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山洞中空寂,任何声音在这儿都无限空灵,殷时之的话混合着远处滴答水声道出,字字皆清晰。
沈伶却好似没听见,她需得仰头才勉强能对上殷时之略带了嘲讽的视线,此刻小鹿般的眸中再无害怕,甚头一回生出了力道,想要挥开殷时之的手。
沈伶的右手将将抬起,殷时之像是知道她要做什么,先一步攥住她手腕,目光落在她袖口处的两渍污印处,两瞬思索,不去管旁人如何,他手腕一转,施了个法。
须臾之间,沈伶跟着他回到了宫殿内,还是在昨夜的房间内。
沈伶知道他会很多的法子,不同于大祭司那般有迹可循、充满古老而又神秘的巫术,而是她曾于话本子里瞧见过的“神仙仙法”,仅仅抬手之间,便可瞬移。
眼下沈伶陡然间跟着他凭空来到另一个地方,多多少少还是有震惊的。
屋子是她走时的模样,任何一点儿物品挪动的痕迹都没有,仿佛她的离开也只一瞬。
沈伶面对着算不上陌生的屋中,昨日之景浮现于脑海。
她内心的那股难以启齿之感又冒了出来,磕红的手腕,压向床边不留缝隙的十指,昨晚最后突然出现的蛇尾,哪怕她被他抱于怀,看不见他身下之物,蛇尾纹路、鳞片,她的反应比任何时候都要大。
沈伶蹙了眉地央道:“我要出去。”
殷时之打量了她一眼,说:“我可以给你任何你想要的东西。”
话落,他抬手打了个响指。
沈伶所穿衣裳换成崭新的一套,衣裙款式还是同样的款式,颜色、大小皆是一模一样,远看分明就是她自己原本的,可若是细看触摸,又能发现相似之处仅这两三处罢了,衣裳料子完全不一样,现在她身上的这套衣裙要好得太多太多,顺滑如雪绸,是宫中未能用上过的东西。
穿在沈伶自己身上,沈伶又怎能感受不出,她低眸攥着衣衫一角,发现连她腰间挂着的荷包也未忘。
之前的荷包是她自己绣的,绣工不太好,针线落脚处歪歪扭扭,收口位置处有个小死节。
如今的这个,绣工精致得挑不出一分的错。
“任何?”沈伶小声问。
“只要你想。”
沈伶知不可能,还是鼓足了所有勇气,“那我若要是想要离开呢?离开禁地,回到巫山里去。”
殷时之本就不好看的脸色暗下:“除了这个。”
“为什么?”
“你我结了契,你自然不可能离开。”
沈伶一开始就没真正信过“结契”这种话,他们残酷,冷血,没有丝毫人情感,怎还会在意“结契”这种事情,只要他想,它可以单单形同虚设。
毕竟,她也这样认为。
“可我只想离开。”
沈伶垂头之际,想起第一次与他在寒潭边上见面时的场景,那时尽管他是以黑鹿的模样,隔着一层水汽,他眸里的情绪眼波她仍能看清。
沈伶忆起最初他带她回来的目的,想了许久,还是说:“若,若你想要我,昨晚我们不已经那般了吗,那为什么不让我离开?”
殷时之听见沈伶说出的话,目光落在她的唇上,已比最始他见她时有气血了许多,道:“也许,你还不太理解结契。”
“结了契,自得永生永世在一起。”
沈伶被他口中的“永生永世”吓到,眼前人只会让她想到“魔鬼”二字。
以前她是害怕他的怪物模样与阴冷不透的性情,现在更多的则是震惊他的疯魔。
他给她的感觉一直都像是一团黑雾,她从未真正看透过他,觉得他不是活生生的一个人,也不知那只会静静驻足于岸边的鹿。
昨晚,她没有听见过一下属于他的心跳声。
殷时之许是觉待在这儿并无意思,人跑不了,更也死不了。
他没有多留,转身之时,不忘说,“好好待在这儿。”
沈伶一人站在原处,待到殷时之身影彻底消失后,她从头寒到脚,瞧见屋内没有多余的东西,她莫名心悸。
紧接着,沈伶跑至窗台边,她踮脚想要探出窗去,一望无际的层层浮云里,她怎么也伸不出手,窗台边上有一道看不见的屏障被设下,彻底将她和外面的世界隔绝。
如同折了翅的鸟儿。
山洞外的峭壁边,竹明落在一根枯了好几十年的树桩上。
他算是运气好,掉下来能有树桩将他给兜住,所幸脑袋上的伤不是很重,至少他没摔成四分五裂,躺一趟,能继续飘。
他的身体里两三百年没有新鲜血液流淌过,里面干涸一片,裂出数道深痕,此时竹明的脑袋上破了个大口子,可见白色头骨,疼还是疼的,偏生就是没有一滴血顺着伤口留出。
竹明眨了眨酸涩的双眼,他好像都快忘记流血的感受了。
他明明是觉得心中怆然,说来又是可笑,身子没了,心脏更是早就没有了,又怎还会觉得怆然。
竹明提了提唇,唇边漫出苦寂,自己都觉真是可笑。
禁地里所有人的听力都异常灵敏,能听得常人无法听见的远处动静,竹明也不例外,知道当他摔下时沈伶想要出来寻他,也知道殷时之给沈伶说的那句话。
“你当他是好人?又可知他手上也百条人命?”
