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主与恶犬》
文/假面的盛宴
01
下了一夜雨,打得庭院里海棠落了一地。或粉或白,被雨水沁得湿漉漉的,透着胭脂色,好看倒是好看,就是妨碍走路。
所以一大早金华殿的宫人便忙开了。
几个身穿粉绿宫衫的小宫人,或持扫帚,或捧着竹篮,轻手轻脚地忙碌着。
廊下,希筠见她们偷偷捡地上的花瓣,倒也没说什么。
拾捡些新鲜完整的花,淘净了再晒一晒,可以做成香囊。这样的香囊,宫里的贵人们是不用的,但对这些小宫人们来说,却是难得一喜。
绾鸢从后寝走出来,希筠转头看向她。
绾鸢二十些许的模样,柳眉长目,长相很文静。穿一身蓝底儿小簇花圆领窄袖袍,头戴皂色软巾幞头,脚踩云头履。
这是宫里女官惯常的打扮。
绾鸢身为金华殿管事女官,品阶为三等小殿直第一等长行,算是入了品阶的正式女官。
“公主还没起?”
绾鸢脸上没有笑,微微地摇了摇头。
希筠面露忧虑之色:“你说公主这是怎么了?难道真是那西北蛮子大放厥词,惹得公主还在生气?”
日前,刚进京不久的新贵——前环庆经略使庆州守备,现忠武将军兼神卫军都指挥使杨變,与人饮酒时大放厥词。
话中提到元贞公主,总之很是说了些狂放之言。
这些话在上京大肆流传开来,又从市井传入皇宫,元贞公主得知后很是生气,当场砸了茶盏,怒斥那西北蛮子贼配军痴心妄想。
之后便连着数日闭门不出。
往日每到春天,元贞公主最是喜爱四处踏青,远的地方去不了,上京附近的各个皇家别苑都有她的足迹。
赏花、品香、骑马、办各种花会茶会,一派热热闹闹。
如今倒好,门也不出,人也不见,倦怠梳妆,别说外面流言蜚语满天飞,作为贴身侍候的希筠绾鸢也很是忧心。
“你胡叨叨什么!”绾鸢声音又轻又小,生怕里面听见了,“公主是那般小气的人?”
“那你说是为甚?公主可从未这般过,哪怕是上回公主惹圣上生气……”
这下绾鸢彻底稳不住了,几步拉着希筠走到一个背人处,这才斥道:“你可什么都敢说,这话是你能说的?也不怕被人听见拉你去六尚局问话!”
希筠嘴上没说,微撇的嘴角却说明了一切。
绾鸢长叹一声:“行吧,你就仗着公主宠你。跟着公主一路没吃苦没受累,升到小殿直第三等长行,你看看你哪有点女官的模样,还不如那些小宫人知事懂事。”
一见绾鸢这么说,希筠顿时蔫了。
她讨好地拉起对方衣袖,撒娇地摇了摇。
“好姐姐,我知错了,我这不也是担心公主,才口没遮拦,以后…以后我再也不了就是……”
绾鸢也知希筠没甚坏心,不过是性子活泼有些管不住嘴,虽是如此,公主平日里也就喜欢她活泼开朗的性格。
她是个闷葫芦,有希筠逗公主开心,她也乐见其成,就是时不时要敲打一下,算算给对方紧紧神儿。
“最近本就不太平,哪怕你心中真这么想,也不要显露出来,免得让外人看了金华殿的笑话。再说,公主什么性子你不知?她哪是因一些流言而生恼的性子,肯定是有什么事——”
绾鸢肯定地点点头。
“肯定是有什么事,但我们不知道。公主既然没跟我们说,必有不说的道理,我们小心侍候着,这种时候尽量不要多生事,甭管外面如何,我们首先要把自己稳住。”
希筠知好歹,忙说:“我知,定管好下面的小宫人。”
