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杉林中,轻而又缓的鹿蹄声响起,不急不躁,像极了一始他驻足于青石上的耐性,不会去考虑猎物是否会生有别的逃跑心思。
因为对方尚还不配。
沈伶坐于其背上,眼眸始终低垂着,迎面吹来的冷风像是寒刃挂在脸上,垂在腰际的青丝半湿,尚未干透,全身没有一处地方能稍稍的好受。
许是千万年来不断被流水侵蚀,寒潭边上多的是光滑青石,可一旦渐渐远离,曲折小道变得崎岖,踏过之处犹如踩在碎石之上。
沈伶怕掉下去,搂住他的脖颈,不过只是虚虚的扶住,说是触碰再为不过,没有真将身子前倾过去。
她爬上他的背已是用尽了所剩不多的胆量,不敢再有别的冒犯。
在充满浓沉瘴气的杉林里,她一人能怎么办?寻不到出口,寻不到明枝,四周满是骇人的幽静,兴许她会被冻死,亦或是饿死,总逃离不过一个死字。
半个时辰前,她甚至一度以为自己也会死在一只鹿的手下,成为他的口中餐、腹中欲。但后来,他又好像要带她去一个地方,应该是暂时安全的,前肢在她身前屈下,是要她爬上他背脊的模样。
本是偏向于“臣服”的一个动作,由他做出,却是整一个相反,眸子里的强势占有不减,无端仿佛是她在向他臣服。
臣服在他的强大下,势在必得中。
不得已,沈伶硬着头皮爬上了他的背。
肢体接触的那一刻,沈伶被冻得差点呼出声,身下的鹿比寒潭中冒着冷气的冰水还冰,似是他没有一点儿的温度。
当时沈伶对着掌心哈了口气,无声告诉自己,不会比眼前情况更糟糕了,他是要带她出杉林的,只要出了杉林,一切都会好起来,有明枝,有杨将军,回了皇宫后,更是再不可能会到这儿来。
随着道路的越变越曲折,杉木逐渐稀疏,周围的黑色烟雾不减,远处出现一条望不到尽头的黑河,河上似乎飘着什么看不大真切的东西。
沈伶之前一人在杉林中时从未见过这场景,内心的忐忑自然又冒了出来,心中没来由的一阵害怕。
“你要带我去哪儿?”沈伶不安地看向四周,话说出口,嗓音碎得不成样子,袖口中的双手跟着发颤。
到底是十七八岁的年纪,不谙世事,心中所想根本不会隐藏,反倒将自己的弱点完完整整地暴露在敌人面前。
回答她的,除了极轻鹿蹄声外,再无其他。
沈伶咬唇,对了,她怎么忘了,一只鹿怎会同她讲话。
黑河越来越近,沈伶终于能看清漂浮在河上的东西,无数个小小的一团一团的黑影,只中间一点点不明的亮光,像是河灯漂浮在黑色水面上方十来寸。
不过黑影不是顺水而流,它们互相冲撞着,闹喧着,如被困在这儿的不甘蝼蚁,满是滔天的怒意与未诉痛苦,没有人能解开它们,放过他们。
黑河上仅一道长长窄窄的木桥索,很是破旧,摇摇欲坠。
当他们踏上桥锁之时,咯吱咯吱的声音随步伐响动,沈伶总有一种他们要踏穿脚下木板的感觉。
沈伶是真怕黑河下面的那些东西,方才在杉林中只是扶着他,这下是真的搂住。
“这是忘川吗?”
行至桥中,沈伶呆呆问出第二句话,她伸手触碰不知从何处飞来的一瓣红花。
她曾有一次于书中偶然看见过“忘川”的描写。绵连不绝,游魂居所,彼岸花开。
想来,这应该就是彼岸花了吧。
沈伶不知晓这里究竟是哪儿,真当成了忘川河边,她握住手中的花瓣,往怀中贴去,她不止一次地想过,自己如今到底算是真死了,还是剩了一缕游魂在飘荡,不然又怎会到这儿来。
她自己也快不知道。
估摸着时候,此时应是辰时。
冬日里晨日出来得晚,但应该天亮了。
而眼下,哪儿有什么晨光之说。
上方天空昏昏沉沉,不见天日,时辰和方向在这儿都辨别不了。
沈伶的身子开始慢慢回暖,身下的他,冰冷如初。
桥索尽,杉林被隔绝在来时的路上,前方不远处隐约传来一点儿闹市的声音。
片刻的拧眉迟疑,沈伶心中重新燃起希望,眉梢还未来得及舒展,身下的鹿却是折了一个方向,欲带着她往旁边的一座的高山上行去。
没有一棵花草树木,全是崎岖山石的高山,耸入云端,宛若砍头台。
“我,我不想跟你去了。”沈伶鼓足所有勇气,磕磕绊绊道出这一句话。
她从他的背上下来,想壮着胆子同他道声谢,又注意着他眼中不满,道谢的话生生被吓得咽进喉咙中,似是终于察觉到他从一始本就不是为了救她,凡是总得讲一个利字,他既给了她东西,那她也得相应还他一份。
可她能给他什么呢。
