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箭矢脱离开的片刻,沈伶掌心被震得发麻,虎口处一跳一跳地疼,无一不勒着她,让她知晓方才这箭是她松手放出的。
身后之人不多时松了手,沈伶没了支撑,跌坐在地,耳里什么也听不见,她侧过头,看看不远处细细擦着弓箭的殷时之,他的眉微微上挑,本就是清心长相,再配上不置一词的神情,深静如画,愈发让人感到骨寒。
像是他这人本就没有心,何谈应有寻常人该有的同情与怜悯。
他所做的,皆不论对错,有且仅有偏激,全看是否随他心。
似是察觉到有人在看他,殷时之淡淡迎上目光看向沈伶,对于她眼中的情绪,他眼皮微掀,并不意外。
殷时之手里的动作顿了顿,随即将东西往沈伶的方向掷去,扔进她怀中。
“拿着。”他说。
旁边有人听见他们的动静,往这处看了来,难免有些好奇。
方巍奕不禁撇嘴出声,皇室中人就是这样,爹是什么样子,儿子女儿就是会什么样子,这句话不论到什么时候都不假。别看着现在某人楚楚可怜的心善模样,要是锋利长刀同时架在她与旁人的脖颈上,说不定她早就将别人给推上去了也不一定,谁说得准,都是道貌盎然的自私自利鬼罢了。
悬崖下方,惊恐尖叫过后的,是哪哪儿也不知该去的四位女子,无处躲,无处避。
她们发上的凤钗歪歪扭扭,不再复一始离家时的精致端庄,绣鞋染了血迹,衣裙粘了灰尘,倒在她们身旁的更是一刻钟以前还同她们抱在一起的人。
她的杏眼微睁,还未来得及闭上,指间的血痕尚未干透,仿佛下一刻就需另有人来陪躺在她身边。
山神怪娶妻,十年无灾祸。不求风调雨顺,唯愿世人长安。
没有人见过真正的山神怪,仅有百岁老人不愿多言的禁忌传闻,彷佛他们自己多谈论一下就会跟着遭报应,但又生生不敢忘,不能忘。
世人负了神灵,触了禁忌,神灵会加倍报复的,唯有不变的献祭,成百上千年以鲜活的生命献给神灵的灵魂,不求庇佑,唯愿安息,纵使万年,也要如一。
每个穿上了嫁衣,坐上了马车的姑娘,都不知道自己将要面临的是什么,只知道此行一去,再无回头路可走,故土不再是故土。几人一起约好,一定要待在一块儿,到时谁也不丢下谁,哪怕是死也要死在一块儿,黄泉路上也能勉强算是有人作陪不孤单。
倒在最外面、与已经死去姑娘隔得最近的女子,她侧望着友人的脸,不禁想到自己当时关上马车车厢门时的决绝于狠心,眼泪无声顺着脸颊啪嗒啪嗒往下坠。
哭着哭着她仰面笑出声,如此,兜兜转转,算是应了当初她们五人相约一同赴黄泉的话了。
山洞里,沈伶蜷缩在最角落的位置,她的脚边是一张未配箭矢的弓,在幽深山洞里,泛着一点点细碎的银光,似月似霜华。
若要是在人间,此时应已是子时,最是一日中最黑暗的时候,万物俱静。
在禁地里待了这么久,沈伶多多少少能看出一点来,这里并非是时间混淆的永久混沌之地。
虽光线一直昏暗,但大致上还是有一些细微的变化,越是昏沉到极处,属于人间的时辰便越是晚。
就如此时,周遭黑得快至伸手不见五指,和人间的子时无多大差别。
自从悬崖边上回来后,沈伶一次也没见过殷时之,他的弓箭她不愿去碰,一直堆在脚边就没有挪动过位置。
竹明是等到守在外边的人离开后才闪着身子飘进来的。
“竹明?”沈伶能看见从外飘进来一个大致的轮廓,只一颗脑袋,怕是除了竹明外,没有别人了。
沈伶再没有初次见竹明时的慌张,现在平静不少,至少对他再无害怕之感。
竹明嘴里叼着一袋东西,他将东西放在沈伶手旁,道:“你还没有习惯这儿,不能以瘴气或是恶灵为食,我给你从别的地方找了一些东西,不算好吃,勉强能果果腹。”
“谢谢。”沈伶轻声道谢。
山洞里,视线不清晰,看不大真切,布袋子里的东西像是果子,沈伶拿出一个在身上擦了擦,小口小口地咬着。
不同于沈伶的凡人身体,竹明早早就和禁地里的所有人一样,可以视万物,他看见沈伶一颤一颤的眼睫,解释说:“禁地里很早就不长人间的花花草草了,可以给你吃的东西不多,我找了两个时辰,才能找到这个,你也别嫌弃,要知道当下咱不被饿死就成。”
沈伶心知竹明做这一切已费了大力,道:“还好,谢谢你竹明。”
果子她尝不出是什么味道,甜的酸的都没有,白水般,不过比她想象的已要好太多。
“那就好,那就好,咱俩还说这些客气话作甚。其实我最开始时也是各种不习惯,吃、吃不好,睡、睡不好的,后来过个几年就吃不上这些东西了。”竹明笑笑,一回想,两三百年的事情就在昨昔,桩桩件件他都记得。
