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里正是好春光,几场春雨过后,便是深宫里的枝桠也泛起了新芽,坠着连绵的春意。
锦仪坐在姜皇后的下首,听着她与太子妃讨论着过几日的宫宴,视线不自觉的飘向坤宁宫的海棠树上,此时日光斜照着,在一丛绿枝的衬托下,半开的花苞更显娇艳。她看得出神,连太子妃何时离去都不曾知晓。
“宫宴定在了一旬后,这几日,你可别生事。”姜皇后朝着锦仪招手,拉着她坐在身旁,替她整理好衣袖,轻轻点了点她的鼻尖。
“我哪有到处生事,”锦仪不依,张口就要辩解,只是越说越心虚,连声音都小了几分,“母后可不要随便冤枉人……”
姜皇后笑着看她移开眼睛,不自在的摸了摸耳垂,又把双手交握放在身前,就和小时候打碎了宫里的花瓶一个模样,让人忍俊不禁更是不舍责罚。
“六月便及笄了,按照祖制都是搬去公主府的年纪,怎么还是一团孩子气。”
她说着打量着眼前的小公主:少女爱俏,早早换下了冬袄,藕荷色的春衫越发衬得腰身玲珑,那眉眼更是挑着父母长处生得,当年的一只粉团子已然不知不觉长成了少女,看着她眼中仍是一派天真,姜皇后忍不住唠叨起来。
“这次的宫宴是为了林家军设的,林家满门英烈,忠心耿耿,常年守在北境那等苦寒之地。听你父皇说,这次更是击溃了北境的外戎,至少能换来数十年的安稳。”姜皇后说着似是想起什么,默了会补充道,“林家女眷这些年深居简出,甚少赴宴,宫宴时你记得照看一二,万不能寒了人心。”
锦仪乖巧点头,“母后,我知道的。”
锦仪不止在一处听人谈论到林家军,因着林将军得胜回朝,就连国子监也放了半月的假,夫子们连课业都没有布置,只让他们自己看书。
但是让女学的贵女们更感兴趣的,除了林家军大败敌军的英勇事迹,还有最后一战里成名的少年英雄。
听说这少年在最后一战里,仅带了百余精兵,深入北戎腹地,竟是找到了敌军的营寨,他们趁夜突袭,不仅杀了数倍之敌,更是带回了北戎贵族当战俘,立下了奇功。
京都的贵女们一边猜着这是真是假,年未弱冠的少年哪有这般厉害,一边又想:若真有这样的少年,莫不是身长九尺,三头六臂,上能入天下能遁地,又或者貌若修罗,能治夜哭郎?
她陷入自己的思绪里,猛一抬头,看到姜皇后笑意盈盈的捋了捋她耳鬓的碎发,“这次随林将军回来的有不少才俊,你父皇最中意林将军的侄子,名唤子安。不过,我倒是觉得旁的人也不错,你不妨宫宴上留意一二。”
“母后!”锦仪吓了一跳,她不过想了一瞬这少年郎,怎么姜皇后像是会读心术一般说了她心中所想,她定了定神,捧着热茶道:“若真是个好少年,我自当要多看两眼。”
见她说话难得乖顺,姜皇后便拉着她絮絮叨叨起来。
春日迟迟,日头逐渐西斜,日光透着雕花窗,撒在屏风上,锦仪不知为姜皇后添了多少杯茶,在她准备离开时,忽有宫人急急忙忙的求见皇后。
“娘娘,姜家九郎带着人在醉仙居内与林小将军打起来了,说他蔑视皇家,顺天府尹实在无法,便带他二人入宫面见圣上,圣上已让姜国舅和林将军入宫呢。”
“怎么回事,小九怎会好好的同人打起来?”
锦仪心中大惊,姜家九郎名姜苕,论亲缘,是她嫡亲舅父的小儿子,在姜家行九,比她略小几个月,同她一处长大,平日待人处事虽说有些冲动,但也不至于同人当街斗狠呀。
”这……”那宫人小心翼翼的抬头瞄了锦仪一眼,复又低下头去说了起来。
——
姜苕像往常一样与同窗去了醉仙居,只是听得隔壁格外的吵,问了小二才知道,京都有名的三个纨绔同林子安在里面喝酒,他们说话没个顾忌,一字一句清清楚楚的传到了姜苕的耳朵里。
“林兄这次可是立了大功啊!”