寒潭边上后颈处传来的诡异麻酥再一次轰然滋生起,沈伶双腿隐隐发软,藏在袖中的双手紧紧捏住袖口,她顾不了那么多,一下转身便往传出声音的闹市急步走去,唯恐身后有洪水猛兽,渐渐又变为提裙跑。
她想回去,回到有人的地方,再也不要一个人待着。
怒气自身后传来,沈伶依旧是朝着闹市的方向跑,脚下未曾有过半刻的停留。
明明她都看见了竖起的牌匾,忽然之间,一阵风自身后袭来,从她身旁掠过,强行带着她撞入了一人的怀中,眼前闪过闹市里隐约的几处场景,可以直立行走的狼人,在地上缓慢爬行的兽龟,只有半边身子的游魂……
沈伶额头磕在那人坚硬的胸膛之上,冷意顿时传来,是和方才黑鹿一模一样的体温。
在看见闹市场景之时,沈伶被吓得没了三魂,如今僵硬抬头看,对上那双厌世眼眸,以及,感受似乎缠着她脚踝的冰冷蛇尾,浑身顿时发麻。
不待那人开口,沈伶已然是身子往旁一歪,吓晕了过去。
巨石砌成的高台宽阔高台之上。
周围站了些许心中不知作何想的人,每回这人从寒潭回来一次,他们都会遭殃,千百年来快成一种习惯,只是不知如今该轮到谁,或者又说该怎样倒霉。
众人皆是你不言,我不语,一齐看向昏死在地上穿着人间衣裳的女人,颇有一种想把她给瞪醒的趋势。
高台正中,有一口十来人可围的火把,火势不大,小小的,幽蓝色,与它该有的模样不符,偶尔会有几点零碎的火星从上方坠落。
静止的时间久到坐于上方的殷时之没耐性,估摸的时间应该也快到了,他起身朝着她行去,像是当真要看看她死没死。
仅还剩五步时,地上的人终于动了动指头。
殷时之不再动,居高临下地看着她。
欲望归欲望,冷血永远不会变。
沈伶眼前模糊,说不出到底是哪儿疼,她撑着胳膊坐起身,唇色发白没有一点儿血色。
抬头时,沈伶先对上的是一张陌生的宛如谪仙的脸,但他神情上的冰冷与厌世感却十足显露,像极了堕仙的魔修,曾经圣人心智被心中黑暗魔鬼侵蚀得一分不剩,宛若真正地与魔气融为了一体,如同杉林中那些堆积已久的层层瘴气。
沈伶忽地想起闹市外所发生的一切,目光紧的往下移,果不其然,在他的身下,又是一条如恶魔般真真切切的蛇尾,在一个时辰前,甚还缠上过她。
一阵阵恶寒自脚底冒出,让她看也不敢看向他,只想离他远远的。
她不应该跟着他来这儿。
不应该的。
沈伶手脚并用地往后爬去,舌关开始打结,“我,我要离开这儿,我不想留在这儿。”
她的话一落,旁边站得老远的人纷纷倒吸一口气,默默跟着往后退了一步,只望待会儿遭殃的时候,能少遭一点儿。
“回哪儿去?禁市?还是你的杉林?”
不急不缓的话语自他口中传出,薄唇一启一合间,脸上甚无波动,话里的词却是每一个都往她命门里击。
沈伶从地上爬起,不管那人是怎样说,她还是想离开,再一次像在禁市外一样逃开。
她要回家,回到皇宫去。
颈后似有一只手直接掐住她脖颈,生生将她给拖了回来,让她眼前发黑,再一次摔在他身前。
反观她的狼狈,他始终高高在上,她所用尽的所有力量与努力,于他而言,只肖轻轻一抬眼皮之间。
蛇尾就在她眼前,黑色的,隐隐泛着润光,她只会觉得恶心,头皮发麻,尤其是一想到在寒潭边上时,自己曾爬上过他的背脊,胳膊上的寒毛便更是根根立起。
似乎是注意到她眼中的胆颤与恶寒,他挑起了她下颌,看着她的唇,吐字道:“害怕?”
下颌被他触及的地方生升起一阵阵刺麻,沈伶想要别过头,不料被捏得死死,她掐住右手掌心,才能尽量不让身子抖得厉害。
“我要与你结契。”他又道,语气淡得如同他在吩咐一件寻常得不能再寻常的事情,而她只需点头遵从便可。
高台边有一正常中年男子模样的人上前来,脸上的笑堆得快掉在地上,他向来最是积极,此刻也是,怕这不知好歹的女子听不懂人话,扯着个脸往礼貌上靠边,有板有眼地夸张道:“姑娘自凡间来,不知晓我们禁地里的规矩吧,还不快点头应下,免得吃些苦头才是。”
沈伶不懂,只觉得这里的所有人都让她恶心。
这时,半空中飘来只有一颗脑袋的“人”,是真的只有一颗脑袋,所谓的飘,身子没了,自然是成了飘。
他神采奕奕,半点不像被黑河里的恶影啃得只剩一颗脑袋的可怜模样,反倒精神十足好,笑得比谁都开心。
他飘过来飘过去,停在沈伶面前,眼睛一眨,半说笑半解释地道:“结契,结契,说简单点,就是让你当他的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