沈伶脚边的弓箭仍摆在那儿,恰时布袋子里有一个果子滚落出来,撞到它的尖部,发出细微的“砰”的一声。
沈伶向下看去,心事重重,想了有好久,她终问:“竹明,你知道今日的……”
“神灵怪吗?”竹明猜到沈伶要说什么,先一步问道。
“神灵怪?”沈伶今日见着那些人于悬崖边上拉弓射向马车内穿了嫁衣的女子,没有听到过有关神灵怪的任何事情。
“对,神灵怪。”竹明好歹在禁地里待了两三百年,算得上是这里待得久一点的,在有些事情上懂的自然会多些。
“不知道小公主了不了解民间的一些习俗,甚至可以说成是陋习,比如什么要向神灵供奉,供奉香火,供奉金银,祈求能得到属于他的庇佑。”
沈伶点点头,之前在隆恩庄里时,她曾听下人们说起过一些,于这种事年老之人虔诚却又总是觉得避讳,她道:“知道一点,但不多。”
竹明飘到弓箭上头搁置,一句一个腔调道:“那你听说过以活人供奉没?就是给神灵献上活生生的灵魂,以佑安康。”
“今日的这一遭就是典型的活人献祭。”竹明语气凝重地道。
沈伶不解:“可我看见她们穿了嫁衣的。”
“那又如何?世间的一切不过都是前人所美化出来的,即使充满了肮脏与不堪,他也能给你编一个花儿出来,没有人能知道真正的事实是什么。”
“靠海边的,叫海神,叫龙王,以活人之躯浸入茫茫大海中,就说是龙王娶亲,得幸的。靠山的呢,就叫神灵怪,自己叫上几个姑娘穿嫁衣嫁过来,又能说成给神灵怪赔罪,呵。”
沈伶想起在悬崖边上听到的有关他们对父皇的言论,她将双膝抱得紧,很难想象这件事情会是父皇让做的。
竹明见沈伶这般,一时不知如何安慰,一颗脑袋纠结地飘上飘下,足足一炷香,他蹦出一句自自认为应该算是能安慰人的话吧,“神灵怪的事情,两三百年前,我刚到这儿的时候就有了,你爹他,他最多五十岁吧。”
沈伶肩颈耸拉下来,不知日后皇兄即位,能否做出改变。
沈伶停顿半晌,开口问:“竹明,今日你离开时,对我说的话算数么?我不想待在这里。”
“算数的。”竹明恢复了些自在,不过立马又严肃,“不过不是现在。”
“那是什么时辰?”
“最快也得两月。”竹明望着沈伶的眼。
因为,他们必须得一起。
浓沉的黑幕渐渐退下,取而代之的,是一概的灰暗。
竹明赶在殷时之过来前偷偷溜了出去,显然是不想殷时之碰上面。
这回竹明逃出去逃得急,一句话都没有留下,听见声音叼了布袋子地便往外头冲。
竹明动作发生在突然之间,沈伶没有反应过来,跟着站起身时,有些愣然。
几乎是在竹明恰恰消失在尽头的时刻,殷时之的身影出现。
他自混沌中来,于沈伶身前站定,视线扫过下撇时,注意到沈伶脚边的弓箭,是当时他扔给她的那一把。
两人见了好几回了,沈伶多多少少还是有局促和不安在,哪怕昨日道出愿意同他结契的人是她,沈伶现在的一双清眸中,仍是有十分的防备。
不过防备无用。
她自个儿也知道,只要他想,他只肖轻轻的一抬手,她能跟悬崖下的那辆马车一般。
兴许她若是能有一丝的气喘,仅凭他莫约心情不算差。
高台之上,中心的火堆一小簇一小簇的冒着幽蓝色细焰,很是像极了沈伶以前听说过的鬼火物什。
点点星火从上面坠落下,映在暗沉朦胧的背景中,倒成了唯一的鲜明。
殷时之右手凭空出现一把匕首,匕首锋利,白色的刀刃泛着丝丝冷冷的寒光。
沈伶恍惚之际似从刃面上看到自己,接着,她看见他用匕首划破了掌心。
一抹血红蓦地出现在他的掌心,血水越流越多,他握紧拳,任血渍如水滴落在碗中,眉头不曾撇过一下,仿佛没有丝毫的不适感。
沈伶自己都觉自己的掌心在疼,尤其是在碗中的血水快接了一半的时候,她默默将两只手往背后藏了去。
殷时之不动声色注意到,匕首在手中转了个圈,刀柄朝着沈伶,开口说:“到你了。”
沈伶掌心愈发疼,匕首□□裸地横在她眼前,另一边是殷时之递上的碗,碗口上的手指白得过分,终年不见天光的白,他的掌心仍在丝丝缕缕地渗着血迹,顺着他的掌跟流向下,一路蜿蜒,宛如血红色毒蛇攀爬在他的手腕上。
“好。”
良久,沈伶接过匕首,学着他的模样,朝着另一只手的掌心用力划下去,再用碗接住。
碗里本就有属于他的半碗血水,她的血水再流进去,滴答滴答地发出声响。
两种血混在一起,从一始的互不相容,到后面的完全融为一体,只需片刻。
在快要接满时,殷时之拿过碗,未多看一眼地喝下。
最后剩下一半,殷时之递到沈伶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