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噩梦

第十四章

殷时之带沈伶来的这间兵器铺本就是整个禁市里位置较为偏僻的,外头走动的行人少,何况店铺老板喜关门做生意,自沈伶跟在后头踏脚进来,无人扶的木门“吱呀”一声自己合上。

这会儿已然是将嘈乱声音隔绝在外,仅留室内三人的呼吸。

铺面老板是个哑巴,据传是在人间死后遭人拔了舌头,五百年来,禁地里没人看见过他张口说话,加之他性子沉闷,从不主动走到旁人身侧,亦不招揽顾客,独来独往惯了,他的这间店铺铺面里因此是整座禁市里最为安静的一处。

沈伶的正前方是木头雕刻而成的靶子,距离她十五六步远,她右臂抬起的方向正正与木耙齐平,正是方才殷时之扶着她胳膊时为她调整的。

周遭静下,铺面老板在铺子一角落打铁,像是看不见他们,又像是早已将自己尘封起不管身外事,半低垂下的头未曾抬过,手中举锤的力道始终沉稳有力,他面前炉子里的火烧得旺,偶尔会蹦出七八点星火。

沈伶屏了呼吸,她知道殷时之就站在她身旁不远处,依旧他的散漫模样,只要她的手轻轻地偏侧一下便可。

沈伶久久未曾摁下暗扣,时间过去稍久,她的身旁没有任何含有催促之意的声音响起,若是掉根针在地上都能听见的程度,似是他在耐心静止等待着她。

沈伶内心来自另一处的喊声变大,逐渐占据她的脑海,满耳全是让她稍稍偏动一下食指方向的喊声。

仅仅一下就可。

沈伶后背不知何时出了细汗,细汗过后的,又是顺着骨脊冒出的寒意,像极被他的掌心抚上。

沈伶思绪涨白的片刻,右手已经往旁移去,她咬咬唇,食指方将一弯曲,门外忽地传来一声极大的彻响,整间铺面跟着抖动,门扇晃动不止。

铺面老板终于直腰,一声不吭地往外走,他拉开门,立在门栏位置处看外面的情况,面对独兽横行禁市的场景,五百年了,他早已见惯不怪,不会如当年一样迈步出去,禁市里没有人想要多事去与独兽抗衡,何况一不小心就会没命。

沈伶这处,经门外一震,持续不止的尖叫声传进来,她的手一抖动,不慎往旁再再偏了些。

指的既不是殷时之的方向,也更不是木耙的方向。

殷时之显然也听见了外面的动静,他上前来欲带沈伶出去看看。

无法,沈伶垂下手,甚在殷时之靠近时,她握住右手,任食指戴了指戒的地方发热发烫。

沈伶的所有小动作没逃得过殷时之的眼睛,殷时之扳开沈伶右手,摩挲上她的食指,二人在外人看来虽是并肩走着的模样,可却沈伶听得殷时之于她耳畔说:“你是杀不死我的。”

沈伶右臂僵住,殷时之拍了拍她的脸,竟有些难得的心情好,他说:“先看看。”

禁市里,一只高八丈的长毛巨兽一步一跳,嘴里不时发出长长的嘶鸣声,它的身子横大,所过之处,屋子商铺无不倒塌,地上留下它的深深脚坑。

整座禁市地动山摇,就连方才的灯火通明的夜市楼独独剩下一半,另一半如粉尘倒在地,辨别不出原本,两人可环抱的木柱整整齐齐地断成五六截。

禁市里本就昏暗,独兽再霸占在此,它的身影挡住大半阴影,这里的人仿若成了它的脚下蚁,一直往四处散去。

禁市里乱成一团,稍微有点本事的人或还可上前去与独兽搏一搏,拼个一线生机,没法力的人唯能转身往屋子里躲避,但又完全跑不得过独兽,独兽轻轻一跳,便能横在他们身前挡住他们的去路。

独兽带了锋利指甲的爪子随意一挥,抓起几个人往嘴里送,足有两张圆桌大的嘴张大时,露出里面的好几颗锋利尖牙。

场面一度混乱间,沈伶看见了方巍奕,他从酒馆的方向跑来,面色坚定地举起他惯用的长刀朝着独兽砍去。

独兽皮厚,兵刃用在它身上不起分毫作用,反倒它被一个个扑上前的人惹怒,独兽身体庞大,且动作十足敏捷,占据足足的优势,它拎起一人往远处摔去,再狠狠往下一踩,周围霎时传来骨头断裂的声音。

沈伶只觉恶寒,脚步宛如被灌了铅。

被独兽吞下的人越来越多,独兽却适才开胃,身上是藏不住的兴奋,它仰头长长鸣叫一声后,想要获取到更多的食物,想要继续变大自己的身体。

朝着独兽扑过去要阻止它动作的人皆有,不过毫无意外,他们的动作在独兽这儿,顶多是挠痒痒,甚至自个儿倒还成了独兽的口中餐。

沈伶不忍,往殷时之的方向看去,她记得,他有法力的。

殷时之站到沈伶身后,再一次手把手将她使用银碧,一边淡淡道:“独兽觅食罢了。”

