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一身黑色华服,衬得他愈发挺拔,长身鹤立,视线本就昏暗的山洞的里,因他的进入,更显得窄小。
不同于殷时之面上的冷淡,他身后几人的神情则要丰富得多。
有好事看热闹的,有置身事外走个过场的,但流露出压抑层层极深痛恶的人则要多上许多。
沈伶不知道他们对自己的恶意究竟来自哪儿,除了紧紧靠住铁栏外,别无他法。
禁市内的场景深刻印在她脑海中,这里的人,应是一类的。
殷时之站在外面淡淡看了眼,随即往外走了去,阒寂无声,好似他看什么都如看死物般,眸中从未有过任何波动。
沈伶藏在袖中的手掐了掐掌心,周围的人尚且未走尽,她半刻的松懈也不敢,相比较,她更喜欢方才她独处的时候。
沈伶原以为其余几人会跟着那个人走出去,不想待最后一个人将要走之时,他朝着她伸出了仅有的一只胳膊,下巴抬了抬,敷衍道:“走吧。”
是要她跟上的意思。
沈伶好半天没挪动出一步,不知自己这步踏出去了,能否活着回来。
他厌等人,语气不善地道,“愣着做什么?真当自己是宫里的公主不成?还不快跟上。”
沈伶的皇室身份,在她跌入寒潭、踏入禁地的那刻,这里稍有术法的人都能看出。
前方的人已经走出去好远,沈伶垂下头,硬着头皮跟上。
她落后于他们一段不算近的距离,身边有独臂男子跟着。
“你们,要带我去哪儿?”
走了有半晌,沈伶委实被周围大片大片的瘴气吓到,开口问与她隔了两三步远的独臂男子。
独臂男子盯着她,掌心发痒的感觉不好受,一路上他甚至想过无数次,只要他上前去,两只手轻轻往她脖颈处一捏,那皇帝老儿应该也能体会体会当年他所遭受的一切。
要是真罚起来,还能有什么比现在的他更差,如此一遭不管如何也算是值了。
但又不,还远远不够,一人怎能就抵上九人呢。
沈伶注意到男子眼中逐渐腾腾冒起的隐忍怒火,恨不得撕碎她,沈伶后知后觉过来,浑身如刺在扎,连带着呼吸屏了一瞬。
独臂男子忽地却是笑了,嘴角扯得开,那些深埋了数十个岁月的痛苦再一次被他自己压下,换上一贯的阎王面目,“你慌什么?可没到好戏开始的时候,倒时也去见见你们所谓的那些子民们,嫁女之戏,九公主你可得好生瞧瞧。”
沈伶闻言,脚步生生顿下,“什么意思?”
独臂男子不言,吊人胃口般留着待会儿看沈伶脸上的表情,他止不住暗想,到时定是精彩。
前方是座悬崖山,半月形,光秃秃,一眼望穿。
殷时之和一始就跟着他的五六人已经搭上了弓,弓箭对着的方向,正是悬崖下,一举一动间,并不着急,更像是故意放慢速度,等待静处的猎物出现。
隔得近,沈伶隐约能听见他们在说什么。
有人在大笑:“好久没这么痛快过了,本以为他还要再当一段时间的缩头乌龟,躲在皇宫里继续做他的傀儡皇帝,没想到这么快就将人给送了过来。”
“就是,我看也不过如此。”下一句,是一道稍要轻松些的声音,“这些人就是这样,面上假惺惺,深明大义,仿佛自己才是圣人,实则肮脏不堪,比那过街老鼠都要臭上几分。”
“有时真想让他们也来这个破地方瞧瞧的。”
……
沈伶身旁的独臂男子看出沈伶已经听出他们谈论的人正是她的好父皇,一阵一阵的快感终于自心头点点冒出,他侧过头,挑了挑眼皮问:“不过去看看?”
沈伶怎能不知晓他们口中的人是父皇,她身处在宫中,对父皇的感情没有太多,甚至也明白他到底是怎样的一个人。
为人夫,后宫里妃嫔无数,昨日宠幸这个,今日欢喜那个,明日也能钟情那个,什么琴瑟和鸣、夫妻恩爱,全是假。
为人父,诸多子嗣里,他真正关怀的,只有皇兄和十四妹妹,就连她,她八岁前见他的次数屈指可数,记得嬷嬷第一次带她去见他时,一句拗口的“父皇”,她怎么都唤不出口,其实和她一样的,还有好几个。
为人君,倚靠的从来是巫师一族,二十年前,巫师一族权利达到前所未有的鼎盛程度,他一面不得不继续任其肆意,好让自己的皇帝之位能待得更久一些,一面又夜夜胆颤,从不深眠,生怕自己再也做不成皇帝。
史书她也读过一些,大祭司于宫中授学,他向来最是板正,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说,他从不会讲究这个,授学只讲自己认为真正的皇子所该听的,治国、安家,样样不落。
偶时她听见一些,细眉微微蹙起,心中比谁都明白,这些,父皇他做不了,以前未曾,将来也未必。
很多东西早已是根深蒂固的,要一个人改,难如登天,只得重新来一人推翻。
彼时她出神之际,目光会不自觉移向前,对上上面端端正正做着的大祭司,明明他面上带着遮得死死的木制面具,不知为何她觉得能如钉子般能看穿她,她忙地又会低下头……
“想什么呢?”