“我只是运气好罢了。”
“听说林兄只带了几百人便找到了北戎的营帐?真是少年英雄!”
“我那是迷路了……”
“林兄不必太过自谦,你都把外戎王族当战俘抓回来了,这可是实打实的功绩!”
林子安的声音已经有些不耐烦了,他回京都几日,总能碰到这些“贵公子”问他些奇奇怪怪的问题,二叔还交代他多同他们打交道,学一学世家子弟的为人处世,“都说迷路了,那只是随手抓了两个人带路,黑黢黢的,谁知道他是什么身份。”
三个纨绔愣了愣,姜苕还在庆幸隔壁屋里终于安静了下来,没想到不一会儿他们便开始给林子安劝酒,溢美之词不绝于耳,在林子安说话声音都不稳的时候,姜苕忽而听到他们问起了公主。
“听说皇上有意将公主许配给林兄?”
“我也听说父亲了,子安兄好事将近啊。”
“你们怎么尽说些浑话,快喝!”
“怎是胡话,公主千金之躯,虽说脾气大了些,但总归是京都贵女中容貌最好的,林兄便偷着乐吧!”
“若是……嘿嘿嘿。”一人不知想到了什么傻笑起来,朝林子安道,“子安兄得道,可别忘了兄弟们。”
林子安酒劲儿上了头,耳边是那些纨绔聒噪的艳羡,可他一点也没觉得开心,他一闭上眼便是黄沙漫天,以及砍死在他眼前的父母,他一拍桌子,站了起来。
“我、我林家儿郎生来便要为国效命,我宁愿净身入宫当一个倒夜香的小太监,也不会尚公主的!”
姜苕自他们提到公主便竖着耳朵听,听到林子安这话,当即踹门,闯进隔壁的雅间,瞅准面生的那位便是林子安,揪着他一拳便朝他脸上砸去。
“也不看看自己是个什么模样!还敢肖想公主!”
——
“林小将军虽说喝醉了,到底身手还在,姜公子一人根本碰不到他,只好让跟来的护卫一同上,他们动静太大引人去报了顺天府,又因着他们二人身份非比寻常,顺天府尹做不了主,便只能带着他们面圣。”
宫人说完,头埋得很低,不敢抬头看公主的脸色。
万般寂静中,没想到是锦仪先开的口。
“母后怎么这般看我?”
姜皇后抚着她的鬓角,叹了口气,“林家长辈各个知礼守节,怎么教出了这样的小辈?眼下正值归京,怕也是各打几板便过去。你莫要将这事儿放在心上,气坏了自己。你父皇的眼光也不过如此,你正好也小,在宫里多留几年,母后再给你寻更好的儿郎。”
锦仪愕然,就是连林子安这个名字,她也是近几日才听到的,根本不相熟的人,连她的眼都入不了,更不配她动气。况且这人说什么大话呢,便是他想尚公主,她也看不上这等人呢!
她扬起脸蹭了蹭姜皇后的胳膊,“还是母后心疼我,您放心我才不会为这等人置气。”
忽而她想起林子安风头正盛,万一父皇偏向他要如何是好,连忙抓着姜皇后的衣袖催促道:“母后,我同您一道去御书房看看小九吧,莫要让那林子安军欺负了他去。”
宫装繁复而华丽,看着甚美,衬托出女子腰身婀娜,只是不便于行走,锦仪随姜皇后抄了近路,还未到御书房门前时,便看到一行人陆陆续续的出来。
姜苕走在最前头,似乎低着头听舅父训斥,而走在最后的是个陌生的少年郎。
隔得有些远,锦仪看不清他的长相,落日余晖里,他身着一袭玄衣,身量颇高,只是看起来有些瘦弱,与低着头的其他少年不同,他昂首阔步,一副丝毫不觉得自己有错的样子。
这……莫非就是那个京都贵女都好奇的林子安?
一个脑袋,两只胳膊,也不过如此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