二人回到庭院,这时小宫人们已收拾好地上的落英,正各司其职忙着其他事情。
一切都有条不紊。
绾鸢满意地点点头,正打算返回后寝再看看,这时一个宫人快步走了过来。
“内人,七殿下来了。”
“他怎么又来了?”希筠嘴快道。
绾鸢瞪了她一眼,希筠忙捂嘴做告饶状。
“你先奉茶,我进去看看。”
绾鸢这话说得含糊,但希筠明白意思。
看似在吩咐小宫人,实际上是告诉她,让她先把七皇子稳住,她则要进去问问公主的意思。
毕竟公主和七殿下素来亲近。
七殿下母亲出身低微,又不得宠,这么多年还诞了个皇子,也不过只封了个婉仪。
这还是圣上看在公主和七皇子亲近,而七皇子又认了已故的蒋德妃做养母的份儿上,才升了钱氏的位份。
连带着七皇子也得了不少好。
别的皇子,不管是子凭母贵,还是母凭子贵,总之该有的地位和待遇一应都不低。一般皇子只要立住了,都是先封国公再封王,少有过了十二还未封王的。
唯独七皇子,因出生就不受期待,亲娘也让圣上厌恶,置若罔闻直到去年,公主特意在圣上面前提了提,才封了王。
当然,这其中还牵扯到一桩宫廷秘事,许多宫人都知晓,但无人敢人前提及。
总的来说——
在宫里众人眼里,七皇子和元贞公主素来亲近,所以这般情况下,公主怎可能会不愿见七皇子?
一开始,绾鸢和希筠也不敢置信,还是近日七皇子连着数次来问安,公主明摆着不想见对方,才管中窥豹到一些。
这种隐秘自是不能让下面小宫人知道,因此二人才如此讳莫如深。
其实殿里的元贞早就醒了,自然没漏下外面这些动静。
无人知晓,近日元贞深居简出慵懒倦怠的原因,竟是她做了一个梦。
连续数日,每天都做着同样一个梦。
而让人惊奇的是,这个梦并非常人那般杂乱无序,而是有前因有结果,长度竟横跨十年之久。
大昊立国一百六十余年,虽边关多有战事,但由于商业鼎盛,担得起国富这一说,所以即使常有战事,对身处上京的人来说也无伤大雅。
元贞没想到大昊竟有亡国的一天。
一切都来得那么猝不及防,堂堂大昊国都的上京城竟被敌国军队围了个水泄不通,整个上京、皇宫一片惶惶不安。
她刚得知这一消息,就被人告知敌国领兵的皇子指名道姓地要她,说让大昊将她送过去,才可再提求和之事。
她仓皇失措,跑去找父皇询问详尽。
好不容易见到人,父皇却一言不发,甚至不愿回头看她一眼,只掩面垂泪做挥手状。
还是事后她才知晓,北戎哪是只要她,不过是兵力不足,又深入敌后,佯装诈和来试探大昊底线。
他们不光索要了大量割地,还索要天价赔款。
是砸了整个上京城,都凑不齐的赔款。
凑不齐怎么办?
那就拿人来抵。
男人是顶梁柱,是大昊根本所在,那就先拿女人来抵吧。
底线就是这么一点点被探知的。
先是罪臣家眷及平民女子,再是高官勋贵家妻妾、皇室宗亲女眷,宫妃、公主,乃至皇后,连大昊皇帝最宠爱的公主都要来了,还有什么要不来?
这些女人被以求和派为主的大臣悉数送出城。
即使这样,上京城还是破了。
整个萧姓皇族被一网打尽,一众皇亲大臣也皆沦为阶下囚,北戎烧杀抢掠一番后,留下一片狼藉。
而她的噩梦也自此开启了。
其实早就开始了,在她被送出城的那一刻。
她没有寻死,不过是不甘罢了。
她不甘心,就想问问父皇,为何忍心将她送人?难道多年的父女之情,都是假的?