罪大恶极、十恶不赦,说的就是他了。
竹明继续往上缓缓扯嘴角,硬是逼出一个笑。
他本来想要爬起来去找沈伶的,他改变不了什么,仍希望她所受苦楚能够稍稍小一些。
她胆子小,别在下月十五前吓死了才好。
竹明努力地爬,努力地想要飘起来,但一切徒劳,他一点儿的力也使不出来,不出意外,未来的三四天,他都将会被困在这个地方。
间隔整整两百三十四年,竹明再一次体会到无能为力的感受,其间滋味也只他自己明晓。
过了许久许久,竹明终于放弃,他静静地躺在干枯老树桩上,望着夜色发呆。
他一直都知道自己很是无用,既没有一身过人的胆识,也没有超强的本领,面对所爱所亲,也是无能,不能像方巍奕方将军那般敢做,一人提着刀来与恶灵做交易,再一人提着刀回到京城之中。
山崖寂静,竹明很久没有像今日这般躺过,放空的时候不免会想到许多往事。
两百三十四年前,他也是这样躺在地上,浑身上下传来的剧痛将他麻痹,反倒他内心静了些许,右手鲜血不断涌出时,心底一阵迷惘。
当时的他也和现在一样,双眼酸涩,一直在眨眼,企图能看见别的东西。
那时他不想死,他不奢求多了,三个时辰就足够,他还不想这般带着遗憾去。
天上落了急促的大雨,他身下一片血渍,血水和雨水混淌在一起,意识涣散间,有两人执了伞一前一后来。
最前面的那个人立在他身旁,“啧啧”看了他好一会儿,蹲下来问他还要继续吗。
他点头,看见身前的人往后看去,重重雨帘里,竹明跟着看清站在不远处的人。
一身黑色华服,雨伞微倾,叫人看不清他的神色,但是竹明又很清楚地看到,那人执伞的右手上,缠绕着一缕似会流淌的黑色烟雾。
离竹明最近的人见他目光定在远处,神色和平、语调轻松地又说,问你话呢。
竹明咬牙坚定点了点头,于是他的手里又能握住剑,是檐下那人给的。
而如今……
竹明强撑着笑脸,在枯老树桩上笑出声。
他抬头望着光秃山峰一角,心里想的却是,似乎已经很久很久没有下过雨了。
不知他两百五十二年前种的那棵小桃树长得怎么样了。
沈伶在禁宫里不好过,偌大的宫殿中没有一人,她待在房中听不见一点儿从外面传来的声音。
沈伶保持同一种坐姿已许久,久到背脊僵硬,自己也不知道有多少个时辰,她试着往屋外走去。
整座宫殿没有对她设有如窗台边上的禁令屏障,只要不出宫殿正门,她四处走一走还是可以的。
再者,她与殷时之结了契,别人总归要忌惮三分。
和沈伶坐于屋中时所想象的一样,宫殿内空无一人,一路走来,她没有看见过其他任何人。
不同于皇宫里的红砖绿瓦辉宏景象,禁宫是低沉昏暗单调的,除了每隔二三十来步远放置有两盏火烛,窥不得别的光线。
甚至可以说禁宫和皇宫完完全全的相反,沈伶走在里面,唯一觉得在以前她见过的所有地方里和禁宫中相似的,怕是只有大理寺里的牢笼了。
不多时,沈伶往回走的路上,看见房门口蹲有一只黑漆漆的东西,一耸一耸的,沈伶走近细看,惊才发觉它正是几日前杉林中出现的那只乌鸦。
她记得很清楚,她在坠落寒潭前,就是它朝着她俯冲过来的时候。
当时她身子重心不稳,往后直直栽去,掉入的地方就是寒潭了。
“你怎么在这儿?”沈伶一时问出声,忘了乌鸦并不能同她说话。
乌鸦听见她的声音,扭过脑袋,脖子一歪一歪的,也不知晓是否认出了沈伶,扑腾着翅膀就往空中飞,在上面久久打着圈儿,偶尔叫唤一声,脾气实在臭。
它嘴里吐出的话除了沙哑“嘎嘎”外再无其他。
乌鸦飞了莫约五圈,又往着宫殿外飞去。
沈伶隐约觉得它应该可以带自己出禁地,提裙跟着跑了上去,想要追上它。
它既能够与她一起进入禁地,那也一定带她出去。
不想,墙角转弯处,沈伶遇见归来的殷时之。
沈伶捏住裙的手沁出寒,是进也不是,退也更不是。
殷时之看了眼她的动作,不是问她在做什么,只是淡淡开口,“喜欢?”
沈伶抿着唇摇头,忽地听见刺耳“嘎”的一声,不见了踪迹的乌鸦不知为何重新出现,正正停留在他的手肘上。
“养着吧。”殷时之道。
沈伶看见他变幻出一个鸟笼,将乌鸦圈困,稍稍一抬手,连笼带鸟地皆挂在檐下。
乌鸦似不甘心,在笼子里撞来撞去,叫出的声音实在难听。
入眠时,沈伶被殷时之圈于怀中。
沈伶怕和昨晚一样,自躺下后,身子一直紧绷,横在她腰腹上的手仿佛一并攥去了她心脏。
虽殷时之没有动作,仅仅的一个和衣与沈伶一同躺下,沈伶这处依旧难受至极。
她还是冷,怎样都不能回温,特别是和他挨着的肌肤,仿佛有源源不断的霜冻袭来。
连续两晚,皆如溺在了冰潭之中。
作者有话要说:喜大奔庆、喜大奔庆,我终于被放出来了!!!简直太不容易了!!!
虽然第八章已经被我改得面目全非、牛头不对马嘴,但总好过一直被锁。
因为周四要上一个榜单,但是不能有锁章,周四早上的更新挪到周五吧,孩子真的是被锁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