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人会倒霉一辈子,就像没人会走运一辈子一样。
狗也一样。
忽然有一天,它不用再吃垃圾了。
有个送饭党从天而降,还是个姑娘。
姑娘长得蛮清秀,长发,细白的额头,一副无边眼镜永远卡在脸上。
她在巷子口开服装店,话不多,笑起来和和气气的。夜里的小火塘烛光摇曳,她坐在忽明忽暗的人群中是最普通不过的一个。
服装店的生意不错,但她很节俭,不肯去新城租公寓房,长租了一家客栈二楼的小房间,按季度付钱。住到第二个季度时,她才发现楼下窗边的墙根里住着条狗。
她跑下楼去端详它,说:哎呀,你怎么这么脏啊……饿不饿,请你吃块油饼吧!很久没有人专门蹲下来和它说话了。
它使劲把自己挤进墙角里,呼哧呼哧地喘气,不敢抬眼看她。
姑娘把手中的油饼掰开一块递过去……一掰就掰成了习惯,此后一天两顿饭,她吃什么就分它点儿什么,有时候她啃着苹果路过它,把咬了一口的苹果递给它,它也吃。
橘子它也吃,梨子它也吃。
土豆它也吃,玉米它也吃。
自从姑娘开始喂它,小松狮就告别了垃圾桶,也几乎告别了踹过来的脚。
姑娘于它有恩,它却从没冲她摇过尾巴,也没舔过她的手,总是和她保持着适当的距离,只是每当她靠近时,它总忍不住呼哧呼哧地喘气。
它喘得很凶,却不像是在害怕,也不像是在防御。
滇西北寒气最盛的时节不是隆冬,而是雨季,随便淋一淋冰雨,几个喷嚏一打就是一场重感冒。雨季的一天,她半夜想起它在淋雨,掀开窗子喊它:小狗,小狗……
没有回音。
雨点滴滴答答,窗子外面黑洞洞的,看不清也听不见。
姑娘打起手电筒,下楼,出门,紫色的雨伞慢慢撑开,放在地上,斜倚着墙角遮出一小片晴。
湿漉漉的狗在伞下蜷成一坨,睡着了的样子,并没有睁眼看她。
她用手遮住头往回跑,星星点点的雨水钻进头发,透心的冰凉。跑到门口一回头,不知什么时候它也跟了过来,悄悄跟在她身后,见她转身,立马蹲坐在雨水里,不远不近地保持着两米的距离。
她问:你想和我一起回家吗?
它不看她,一动不动,木木呆呆的一坨。
她躲进屋檐下,冲它招手:来呀,过来吧。
它却转身跑回那个墙角。
好吧,她心说,至少有把伞。
姑娘动过念头要养这只流浪狗,院子里有一株茂密的三角梅,她琢磨着把它的家安置在树荫下。
客栈老板人不坏,却也没好到随意收养一条流浪狗的地步,婉言拒绝了她的请求,但默许她每天从厨房里端些饭去喂它。
她常年吃素,它却自此有荤有素。
日子久了,感情慢慢深了一点儿。
喂食的方式也慢慢变化。一开始是隔着一米远丢在它面前,后来是夹在手指间递到它面前,再后来是放在手掌上,托到它面前。
一次喂食的间隙,她摸了摸它脑袋。
它震了一下,没抬头,继续吃东西,但边吃边呼哧呼哧地喘气,喘得浑身都颤抖了起来。
不论她怎么喂它,它都没冲她摇过尾巴,也没舔过她的手,它一直是木木呆呆的,不吵不闹,不咬不叫。
她只听它叫过两次。
第一次,是冲一对过路的夫妻。
它一边叫一边冲了过去,没等它冲到跟前,男人已挡在自己的爱人前面,一脚飞了出去。
它被踹了一个跟头,翻身爬起来,委屈地叫了一声,继续冲上去。
姑娘惊着了,它居然在摇尾巴。
没等她出声,那个女人先喊了出来。
那个女人使劲晃着男人的胳膊,兴奋地喊:这不是我以前那条狗吗?哎哟,它没死。
男人皱着眉头,说:怎么变得这么脏……
话音没落,它好像能听懂人话似的,开始大叫起来,一声接一声,一声比一声拖得长,一声比一声委屈。
它绕着他们跳圈子,叫得和哭一样难听。
那对男女忽然尴尬了起来,转身快步走开,姑娘走上前拦住他们,客气地问为什么不领走它,是因为嫌它脏吗?
她说:我帮你们把它清洗干净好不好?把它领走吧,不要把它再丢在这里了好不好?
狗主人摆出一脸的抱歉,说:想领也领不了哦。我怀孕了,它现在是条流浪狗了,谁晓得有啥子病,总不能让它传染我吧。
姑娘想骂人,手臂抬了起来,又放下了……她忽然忆起了些什么,脸迅速变白了,一时语塞,眼睁睁地看着那对夫妻快步离开。
狗没有去追,它木木呆呆地立在路中央,不再叫了。
它好像完全能听懂人们的对话一样。
那个女人或许还是有那么一点点儿愧疚的吧,晚饭后,他们从饭店里拿来一个小瓷盆放在它旁边,里面有半份松菇炖鸡,是他们刚刚吃剩下的……
女人叹息着说:好歹有个吃饭的碗了,好可怜的小乖乖。
做完这一切后,女人无债一身轻地走了,他们觉得自己送了它一只碗,很是对得起它了。
一直到走,女人都和它保持着距离。一直到走,她也没伸出手摸摸她的小乖乖。她喊它乖孩子,然后玩坏了它,然后扔了它。
然后又扔了一次。
事后的第二天,姑娘小心翼翼地把食物放进瓷盆,它走过去埋下头,慢慢地吃慢慢地嚼。
姑娘蹲在它面前看它,看了半天没看出它有什么异常,却把自己给看难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