萧杞是第三批被送出城的,也是第一个被送出去的皇子。
他素来不得宠,都知晓出城就是闯鬼门关,生死难料,哪个皇子愿意出城?别人都有母家舅家庇护,独他没有,那便是他了。
那时——
她还不知后续会有萧氏皇族被一网打尽的事情,见萧杞惶恐不安,又稚嫩柔弱,明明也刚遭受大难,却强撑着笑与那敌国皇子慕容兴吉虚与委蛇,就为了照拂这个弟弟。
之后大昊国破,所有人被掳北上,一路上饥寒交迫,男子为牛为马,女子为奴为婢,可以说一切常人能想到的惨事,都在这里发生着。
期间,她寻到机会拼死将萧杞送了出去,数年后自己也侥幸从北戎逃出。
几番生死,来到南昊。
彼时萧杞已在南朝登基为帝,可等待她的不再是一声饱含着亲近的‘阿姐’,而是一碗毒酒。
这老宦官穿一件紫襕圆领袍,腰系革带,头戴皂色朝天角幞头,蹬着一双翘头皂靴,只看他这身打扮,就知品阶不低。
他年岁有些老了,脸上沟壑丛生,一双老眼精光闪烁,在元贞身上来回巡睃着,扎得她皮肉生疼。
看了脸,还要看身上以及衣裳,乃至手脚。甚至连脚上的鞋,都被他再三打量。
哪怕元贞再淡定,也不禁随着他的目光,磨蹭了下自己有些干枯的脸,蜷起皱裂的手指,缩了缩脚上的破鞋。
她一路从北戎逃回来,何止三千里,路上躲躲藏藏走了快半年,为了不暴露身份,一路乔装疯子乞丐,还不敢显露女儿身,只敢乔装男疯子男乞丐。
这样的她,怎可能是好看的?
若换做多年前,元贞定要让人掌他的嘴,可今非昔比,这老宦官品阶不低,一看就是宫里派来确认她身份的人。
老宦官最后在她脸上巡睃了一眼,转身在旁边的椅子上坐了下。
一个灰衣小内侍端着托盘走进来,托盘上放着一只碗。
元贞迟疑。
“这……”
老宦官咳了一声:“之前已经来过几拨人看过娘子了,这些人说是以前在上京皇宫里服侍过,实际上都是些边角废材,从未在贵人跟前服侍过……”
这倒是实话。
宣仁二十四年,北戎攻破上京,除了掳走了一众皇室宗亲高官大臣,连宫里的宫人也未放过,掳走了共计三千余人的宫人内侍,以及无数能工巧匠。
能不被掳走的,要么年纪太小,要么就是些边缘人物当时躲藏起来了。
“前日,倒有一真正宫里的老人儿来看过娘子,乃当年孝恭肃皇后身边服侍的近侍……”
孝恭肃皇后乃宣仁帝正宫皇后,本家姓吴,人称吴皇后。五年前死在北戎,被南朝这边尊封为孝恭肃皇后。
她身边服侍的宫人,自然是见过彼时还是公主的元贞。
“此人姓甚名谁?内官可否告知?”元贞按下心中不祥之感,询问道。
老宦官皮笑肉不笑地笑了下:“大抵是时过境迁,此人容貌大变,娘子并未认出她来,又或是娘子本就不认识此人——”
事已至此,形势已经很明显了。
不管是不是有这个人,不管之前宫中老人是否认识她,显然这老宦官以及他背后之人,认为她是个赝品。
又或是,哪怕她真就是元贞公主,他们也不打算认她。
毕竟,她是真是假,都是他们一己之言。
但元贞还抱着仅剩的一丝希望:“何必听从一个宫人的一己之言,我既回来了,圣上必然不会避而不见,不如就让圣上亲自来确认我是否是元贞公主。”
作者有话要说:开新啦。
本来说八月中旬开现言的,正文都写了几万,突然又脑洞大开想写这个古言。
念头一起,压都压不住,又重新查资料搞大纲写这本,拖拖拉拉拖到现在。
啥也不说了,开文前三天留评有红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