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离京礼仪甚为啰嗦,似刘昌敏这样私自离京者,若真被人追究,那绝对是掉乌纱帽的大事。他微白了脸,退了两步,道:“老师,您,您擅自离京,这,这……”
“皇上即便今日不知,明日想必也知了。”刘昌敏面沉如水,道:“咱们的皇上,若能糊弄过去,老夫就白教他二十年了。”他忽的一笑,捻须道:“不过你放心,老夫身上有先帝遗诏,离京一事,自有法子应付过去。”他顿了顿,锐利的眼神几乎要将萧墨存看到无以遁形,缓缓道:“若非事情紧急,老夫怎会出此下策,墨存,你现在明白了吧。”
萧墨存眉头紧锁,脑中掠过无数念头,却又飞快被自己一一否决。他沉吟片刻,冷静地道:“老师厚爱,墨存感激莫名,但赈灾一事非同小可,且农桑秋播,若能成功,则我天天启王朝三年之内再无饥馑矣,值此之际,墨存不能走。”
“赈灾赈灾,你志向怎能如此短小狭隘!”刘昌敏终于忍不住呵斥道:“老夫保你,要的是一个能将毕生才学献于我朝,要的是一个能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的晋阳公子!”
萧墨存心头一震,这个志向是历朝历代儒生的理想,崇高而令人肃然起敬。但他从没想过,这样的志向,却会由这个朝代的文官首领指明落在自己肩膀上。他不过一个现代的古董商,崇尚西方式的自由和人权,可本质上不是一个传统的理想主义者,也没有一腔热血要履行“文死谏”的良臣原则。他在这个时空所做的一切,与其说一种野心,不如说一种男性对事业的惯性追求,想要试试看自己能否在里试验某些想法,改良某些陋习,仅此而已。可如今,却有些骑虎难下,他为难地看着眼前对自己殷切寄望的老丞相,忍不住道:“老师,墨存,并无您想的那般有能耐……”
“老夫知道,以前那些事,确实难为了你。”刘昌敏挥挥手,打断了他,道:“但人谁无过,况你这几月所作所为,老夫莫不看在眼底。别担心,你既为老夫门生,老夫自然会帮你正名。说到底,品行清誉不过是文人骚客闲得荒出来的玩意儿,哼哼,若国基动摇,饥寒交迫,这些莫非能当饭吃么?”
萧墨存心底涌上一阵酸涩,眼眶顿时有些潮湿,他从没想过,在此封建王朝,自己何其有幸,如此得遇如此开明,如此“人性”的老者,他当下不禁有些哽咽,感动道:“老师——”
这声“老师”叫得真心实意,刘昌敏满意地点头微笑,温言道:“莫怕,回京后,万事有老夫替你担着,闲话少说,快去收拾一下,咱们连夜进京吧。”
萧墨存心底一软,一个“好”字险些出口,可与此同时,沈慕锐的脸浮现眼前,自己好不容易找到相知相伴的人,如何能就此一走了之?他想了想,恭谨回道:“老师厚爱,墨存万死难报,但此间事务繁杂,非墨存不能,更兼墨存为南巡督察使,若与老师这样回京,恐怕是抗旨,届时连累老师并一干同僚,墨存于心何安……”
“你,”刘昌敏指了他的鼻子,终于愤愤地放下,压低嗓门道:“多少人惦记你的小命,你莫非真不要了么?南巡一路,遇刺多少次?意外多少次?死里逃生多少次?你自己想想!”
萧墨存勉强笑道:“若是怕,墨存当初,就不会接了那道圣旨。”
“糊涂!”刘昌敏看着他,怒道:“你莫不是要命丧宵小之手,才算全了君臣之义?”
萧墨存一脸苦笑,摇头道:“墨存断乎不会拿自己的脑袋开玩笑。”
刘昌敏似笑非笑地看着他,忽然冷冷地道:“还是说,为了你时时陪伴身边的沈大侠?”
萧墨存震惊地说不出话来,转念一想,刘昌敏为官三十余载,弄个把人混进自己的队伍,或是在归远安插点耳目,实在不是什么难事,他暗握双拳,冷静道:“老师,您到底意欲何为?”
“跟老夫回去。”刘昌敏板着脸训斥道:“男风一事,你受的牵连困苦还不够多么?若再与一个江湖草寇带上关系,便是老夫拿身家性命保你,又有何用?又哪里挡得住众口铄金?!男儿本当上报朝廷,下尽孝道,你早早脱离了裕王爷一脉,可仍当以娶妻生子方为正道。从此以后朝堂之上,也能绝了那一位的念头,又保了自己的清名。此大是大非之间,你莫要分辨不出!”
