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云知道自己在做梦。因为他上一秒还在宿舍睡觉,下一秒就身处在一处陌生的房屋中。
铁制细边框的单层玻璃窗、灰扑扑的墙纸、水门汀的地面……老式的装修风格和家具;屋内杂乱堆砌的物品,散发着霉味,好像很久没人打扫了,但地面和台面又都是干净的。看样子应该是老房子了。不仅建筑年龄老,这家的主人也应该在这里居住了很久。
滴答、滴答……
房子的某个角落传来了滴水声。
黎云没来过这个房子,生前没有,死后更没有。
陌生的环境出现在眼前,还那么清晰……
黎云先前便有做过奇怪的噩梦,被困在宿舍里,不断地从宿舍各个犄角旮旯翻出自己的尸体碎块。那次是方晓恬的朋友发出的求救。可能是因为对方已经惨死的缘故,发出来的求救也十分模糊、混乱,导致黎云陷入古怪的噩梦中,接收到了大量无用的信息。
这次……又是什么人在求救吗?
总不见得是他自己的噩梦。
他最近遇到的可怕的事情,也就胡大师……倒是也被困在迷宫一样的别墅里挺长时间。
不过他在这里并没有感受到胡大师的气息,也没见到那些兽首人身的雕像或诡异的挂画。
黎云努力观察周围环境。除了这很“新”的老房子外,没看出蹊跷。他没见到人,也没见到鬼。
黎云等待许久,周围环境都没有变化。
他的能力消失了,也感应不到老板借给他的力量。这让他行事变得小心谨慎起来。
他在这房子里转了一圈,找到了漏水的龙头——龙头下还放了桶,已经积了大半桶的水,看来是屋主人故意拧开了一点龙头,让龙头滴水。
黎云试过打开房门。他做好了心理准备,却没想到房门根本打不开。
没有上锁,但打不开。
站在窗口往外看,也只看到一片白茫茫。
梦境的范围好像就是这么间一室一厅的小房子。
奇怪的地方不仅如此。房间里唯二的两面镜子——卫生间的镜子和卧室衣柜门上镶嵌的等身镜上,都照不出他现在的模样。
黎云低下头,做出抬手的动作,也看不到自己的身体。
他好像进入了一种奇怪的游戏视角,也或许,是陷入了另一个人的回忆中。
有着前车之鉴,黎云目前为止也就到处走走看看,拧了一下入户门那老式的门锁,其他东西都没碰过。
现在,要打开屋子里的其他东西看看吗?
厨房里的地柜、吊柜、冰箱,客餐厅里的碗柜、五斗柜、电视柜,还有房间里的两组木柜……基本都是木工做的柜子,款式也是上世纪的模样,应该没什么暗门、夹层,也没带锁。如此普通。但保不齐,就和上次噩梦一样,一拉开,就会看到他自己的尸体,接着噩梦便开始循环……
不,这次应该不是他自己的尸体,应该是这段回忆的主人的尸体。毕竟他现在都看不到自己。
黎云忽然感觉到了一种焦躁恐惧的情绪从心里蔓延开。
他并非因为自己刚才的设想而恐惧。
那不是他的情绪。
滴答、滴答……
漏水声在继续,变得特别清晰,好像就在耳畔。
黎云感觉到身体不受控制地转动。
他转了一点角度,看向了卧室。
卧室里是老旧的木床、木柜。
床上薄薄一层褥子和叠放整齐的薄被,藏不了人。床底下堆了杂物,倒是有可能藏人。
那个柜子……
黎云的视线被强制锁定在木柜上,好像木柜里面有什么可怕的东西就要扑出来。
不,不对!
