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第18章

18

这女人!

事到临头,杨變反而放开了。

他嗤笑一声,驱马来到车窗前。

“公主何必如此说,怎么说杨某对公主也有救命之恩,若非杨某援手,公主今晚怕是要遭难。”

元贞也不甘示弱笑了一声,道:“那杨将军又怎知我不是被你牵连了?杨将军入京后领的第一个差事,怕就是金明池开池期间戍卫吧。这才几日?先是被人坑得撞破皇宫阴私,今晚又出了这等事。将军又怎知不是因为自己平时为人太差,得罪了太多人,所以才有这接二连三的绊子。”

杨變沉默,半响后自嘲:“公主倒是清楚杨某私事。”

“非是我了解将军私事,实在是将军为人太过高调,屡次三番撞到我面前来,若非如此,我一皇宫深苑中的女子,如何能知晓这些?”

这话实在太狠了,也是元贞首次当面挑明了此前杨變妄言之事。

杨變本想反驳,听完后却哑了声。

确实,本就是他冒犯在先,虽是被人曲解讹传,又是酒后之言,但有些话确实出自他之口。

她能不记恨说他乃功臣,不管此言真情假意,但她之后又替他在御前解围是真,此女胸怀诚如权简所言堪称大度。

今日之事本就是他疏忽,其实也不算疏忽,他是迁怒了,想让她吃个教训,浑然忘了自己是男儿身,不该跟个女子计较。

怨是早就积下的,这些年来西军是如何被各路监军文官卡脖子,还历历在目。各种刁难就不说了,期间因为他们不懂领兵却胡乱指挥死了多少兄弟袍泽。

好不容易攻下西狄,按理说是大喜事一件,谁知同袍将领们纷纷接到调令,各奔东西,往日拧成一股绳的西军一朝尽散。

义父忧心忡忡,却不得不领命入京。

及至来到上京后,那些文官们各种高高在上,立功的武将却各种受制,乃至一些其他的所见所闻,都致使他心中的憎恶感不断攀升。

他困兽犹斗,他毫无作为。

西北的鹰就该在高原上肆意翱翔,而不是被困在这看似繁华的鸟笼子里,成日里与人谋算争斗。

所以他不自觉便把一腔怨气宣泄在一个弱女子身上。

她不过一女子,哪怕身为公主,平时吃穿用度奢侈了些,也是上赐,根由并不在她,却被他迁怒。

“此前妄言虽是为人曲解讹传,但事情起源确实因我,是杨某冒犯了公主,还望公主能原谅。”

元贞眨了眨眼,这是低头了?

“但公主生为皇女,一举一动皆受人瞩目,公主不知低调,被那妓子效仿,以至引来混乱,今晚之事虽无法全部归咎于公主,但多少也与你有些干系,还望公主日后谨言慎行。”

好嘛好嘛,本来听了前半段,元贞还蛮高兴的,心想此人也并非那般蛮横目中无人。

哪知话说到一半,就变味儿了。

什么叫她该谨言慎行?

可细细一想,那名妓效仿她的装扮,以至于引来人群骚动,确实好像与她有一些关系。

两双眼睛,你看我,我瞪你,皆不肯服输。

这时,前方突然传来说话声,却是已到了宫门前。

听说车里坐着元贞公主,守宫门的侍卫上前确认后,便以极快的速度核查了众人腰牌,给予放行。

马车继续往前走,走进第二层宫门时,遇到了一群人。

是几个内侍。

为首的是个蓝衣内侍,后面跟着几个灰衣小内侍。

“是马押班。”绾鸢探头看了回来对元贞说。

马安福三十多岁,长相斯文,身形瘦长。来到车前,他先毕恭毕敬地行了个礼,方说道:“金明池发生混乱,又走水烧了半条街,听人说公主今晚也去了夜市,圣上实在放心不下,便使了小的去看看情况。”

元贞在绾鸢的搀扶下,走下马车。

同时,心思急转——

宫里人说话从来是能说一句,绝不说多说第二句,但凡说出的话皆有含义。

听人说?