身旁催促声再次响起,沈伶每迈开一步,像是知道前方将会有什么,掌心里的细汗越来越多。
“嗖”的一声,一道利箭擦着她的脸侧急速飞过,惊得她耳后的细发霎时飘起,待及她白着一张脸反应过来,箭矢已落下了悬崖。
才松了手的那人放下弓,并不隐藏自己,随意开口道:“手滑了。”
方巍奕说完话,转过身对着悬崖下,右手从箭筒里取出另一根箭,再一次拉满弓。
没有人将眼神放置在沈伶身上,好似方才的一个小小举动,就是如方巍奕所说的不起眼手滑,压根不值得再看,显然悬崖下的,更是吸引人观看。
沈伶摸了摸耳后断下的一截头发,失了魂地跟着走向悬崖边。
悬崖不高,若是仔细看,能看见下面的三三两两场景。
一缕一缕的黑色薄雾漂浮在半空,再下面的,是仅有的一条宽窄小道,大红色的贴了“囍”字的马车停顿在道口。
都说动物灵敏,马儿也不例外,此刻它不安地甩动四肢,躁动狂扇马尾,想挣脱开马车的束缚,想逃离这片压抑的山川,回到来时的天地去。
车厢摇摇晃晃,伴随着断断续续的啼哭声吱呀吱呀地响,不时卷起的大风终于将车马“啪”的一声吹开,坐在最外面的姑娘被甩了出来。
她跌坐在地上,未完全长开的一张脸略显稚嫩,应才十四五岁,身上的大红色嫁衣铺散在地,一两朵头上的珠花掉在衣尾,反倒有些好看,像极了真正要出嫁的新娘子。
没了车厢的庇佑,周围的阴沉景象将她吓哭,她急急忙忙地从地上爬起,泪眼朦胧地去扒车厢门,想要再次回到马车上,怎么都比在外边强。
她们说过的,一定会在一起的,绝对不会放开的。
在这时车厢门却被马车里的人一把及时关住,生怕有恶魔会趁机缠上,分毫空隙不留。
女孩儿一双手死死地拍着车厢门,饶是悬崖上的沈伶听不清她在哭喊什么,也能感受到她此时的绝望,不知不觉,她也落下泪来。
“嗖”的再是一声,一道利箭从沈伶眼前飞过,对准的是下面的人,不过将将眨眼之间,拍打着马车、身穿大红色嫁衣的女孩儿就这般倒在了血泊之中。
眼前景无一处不刺激着沈伶的灵魂,她的喉咙处一片干涸,想出声,竟无一丝力气,双脚发软时,身后来了人,像是将她禁锢在怀中。
他的身量高,二人贴着,她的头只至他下颌,沈伶能够清楚察觉到是他,因为前几次他带给她的莫大压迫感,加上今日这般残酷的刑法,她更加怕他,特别是在他呼吸之时,她耳后传来的极轻极淡痒意,每一件每一桩都能将她死死勒住。
方巍奕得意地看向沈伶,方才的一切不过是他想故意做给她看,可还有很多种在后面等着,不急一时半刻。
若非是殷时之拦着,同他一般也想要沈伶尝尝箭矢味道的人不占少数。
毕竟禁地中人,最厌恶的永远是皇室里面的人。
殷时之没有看方巍奕一眼,他带起沈伶垂在身侧握成拳的手,搭在弓上。
沈伶的拳头握得紧,可到了殷时之的手上,轻而易举地就能分开。
这是沈伶第四回和殷时之有肢体上的接触,第一回,是她爬上还是黑鹿的他的后背,第二回,是他拦住想要跑到禁市里的她,第三回,是他在高台上捏住她下颌,说想要与她结契。
每一次,沈伶率先感受到的就是自他身上传来的冰凉体温,许是怕,或是冷,她的双手隐隐发颤,扶不住弓箭。
“为什么?”她听见自己问。
殷时之略微不满她的无用,道:“自己送上门来的,为何要放?”
他说话时,因他微微俯了身下来欲照着沈伶的身量搭起弓箭,唇边无意擦过她的耳廓,激起沈伶的一阵战栗。
从他的角度看去,殷时之恰能看见沈伶后颈微凸骨脊上的褐色小痣,小痣周围的皮肤很白,与这数万年间皆是混沌天地里的阴暗不符合。
不得不承认,他又见不得这样。
殷时之拇指摩挲了下沈伶颈后的小痣,很快别开了眼,专心手把手教身前的人。
悬崖下,马车内自外边响起倒地的声音后,内里的混乱尖叫声不停,里面的人抱哭在一起,谁也不愿意成为第二个被恶灵吞食的人。
弓箭拉满的那刻,沈伶再也忍不住,用尽所有的力气往旁边推去,一双眼湿润红透。
她做不到,真的做不到。
或者像他说的那般,“送上门来的,为何不要。”,她想到此,央求道:“我答应同你结契,你能不能放了她们?”
殷时之勾了勾唇,眼里却无甚情绪,依旧是将她圈住,握着她的手,拉满弓,还是望着悬崖下方的模样,直言说:“我不怎么喜欢别人求我。”
话落,箭矢陡然飞出,直中马车顶,轰隆一声,整个马车四分五裂,激起一地尘埃,里面抱在一团、也是穿了大红色婚服的四位姑娘摔落下,跌倒在方才那位死去姑娘的身边,哭喊声霎时再次响起。
作者有话要说:来了来了,终于来了。
其实开之前想的是逼自己一把,硬挤挤应该还是能挤出时间,然而事实证明,我果然还是太辣鸡了。
v前先周更随榜,v后刚好是寒假前后,应该就可以做到日更了。
时间还是在早上六点,六点没更就是没有更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