黎云忽然看到了刚才不存在的人。
一个老人就站在木柜边上。
老人低着头,花白的头发散落在脸庞,遮住了她的模样。她穿着一件不合身的碎花裙子,有些古怪地躲躲闪闪,好像不想让黎云看到她。可她又不离开那木柜,就站在那儿,像是搞笑漫画里的角色,藏起来的时候只藏了脑袋,露出了大半的身体。
黎云却笑不出来。
那股恐惧情绪的主人也笑不出来。
情绪的主人想要逃跑,害怕得想要尖叫,又想要痛哭。
种种情绪传递到黎云心中,焦虑惶恐地催促着黎云做点什么。
可黎云突然什么都做不了。
他被禁锢在这梦境中,又像是在观看一部3D电影。电影已经成片,观众没办法更改电影中的任何内容。
终于,当梦境主人的情绪升到了顶点,那老人也动了。
老人拉开了木柜。
柜子里黑洞洞的,看不到里面有什么。
老人仍旧低着头,却是伸手,冲黎云的方向招了招手,又指了指木柜内。
黎云随着梦境主人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滴水声消失了。
黎云宛若从梦中惊醒。
他还置身于这间陌生的屋子中,但他这会儿又可以移动了。
那老人消失了。
黎云转头看向客餐厅。
被当做饭桌的八仙桌上出现了新东西。
黑白遗照摆在正中,前面是香炉、蜡烛。
香炉里已经堆了小山一般的香灰。上头插着十几支香,燃烧得长短不一。
在八仙桌前,有蒲团、有铁盆,烧纸的灰烬在盆里散发着星星点点的红光。
黎云没有闻到线香的味道,也没闻到烧纸钱的味道。
黑白遗像上的老人面容模糊,但应该就是他刚才看到的那个老人。
黎云又看向卧室。
老人没有再出现,木柜也已经闭合。
黎云知道,他下一步应该去打开那木柜。
他现在很冷静。刚才感受到的强烈情绪随着那怪异的老太太一起消失了。
他走进了卧室。
走过镜子时,他依旧没有看到自己的身影。
黎云的手搭在了柜门把手上。
触感冰冷,好像是什么利器,会割伤他的手指。
黎云拉开了柜门。
柜子里是挂着的大衣。看模样,也是上世纪风格的衣服。
没有藏人,更没有鬼。
黎云皱眉,迟疑了一会儿,手伸向了那些衣服。
他做好了心理准备,甚至想过一伸手,衣服会自己动起来,会有手抓住自己。
但什么都没发生。
衣服被取下,有着扑面而来的陈旧霉味。可除此之外,并无什么异常。
柜子也是最普通的柜子,如黎云之前所想,这些老家具并没有什么新奇的暗格、暗门。
黎云看向被他扔在床上的衣服。
他重新拿起衣服,准备将它们挂回到原位。
他的动作停住。
他的手摸到了什么东西。
有问题的不是柜子或衣服本身。
黎云伸手进了一件大衣的口袋。
一沓子钞票被他掏了出来,还是旧版的人民币。要是黎云是什么新兴零零后,估摸着还不认识这实物钱呢。
那老人提示他柜子,就是为了说这里面藏了钱?
黎云下意识看向了遗照。
是临终前没有交代子女遗产的事情,死后不安,找到了他,托梦了?
不对,他刚才感受到的恐惧情绪不像是老人家的情绪。
是一个第三者……
黎云突然感觉毛骨悚然。
有什么东西在旁边,在空了的衣柜里……
黎云猛地回头,同时倒退数步,将手中碍事的大衣和钱都扔了出去。
柜子里的东西冲着黎云伸出了手,却在中途停顿,转移目标向了黎云扔出去的钞票。
黎云也借此看清了对方。
那是个穿着碎花裙子的女人,和老人一样的穿着,但明显更年轻。她同样蓬头垢面,但能让人看清她的模样。
她眼睛瞪得很大,两颊凹陷,看着如同濒死的人,却动作灵活,扑向了那些钞票。
她如一只蜘蛛,趴在地上捡拾散落的纸币,嘴里还在碎碎念着什么。
黎云已经拉开了和她的距离,并没有听清她的呢喃。
女人捡起了所有的钱。
黎云有一瞬的怀疑,怀疑这女人就是那老人年轻的时期。同样的衣服,还对藏起来的钱那么在意……是年轻时候藏了钱,临终的时候忘了交代,耿耿于怀?
这种怀疑很快就被黎云打消了。
因为他又看到了那个老人。
老人站在柜子边。枯枝一般的手指抓挠着柜子。她低着头,依旧看不清模样,但好像正盯着趴在地上的女人。
女人抱着钱,动作缓慢地转动脑袋。她不是抬起头去看老人,而是将脑袋转了一百八十度,朝向了老人。
两人穿着同样的衣服,一个站着,一个趴着,就那么对视着。
诡异的场景让黎云感到后背冒出了鸡皮疙瘩。
那种不属于自己的恐惧情绪又弥漫开来。
黎云后背一痛。
有人从后面推了他,他的身体不受控制地倒向了那两个女人。
两个女人同时转头,以相同的诡异的方式转过头,看向他。
一张清晰、一张模糊的脸在黎云面前放大。
可黎云从那两张脸中看到了第三张脸——男人的脸,还有点儿眼熟。
三张脸,三双眼睛,三种令人不适的眼神……
就在要与这三张脸接触的瞬间,黎云骤然惊醒。
又一次醒来,却仍然困在这属于梦境的屋子里。
滴水声又响起。
黎云看看周围。
那三张脸都没了,遗照也没了,卧室里的衣柜关着门。
黎云回忆着刚才看到的三张脸。
那个男人……他绝对没见过,但又好像在那里看到过……
黎云冥思苦想,忽然想到了一个人。
是孟思南!