听谁说的?

正如她方才所言,那杨變是个倒霉的,今天晚上的事明显又是有人给他使绊子,不然也不至于事情刚发生,就被捅到宫里来了。

之前那权简只说送她回宫,不提送她回琼林苑,元贞便心有所感,知道对方是打着求她帮忙解围的主意。

不提今晚之事到底怪谁,爹爹能知晓她今晚也去了夜市,说明有人特意在他面前提到她。

既如此,那名妓效仿她之事必然瞒不住,显然她也被牵扯进来了,就是不知牵扯到何种程度。

“都这么晚了,这事竟也惊动了父皇?”她不提自己,只问谁把已经下匙的宫门叩开。

马安福显然听懂了,恭敬道:“吕相公、陈相公、王相公、刘中书等几位相公都来了,还有数位御史和谏议大夫。对了,权少保也来了。”

说到这句时,他看了看不远处的杨變。

好嘛,执政的相公们且不提,谏议大夫她实在太熟悉了。

“去福宁殿。”

元贞坐上肩辇,其他人随行在一侧,很快就到了福宁殿。

此时的福宁殿,一改往日这个时候的寂静,殿内一片灯火通明,殿外每隔一段路就站了两名内侍。

还未进殿,就听得里面传来的振振有词。

“……公主身为皇女,不知谨言慎行,处事高调,惹来妓子效仿,以至于人群轰动,发生踩踏……”

这些话有些耳熟了。

元贞侧首,和看过来的杨變对了个眼神。

“秦台谏,你先停停,难道现在不该是追究为何发生会这等事,发生此事时负责巡守的禁军在哪儿,怎么总抓着一个妓子说事?”

“难道此事与元贞公主无关?不是因为公主处事高调,何至于引来妓子效仿,酿出这场祸事?臣早劝谏过圣上,皇女当谨言慎行,恪守女德……”

“你们……”

马安福垂首走进去,打断了里面的说话声。

元贞紧随其后。

“爹爹!”

“圆圆!”

穿着深蓝色常服裸着发髻的宣仁帝,显然是被人突然请过来的。见到元贞,他明显松了口气,招手道:“快,过来给朕看看,可是伤到了哪儿?”

元贞走到近前,径自半垂着脸,也不说话。

宣仁帝看女儿——

虽披着披风,但难掩狼狈之色,发髻乱了,脚下的鞋也不对,一看就是民间之物。再看看手,上面还有些脏污和蹭伤。

“还有哪儿伤着了?”

“女儿无事,幸亏当时遇见了杨将军……”

宣仁帝安抚地拍了拍她的手,让内侍搬来一张椅子,见元贞坐下后,方转头看向下方。

元贞的目光也随着他一同看向下方。

年纪老迈但八面玲珑的尚书右仆射兼中书侍郎吕高逸,尚书左丞王长旭,尚书右丞陈志业,中书舍人刘承载,三司之度支司副使宋纶,以及枢密院使李觉,副使权中青。

还有若干她并不认识的官员,但看他们的站位,应是言官。

除过言官,在场这些人俱是大昊的执政官,说是朝廷梁柱也不为过。他们或是淡定自若,或是冷眼旁观,但无一例外都是从容有度,自带稳重气场。

这是大昊文官一贯的气质。

场中除过杨變,只有两人是武官。

一个便是权中青,他一张黝黑四方脸,浓眉虎目,相貌威严,眉心有深深的川字纹。身形高大粗壮,却因为有些瘦,有些瘦骨嶙峋之感,但这并不影响他的气势。

另一人便是步军司副都指挥使褚修永,三衙除殿前司,另外两衙非战时不设长官,副都指挥使便是最高长官。

只是此人并不与权中青或杨變站在一处,也不与文官站在一起,独立在一侧,容易让人忽视。

方才在殿外,元贞只听得殿中言官争吵不休,其他人倒不见说话,那这些相公们是来干什么的?