萧墨存心知,这个老头处处为自己着想,能说到这一步,已经是极限。但他依照的是仍是忠君爱国的儒生标准,却不知对一个受过西方教育的现代灵魂来说,个人意志和幸福要比这些大道理显得更为重要。萧墨存略一沉吟,抬起头,坦然道:“老师,沈大侠乃墨存生平唯一知己良伴,此事您能知晓,京城那位爷,想必也能得知。不是墨存不听老师的吩咐,实在是,返京后各种艰险一想而知。墨存为朝堂设想甚多,朝堂却,”萧墨存淡淡一笑,接下去道:“朝堂却不曾为墨存考虑一丝半毫。墨存无能,无法领会老师深意,却只知吾于茫茫人海得此知己,已是万事无求。请老师原谅则个。”
刘昌敏气得浑身哆嗦,冷笑道:“好,好一个万事无求。老夫倒要看看,你如何个万事无求,来人啊。”
“在!”四下里站出四名劲装大汉,萧墨存一惊,失声道:“老师,你要做什么?”
“墨存,”刘昌敏深吸了一口气,叹道:“你还年轻,个中厉害,一无所知。你只需相信,老夫所做的,都是为了你好。唉,以后你就知道了。”他挥挥手,断然道:“把晋阳公子,给老夫请下去吧,让他那个丫鬟立即收拾他的东西,咱们连夜就走。”
四人中有两人上前,打个千道:“公子爷恕罪。”随后上前,一人架住萧墨存一只胳膊。萧墨存双手被困,却也不挣扎,只直直看着刘昌敏,淡淡地道:“老师,你到底知晓何事,要如此仓促带走墨存?”
刘昌敏眼神复杂,摇头道:“墨存,你有盖世之才,却无谋断之力,朝堂之事,盘根错节,非三言两语便能说清。你若还叫一声老师,就且听老夫安排,总不会令你吃亏就是。”他说完,转过身去,简短道:“带走吧。”
四人押着萧墨存,正欲退下,却听得旁边传来一声懒洋洋的“且慢。”众人一愣,萧墨存眼睛一亮,仿佛注入喜气一般,眸子内流光溢彩,美不胜收。
刘昌敏脸色一沉,低声道:“赶紧带走。”四人不敢违命,拉了萧墨存便要走,却见眼前一花,“砰砰”两声,押着萧墨存的两名大汉不知怎么回事,朝左右远远飞出,各自落到十余尺外,倒地不起。另两名大汉见状大骇,忙拔刀护在刘昌敏身前。他四人原本均是京城骁骑营好手,拳脚功夫十分了得。个个受了刘丞相的大恩,情愿弃了军旅功名,留在丞相身边做了亲兵侍从。自来不知处理过多少棘手事务,却从未像今日这般,连敌人的面都瞧不清楚,便折了两名弟兄。
在他们拔刀之际,萧墨存只觉身子一轻,已经被一双熟悉的臂膀抱起,一个空中回旋落地,已然离刘丞相十步之外,牢牢禁锢在沈慕锐温暖宽厚的怀中。那人臂膀抱得比往日要紧,野兽般闪亮的目光若冰刃锋利,脸上却偏偏要挂上三分懒散,三分雍容,三分高傲的轻笑,瞧着天天启王朝最富盛名的清流领袖,却宛若看着路人那般轻松地道:“刘丞相,这么着就要带走我的人,于情于理,是不是该跟沈某人说一声?”
萧墨存看见,从来狡黠若狐狸的刘昌敏,此刻却如见了鬼一般倒退三四步,直直盯着沈慕锐,全凭着官场打滚多年的自律强撑着才没倒下,扶住身后一名大汉的手,脸色骤然变得灰白。
“您老人家没事吧?”沈慕锐愉快地笑了起来,似乎心情不错地看看天,道:“难道说,墨存不懂事惹您生气了?若是,我替他向赔罪。墨存年纪小,诸事不知轻重,言语中若有什么冒犯之处,还望丞相大人瞧着沈某人的面子,原谅则个。”
刘昌敏睁大眼睛,深吸了几口气,方顺过气来,白着脸如临大敌般盯着沈慕锐。
沈慕锐呵呵低笑起来,拥着萧墨存,稍稍前进了一步,刘昌敏三朝重臣,在皇帝面前尚能揶揄自若,却在这时脚下一软,不由自主地退了一步。萧墨存诧异万分,抬头看沈慕锐,却是一脸嘲讽的笑脸,眼神凶猛,仿佛盯住猎物的野兽一般,浑身散发骇人气势。
这样的沈慕锐前所未见,这样的刘丞相也是前所未见。萧墨存心底困惑,忍不住拉住了沈慕锐的手,温言道:“慕锐,刘丞相是我的老师,你莫凶神恶煞的吓到老人家。”
沈慕锐稍稍一顿,随即低头柔声道:“是,你说的,我都听。”他再抬头,眼中那股浓厚的寒意已经不见,如谈论天气好坏般淡淡抱拳道:“刘丞相,沈某人这厢有礼了。”
“不,不敢,沈,沈大侠不必多礼。”刘昌敏勉力回答。
沈慕锐嘴角轻轻上扬,道:“刘丞相,我要带墨存走了,您老人家会同意吧。”
刘昌敏颤巍巍地站立身子,断然拒绝道:“晋阳公子乃天潢贵胄,朝廷命官,断无与沈大侠出走之理。”
沈慕锐微眯了眼,视线又变得锐利起来,他嘲讽地看着刘昌敏,道:“天潢贵胄?朝廷命官?若墨存无德无能,就凭这些虚名,能让您老人家千里迢迢,从京师赶到这来?刘丞相,做人要厚道,你且问问良心,你那个朝廷,如何对待晋阳公子?你那个皇上,又如何对待晋阳公子?”