“可……”

沈伶手腕传来一疼,是殷时之叫她专心些。

殷时之替沈伶在慌乱的人群中寻找最合适的人选,他道:“本就是该死之人,多活了几百年,也够了。”

沈伶蹙了蹙眉,独兽口中确实无淋漓的鲜血,只余团团被黑雾裹住的残肢,他们同竹明一样,不会流血。

但再如何,不该是他口中所说的这般轻飘。

“那个人怎么样?”殷时之于沈伶身后问话。

沈伶注意到殷时之所指之人是前方和方巍奕一起企图阻止独兽觅食的独臂男子,或许他对自己有敌意,但他也是一条鲜活的生命。

“不。”沈伶一下握住右手,不想使用银碧。

殷时之道:“为何?他不是不喜欢你吗?”

“不喜欢也不该滥杀无辜。”

“我让他多活了百年,已是最大仁慈。”殷时之道。

话落,殷时之同上回在悬崖边上那般,握着沈伶的手教她要如何做,面上神情从未有过变化。

“哒”的一声,殷时之握着沈伶的手逼她摁下暗扣,肉眼不可见的极细银针如离弦之箭急速奔出,比弓箭快上七八倍,仅仅一瞬间,不远处的荆承败下阵,身子一歪从独兽身上摔落直挺挺倒在地上,荆承右臂上传来的切骨之痛让他张口都不能。

方巍奕最先注意到荆承的受伤,他收了长刀疾步跑上前,拎起荆承将他转移到暂且平顺安全一点的地方。

尽管二人生时不在同一个时代,所效力的也不是同一代帝君,但许是都曾于朝廷中恪尽职守做官,偏生遇见昏君毁了一生,方巍奕和荆承在禁地里的关系要比他人深厚得多。

方巍奕发现荆承的独臂像是被什么锋利东西连皮带骨撕去一块,饶是经历过大风大浪的他在这刻也不禁乱了阵脚,他问:“可是独兽做的?”

荆承疼得脸上出了一层又一层的汗,上辈子他失去整条胳膊时都没如今这般痛过,他咬紧牙,尽量让自己不要晕厥过去,他道:“不是,是他。”

没有真实姓名流露出,方巍奕还是在那刻一下知道荆承口中说的人是谁。

禁地里,不似人间有皇帝、有主上,有森严的等级划分,在这里,有的是弱肉强食,胜者和强者为王,没有任何人知道那人的界点在哪儿,也没有任何人敢挑战他,甚至可以说禁地里的一切其实都属于他。

远处独兽还在肆虐,它一掌劈开高楼,抓出藏于里面的人看也不看一眼地扔进口中咀嚼。

方巍奕握紧别在腰间的长刀,手背上凸起根根青筋,他死死看着逐渐走近的殷时之,再看了眼独兽的方向,终是道:“你先别动,就在这儿,我去解决了那恶兽就回来。”

荆承艰难点头,眼下他多说一个字都是困难。

他不甘,真的不甘,不甘世道不公,不甘自己沦落到此,不甘不论怎么做皆不能改变从前。

待方巍奕走后,荆承话不能说,殷时之似是觉没意思,道:“若是再有下一回,就不是这般简单了。”

殷时之于抬手间,掐了个决,独兽身子陡然变小,模样是它原本的浑圆模样,体型却只猫狗大小。

独兽欺软怕硬,见自己不能再施展体力,急得蹿地往其他地方躲去,怎奈身后一大群握了拳的人冲上来,更有其他可吞噬生肉的兽为报恶仇,张大口一并将它整只吞下肚。

禁地里,永是弱肉强食。

晚间,沈伶做了噩梦。

梦里是近些天来她所见过的全部场景,有悬崖下方破裂开来的马车和抱哭在一起身穿嫁衣的女子,有高台之上碗中混合的血水,也有今日荆承倒在地上的痛苦隐忍,更有自己躺在殷时之身下的模样。

每一件,每一桩,全然是将她往别的方向逼,她好像快要变得同他一般了。

她不要成为和他一样的怪物。

沈伶于梦中哭出声,她睁开眼,恰看见她上方正注视着她的殷时之。

沈伶不再有当初触碰殷时之时所感受到的寒冷,毕竟她的血液变得和殷时之一样冰冷。

两个拥有相同体温的人,又怎还会有温寒之分。

昨日沈伶遇见竹明,问竹明他现在这个样子,身上还有体温吗。

当时竹明笑,说别看他现在只剩一个脑袋,还是有温度的,只要是人,都得有体温。

沈伶眼角落下的泪愈发多,对上眸中清冷的殷时之视线,她问:“你,究竟是人还是鬼?”

殷时之没有答话,沈伶咬在他的肩头。

殿外,没有生人进入,一丝鸦过声也无。

从前禁宫内只殷时之一人,如今,偌大的宫殿里加了沈伶进来。

不论沈伶怎么咬,她齿下的肌肤一如始,良久不动,沈伶溃败松了口,眼眶红透一片。

殷时之看着沈伶的眼角,直言开口说:“但凡有一丝的犹豫,你都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