来福宁殿一路上,元贞都在想这事,现在心中已经隐隐有了答案。

……

“秦爱卿方才那话,朕听着不太顺耳,都知道民间百姓喜欢效仿宫里以及那些官员勋贵之家,难道就因为百姓喜欢效仿,所有人便闭门不出,不能穿衣不能配饰?”

姓秦的谏议大夫忙说:“臣并非此意……”

宣仁帝打断他:“天灾人祸本非人愿,不想想如何善后安抚受伤百姓,反倒在此追究是谁之责。是元贞之责?她不过在皇家筵宴上戴了件首饰,她怎知那妓子会效仿?还是那杨變之责?”

他指向杨變。

“事发之时他在当场,也是尽力救援百姓,还救下了元贞。诸位相公、栋梁、爱卿们,大晚上的叩开宫门,不议朝事,倒在此为了点小事各种争执,你们让朕说些什么才好?”

宣仁帝说得甚是痛心疾首,惊得一众大臣哪敢再言,皆是一鞠到底。

“圣上勿要动怒……”

“圣上顾念龙体……”

这时,一旁的元贞也掩面抽泣起来:“爹爹,女儿差点以为再也见不着你了,你不知当时那情形实在太吓人,莫名其妙那灯架便塌了,人群仿佛疯了似的,又是惊叫又是乱挤……”

她哭得声音极小,又挺直了脊背佯装坚强,显然是在夜市受了惊,回来又憷了这些夜半叩开宫门没事找事的大臣们。

宣仁帝心中怒火蹭蹭往上冒,温声安抚她:“别害怕,我让刘俭先送你回去,再宣了御医来瞧瞧,你喝了安神汤,先睡上一觉。”

元贞擦了擦眼泪,乖巧地站了起来,任刘俭扶着往外走。

走到一半,她突然停下脚步:“还是不让刘都知送了,留他在爹爹身边服侍吧,女儿自己回去便是。”

显然她是顾忌此处还有这么多大臣,怕有用上刘俭的时候。

女儿无故受惊,又被人当面申斥,却还如此体贴细心,宣仁帝感慨之余,看下面的人更是不耐。

待元贞下去后,他蹙眉挥手道:“诸位爱卿方才在此争论了半天,也没争论出所以然。时候也不早了,明日还有早朝,诸位爱卿都先回去吧,善后之事交给步军司和上京府衙便是。”

圣上这般态度,一众大臣只能行礼后告退。

杨變闷声与义父一同往外走。

出了福宁殿,瞧见不远处廊庑下站着一个人,正好这时权中青正在与其他人寒暄,他往后撤了两步,绕开众人视线走了过去。

一个在前面走,一个在后面跟。

走出一段,见避开了其他人的视线,元贞停住脚步,转身冷笑道:“杨将军,你可真是好本事!”

琼林苑那只知她去了夜市,却不知当时场面,所以不可能知道那名妓效仿之事。

皇宫能这么快知道,那谏议大夫申斥得仿佛亲眼所见,显然有在场之人告诉他其中细节。

那么是谁说的?

设下此局的人不会提,如此大费周章就为了设计一个杨變,明摆着拉她下水,父皇为了袒护她,必然也会对杨變‘失职’视而不见,拉她下水等于这一番白设计了。

那又是谁?

拉她下水,且对己有好处?

只有权家!

权中青为了给义子脱责,因不知权杨二人在另一头求她出面说情的事情,于是便准备了个言官拉她下水,祸水东引。

作者有话要说:男主对女主态度不佳,完全就是迁怒了。大概就是被压迫者,见到了利益既得者,他对大昊朝廷及文官体系乃至宣仁帝,内心都有憎恶感,第一次见元贞又是那种排场,便迁怒上了。不过他现在对女主的态度已经转变了,就是嘴还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