊梅,若她回来瞧见定是心中欢喜。
只是这么久还没动静,不知九公主回来时腊梅焉了没,她能不能看着。
明枝心中满是怆然,望着开满枝丫的花苞,除去无能为力还是无能为力,她想给腊梅换换水,一起身时,瞧见大祭司朝着这处走来。
明枝以为是看错,忙地站到门口,九公主不在的这些日子,明枝一人守在凤梧宫偏殿中,自己都觉反应变慢,她结结巴巴地喊,“大,大祭司。”
鸿墨昭身上永是宽大的黑袍,像是从夜色中来,没人知道他的来处,他迈步进于屋中,打量起屋子。
沈伶出身不好,身边跟着伺候的丫鬟除明枝外仅一人,再因沈伶于巫山失踪,另一名丫鬟便去别的宫中当差,现下偏殿内只留有明枝一人。
明枝虽不懂得许多弯来绕去的繁琐宫规,但见大祭司一人前来,她想出声 提醒大祭司这是公主的屋室,转瞬又觉他还得帮着寻找公主,惹不得。
明枝思索一番,生生将提醒的话给压下,试探性地问:“大祭司可是有公主的消息了?”
鸿墨昭未曾听见般,他走至梳妆台前,执起放在台上的一只步摇看。
鸿墨昭面上戴着面具,明枝看不着他的脸。
明枝头皮发麻,强行答话道:“大祭司,这是公主的。奴婢见公主往日里尤喜爱这只步摇,便将它放在了妆台面上。”
鸿墨昭“嗯”了声,目光仍放在步摇上头。
明枝久久等不到鸿墨昭的其他话语,垂着的颈酸涩难忍,一面怕大祭司再有不合礼数的动作,一面则不禁疑大祭司将会舍弃公主,想了想后,还是问:“大祭司近来可否有公主消息?”
“快了。”鸿墨昭终于放下手中东西,他转身欲出去时,瞥见窗台边上开得正盛的腊梅花,停步轻描淡写道:“重新换一束吧。”
“是!”
明枝心中重石落地,笑得一双眼睛弯成月牙,很是动人。
得了大祭司话后的明枝片刻停歇也不愿,赶忙抱起瓶子跑到御花园内,打算趁着众人不在,偷偷摘几束回去继续养着。
不管公主何日何时归,她都会在风梧殿内等着她。
沈伶连着好几日做同一场噩梦。
梦里无非是她变得和殷时之一般冷血,再无人的情感,更也见不得光,唯能永久生活在禁地里。
禁市外黑河边,沈伶独自一人偷偷跑来,因她在山谷中跑过,她的发髻微乱,胸口急促地起伏着,内心却比任何时刻都要坚定。
她要回去,回到有光日的人间去,不要再做他的笼中雀。
沈伶上回同竹明一起到禁市时,她有悄悄地记过路,她记得之前殷时之带她回来的时候,过了黑河不久便是禁市外。
只要她过了黑河,哪怕是再次陷入杉林中,她也要离开这里。
昏沉的天地里,黑河似一条染血的怪兽,压抑的河面没有水波,漂浮在它上方的恶灵相互挤撞。
恶灵被困了有万年之久,他们出不得禁地,内心不甘,想汲取到更多的欲望,每一个来他这儿若是不能以自身足够的贪婪和欲望作为交换的人,都会被它吞噬,一点一点地腐蚀皮肉,再将他也变成自己的一部分,成为上千上万恶灵中的一个。
此后他们再无心智,只想逃出禁地的囚困,或是让自己变得更加强大。
每一团黑影便代表着它生前是一个人,一个企图想要同恶灵做交换的人。
吊桥破损陈旧,和恶灵一样存在许多个年头,桥底下的木板早已破了无数个洞,桥边上的铁索在日复一日的缥缈时间中也生了暗锈,偶时偏遇风过,整条长约二十丈的吊桥摇摇晃晃,发出“吱呀吱呀”的声响,随时会掉下去般。
吊桥距下面的黑河高,稍不小心,便是坠落于黑河之中。
沈伶顾不得那么多,掐了掐掌心鼓足勇气后,还是踏上木桥。
她刚一迈上,整座桥摇晃得更凶,似是不满她的冒然进入,黑河上的无数恶灵发出呜呜呜声,声音里有久困之日的难耐,也有抑制不住的兴奋。
沈伶扶着铁索,深深吸气,再次迈开步子。
在她身后,竹明不知何时追来这儿,他飘得气喘吁吁,立于桥头边上朝着沈伶大声喊:“沈伶!沈伶!你回来,快点回来!”
竹明一始本是想去禁宫中看看沈伶,怎奈整个禁宫内都没有她的身影,他怕她出事,出来寻,结果竟寻到黑河这。
自古就没有人能安然无恙过黑河的,皆是掉入黑河中成为恶灵的口中餐,竹明不愿见沈伶去送死。
“沈伶,你疯了?你回来!不要再走了!”竹明焦急大喊,他比谁都更清楚恶灵的威力,毕竟他的大半身体就是被黑河中的恶灵所吞噬,蚀骨之痛,如何忘记。
沈伶回过头,泪打湿衣裳,这几日来她想过许多,或许从在寒潭边她跟着殷时之回到禁地里便错了,此后不管如何做,皆不得安顺。
“竹明,你回去吧,我只是想回去了,回我原本该待的地方。”沈伶道。
竹明时刻注意黑河里恶灵的动向,他道:“你先回来,我会替你想办法的。黑河不是你想的那般简单,但凡你心中有任何邪祟或是杂念,你都过不去。”
竹明话落的瞬间,一团黑影猛地朝沈伶撞来,穿透她的身影,围着她快速的转圈。
沈伶胸口一疼,被撞得倒在铁索上,整座吊桥受力剧烈摇晃,“吱呀吱呀”声越来越大,接二连三的黑影见状趁机冲上吊桥将沈伶困住。
沈伶眼前是无数黑影,她攥住铁索努力起身保持平衡,耳边忽地传来道道张狂的笑声。
笑声从黑影中传出,从她的背后再到她的身前,让她辨别不出一点儿的方向,宛若整人处于巨大的旋涡中,一阵又一阵的目眩袭来。
“沈伶!什么都不要想!”
属于竹明的喊声自远处传来,沈伶的听觉减弱,耳里除了恶灵的邪笑外,听不清其他。
沈伶蹲下身想要捂住耳朵,恶灵直接钻入她的脑海神识中,怪笑声再一次响起,让她根本不可能逃开。
伴随着的还有一句蛊惑人心的话。
“沈伶?你有恨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