刘昌敏白着脸,却犹自挺立脊梁,道:“晋阳公子国之栋梁,理当报效朝廷。此番回京,老夫必会向圣上力举,此后但凡老夫在一日,便护他一日,断不叫他受了委屈。即便老夫不在了,也会为他留下万全之策。若沈大侠为墨存着想,则当放开他,难道说,沈大侠要晋阳公子埋没才华,从此背负骂名,沦为草寇,浪迹江湖?”
沈慕锐身上一僵,萧墨存与他心意相通,如何不知他心知所犹豫的部分。他微微一笑,握住沈慕锐的手,温言道:“老师,千秋功名,诚然诱人,但若以牺牲人生唯一知己良伴为代价,恕墨存不能苟同。墨存愚钝,混迹朝堂,本也不为名利,只求心安身正而已。若说有何等成就,不过侥幸而已,我朝能人志士甚多,何至于无墨存便不能成事?老师赏识之恩,墨存心中感激莫名,然人生在世,所求有限,功名利禄,到头来仍要顾及一日三餐。便是名震朝野,四海泽被,若无人相伴,茕茕孑立,却又何用?”
“一派胡言!”刘昌敏大怒,伸出手指颤巍巍地指着萧墨存大骂道:“竖子无德,竟存这等蝼蚁之志!什么也别说了,今日谁来,老夫也定要带你回京,老夫不能眼睁睁瞧着你毁了自个!”
“刘丞相,”沈慕锐不知怎的,身形一晃,已到了刘昌敏面前,伸出手,轻轻拨开侍卫砍过来的刀,搭上刘昌敏的手腕。刘昌敏被他抓住手腕,早已半身麻痹,加上心底压制不住的恐慌,早已脸色颓败,抖着声道:“沈慕锐,有种你杀了老夫,瞧瞧晋阳公子还跟不跟你走!”
沈慕锐轻轻一笑,附在他耳边,低声说了一句话。刘昌敏闻言呆了呆,随即慢慢地,老脸上漾出一个惨淡的笑,抬头看着沈慕锐,目光凌乱而复杂,半响后,如老了十岁一般,黯淡地低下头,道:“罢了,你们走吧。”
“老师——”萧墨存心里狐疑,不知道沈慕锐跟他说了什么,致使他骤然改了态度。刘昌敏抬头看着他,痛苦地闭了闭眼,哑声道:“走吧,天命如此,老夫何德何能,敢与天命相抗?”
“老师——”萧墨存还待说什么,身子一轻,已被沈慕锐拦腰抱起。他大窘,忙道:“放我下来,我有话问刘丞相。”
“别问了,”沈慕锐微笑着看向他,脚下不停,瞬间已奔开十余丈外,道:“人各有命,他欠我的,也该还了。墨存,我听见你说的了,我是你生平唯一知己良伴,你有我,便万事无求。我听得清清楚楚,你可别想反悔。”
萧墨存脸上酡红,道:“是,那是我说的,不过那是权宜之计,做,做不得真。”
“是么?”沈慕锐危险地扬起眉,贴着他的耳廓道:“别惹我,你要付出代价的。”
萧墨存横了他一眼,低头不语,片刻之后,沈慕锐抱着他,已奔至州府后门,只见一辆灰扑扑的马车停在那里,赶车的小厮面目清秀,赫然是小全儿,此刻正笑嘻嘻地看着自己。萧墨存问道:“这,这是怎么回事?”
话音未落,已被沈慕锐塞进马车,沈慕锐忙里偷闲亲了他一下,对小全儿道:“走。”
小全儿笑道:“得令,公子爷坐稳了,驾——”
马车慢腾腾地朝前走去。萧墨存环视车内,东西一应俱全,倒真像收拾好了上路一般,他又惊又疑,抓住沈慕锐的衣襟道:“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说了,要带你走。”沈慕锐微笑着,顺势将他抱入怀中。
萧墨存急道:“你胡闹什么?我这一大堆事呢,就这么走了,厉昆仑怎么办?锦芳怎么办?”
沈慕锐呵呵低笑,柔声道:“刘昌敏已经来抓你了,我不能坐以待毙,瞧着你被押解回京。还是说,你有保了自己,又跟我一起的万全法子?南巡的事到此你也忙得差不多了,是时候,匀些时日给我了。”
萧墨存一呆,随即薄怒道:“莫名其妙,我才不陪你癫狂,小全儿,快掉头,我们回去。”
“没用,”沈慕锐亲了他一口,道:“小全儿央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