那个男人长得很像孟思南!
从年纪来看,应该说是孟思南很像他。
黎云突然想了起来当初孔冬梅转述、孟思南又对他叙述过一遍的经历。两人的讲述都不完整,重点都放在了孟思南从小有阴阳眼,还有孟思南那个发小彭云身上。不过也有些关联……
他现在经历的这梦境,是孟思南过去的记忆吗?
倒也说得通。
孟思南提到过,他父亲发现他的阴阳眼能力后,就带他去参加了很多葬礼,帮着遗属做一点事情……
黎云转念又想到,他会做这噩梦,是孟思南出事了?难道孟思南发生了意外,所以才向他求助?
他急了起来,又有些泄气。
他现在急也没用了,都做这种噩梦了,孟思南可能已经遭遇了不测……
上次联系,还是孟思南帮着他调查海洋巨星号,提供了一点线索。孟思南没有再提封印自己阴阳眼的事情。或许是改了主意,不再想要封印自己的能力。
孟思南是在那之后又看到了什么鬼怪,因此遇害?
酆都骤变,饿殍侵袭人间后,人间还有几个恶鬼?
又或者,孟思南是遇到了胡大师那样的恶人?
黎云的脑海中涌现了各种猜测,但他现在仍困在梦境中,也只能胡乱猜测。
他很快就被这梦境新的变化吸引,暂时放下了胡思乱想。
他又看到了那个女人。
女人还是穿着那件碎花裙子,却不是藏在柜子里,而是蜷缩在卧室角落。
那女人两次现身,看起来都很病态,如同疯子。
黎云有些拿捏不准,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如果能清醒过来,联系孟思南……即使孟思南已经遇害,灵魂失了神志,也能查出来一些东西吧。说不定孔冬梅就知道这女人的事情。
黎云此时别无他法,只能缓慢走向那个女人。
他终于听到了女人在念着什么。
“外婆在这里吗?外婆跟你说了什么?外婆她是不是在这里?你看到外婆了吗?外婆她在这吗?外婆是不是在这里?……”
黎云一怔。
那个老人,是女人的母亲?是……孟思南的外婆和母亲?又或者只是孟思南被他父亲操纵的时候,遇到的某一位雇主?
黎云想要仔细看看女人的模样。孟思南和他父亲长得很像,一眼就能认出来,但这女人本身已经瘦脱了相,很难辨认五官……
女人身体一颤,仰起脸,发出了一声尖叫。
黎云猝不及防,吓了一跳。
却见女人抱着头尖叫,身体扭曲着,在地上打滚。
黎云看着她四肢乱甩,脑袋也不停旋转,束手无策。
对方至少没有攻击他,只是独自发疯。
哒……哒……
滴水声换了种声调。
黎云一惊,抬头看去,就见天花板上滴落下水珠,砸在床铺上。
床铺迅速湿润,洇出一个人形。
女人的手抓在了被褥上,竟是姿势怪异地爬上了那张湿掉的床,躺在了那人形上。
她抽搐着,在床上蠕动。
水落在她身上,给她附上一层薄膜,包裹住她的身体。她露出了痛苦而扭曲的表情,身体长出了霉斑,又一点点腐烂变形。
这一切发生在眨眼之间。
随即,黎云又感受到了从背后袭来的巨力。
他被按在了床上,脸就贴着那个女人腐烂的脸。
“小南,你快看看,老爷子说了什么?”
黎云努力转动眼珠,看向说话的人。
是那个男人,大概是孟思南父亲的男人。
男人死死押着黎云,神情狰狞疯狂,眼神贪婪,催促地问道:“他说了什么!你快说啊!”
男人背后,还有许多看不清面容的人影,密密麻麻的,都只露出绿油油的眼睛,紧迫地盯着他。
黎云渐渐感到窒息。
他想要挣扎。
他的手被潮湿、粗糙的手抓住。
他看向自己贴着的那具尸体。
那尸体活了过来。
已经腐化的脸皮蠕动着,好像尸体要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