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是在顾朝曦出事的时候见到唐魅,崔雪麟绝对是欢喜鼓舞能做到曹阿瞒那样倒履相迎许攸那样迎唐魅,可要是在顾朝曦没有事的时候见到唐魅,崔雪麟的表情就活像隔了一夜的饭,馊的。
唐魅还是背着个竹筐,慢慢悠悠的走过来,别说是衣衫上带着点土,好像就算整件衣衫都是土他都还是这般悠闲姿态一样。
顾朝曦先发现的唐魅,自然便率先迎了上去,崔雪麟则是满脸戒备的样子——这简直就是刚送走了虎又迎来了狼啊!刚把个难缠难搞的长公主送走,这家伙是从哪里冒出来的?!这次是不是出行不利啊!总碰上冤家。
崔大将军心眼小,唐魅郊外枫林和他们邂逅时玩笑的一句轻薄话都记到现在!
——没办法,谁让唐魅轻薄的那人是顾朝曦呢。
如今已经到了吐蕃境内,放眼望去,看到的不再是蜀中沟壑纵横悬崖峭壁的险峰,而是巍巍赫赫的雪山银白,草青色的地毯像是要延绵到天边去,一望无际。
“吐蕃的灵山多,上面的珍奇药草也多得数不胜数,我常来这里采草药的。”唐魅把镰刀往后一抛,镰刀正中竹篓,把手再短衣上抹了抹,看了看正在行进中的浩浩荡荡军队,“这是决定出兵了?”
顾朝曦笑了笑:“再拖下去,黄花菜都凉了。”
“你说的是今年的黄花菜还是明年的啊?”唐魅也笑,和他并排走回队伍去。
但见崔雪麟表情莫名地横马在前,像是等他们呢,又像是挡道的,顾朝曦没管,喝令道:“给唐大夫找匹好马过来。”
崔雪麟僵着脸,哼唧了一声,没动。
顾朝曦看了他一眼,“要不,我和唐大夫同骑?”
崔雪麟连忙让人把马牵过来了。
和崔雪麟并辔前行,顾朝曦觑一眼身旁马背上的某人毫不掩饰的气鼓鼓的模样,忍不住低笑道:“你也是年近而立的人,怎么这般小心眼?”
被说的那人索性把手横过来,正好此时风扬起,他俩肩上扬起的大氅交叠,盖住那些琐碎的动作。
把纤白的手在手心一握,崔雪麟低声回道:“兄长说,情窦初开的少年大抵如此。”然后便看着顾朝曦,一副我就这样你奈我何的表情。
顾朝曦十分想忍住那笑,可怎么忍得住,笑颜如花一般在脸上绽放,就算是低眉垂眼却都掩不住光华。
崔雪麟怔然一般注目着,缓缓道:“出云,打完这一场,我们不回京了可好?”
“你想做陶渊明?”
“和你在一起,过越平淡的日子就越好。那个京城,历朝古都,经历了多少的悲欢离合,上演了多少杀戮之戏,有多少人身不由己地被当做权利宝座下的白骨垫脚,我从来都不喜欢那里。”
顾朝曦从来不知道,崔雪麟竟然也能说出这样深沉这样有文采的话,听了,便是长长一叹:“那里凶险,我何尝不知道,可……我们都不是单身一人,更何况未来向来都是变数,我答应了你让你富贵荣华一生的,你,还记得吗?”
他顾朝曦有惦念着的妹妹,崔雪麟有崔家十几口,人身上的羁绊不是说斩断就能斩断的。
如此伤感的话题一聊,气氛顿时有些沉闷下来,就连崔雪麟握着顾朝曦的手都不安地握得紧紧的。
唐魅故意落在后面,和墨书攀谈起来。
“你们家表少爷和崔将军关系不错。”
这本来就是很简单的一句话,偏偏墨书很紧张地支吾:“也……也没有了。”
唐魅一指前面骑在马上还挨得特别近的两人,“这样还不叫好?”
“这……这……”墨书紧张地都快哭了。
白苗百花宫内斗虽然不断,但好在每个能够斗赢的人都极厉害,无论是智谋还是武功都是堪当统帅的人。
这几年百花宫的掌门人赤梅护法自然也是极厉害的人物,纵然从上次顾朝曦出使的情况来看,白苗根本就不惧燕朝的积威,对彼此之间的合作也有着自己的计较,好在就算隔阂重重,但目标是一致的,加之又有燕子高飞在。
进军、布防,精诚合作,袭击黑苗,合围攻□□苗领地……一连串的军事行动倒是还算顺利,而黑苗就算再厉害,就算把全族的人都策动起来,就算毒术蛊术一起上,也敌不过宿敌和外敌的合谋。
这场平叛之战从六月开始,一直持续了一个月,到流火之际便差不多算是结束了。
只是有两件事,一件令赤梅头痛,一件令崔雪麟忧心。
洒着白杜鹃花瓣的走道上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纱帘后至高的宫主宝座上已经空了——年幼的白宫主和被燕子接到百花宫保护的燕临瑗玩得很好,两人耐不住军事会议的枯燥,早早就溜了。
而两边稍低一些的护法之位上,赤梅还端坐其上,正和下首的顾朝曦和崔雪麟商量着什么。
“禀报梅护法,黑苗圣子协同一个少年正向圣宫杀来,黑苗圣子说要见您。”
赤梅翘起小指在右眼角下的小小花钿上挑了挑,眸中放射出精光:“他自己一个人?”
不用问也知道,黑苗的族长都让她给抓了关在密室里受虐,黑苗圣宫的人也大都做了俘虏,就只有一个他了!
红衣女子压抑不住眼底的兴奋,“我们百花宫的护法等有一天能够亲手把黑苗圣子打败等了百年了,没想到今天竟然让我等到了,真是凤神保佑!”
崔雪麟对这种执着的杀戮的不怎么理解,虽然他曾是三军统帅,就像他不能理解百花宫的议事大堂进来的道路是围绕着两个水池造的、走道上还要撒上厚厚的各色杜鹃花、山茶花花瓣一样。
崔雪麟也起身,相比赤梅,他对这个消息的着重点不一样。“那黑苗圣子协同的那个少年是谁?”
“这个,属下不知。”百花宫中鲜少有男子,这个传递消息的虽说是一身戎装,却也是个女战士,她想了想,像是极力隐忍着什么却还是没隐忍住。她舔了舔唇瓣,轻声说:“那是个极美的少年,十六七岁的样子。”很适合抓过来做阿夏!
对于苗族女子的彪悍程度,崔雪麟只能悄悄抹一把汗,不过听她描述的来看,那少年的身份自己已经明了了。
极美的少年,魏哀帝魏休音便是难得一见的美男子,虽然很大一部分原因是因为魏哀帝遗传了其母的美貌,但魏庄帝想必也不会差。
要不然魏史上的:上初至江左,尽选名门世族之女入宫,凡入选者莫不喜不自禁。是怎么来的?
魏庄帝从京城败逃,仓皇南渡建立南魏之初,入宫为妃不算是享福吧?相反,和世家大族之女往昔的生活相比,只怕是受罪才是,那屏雀中选的女子又为何高兴?
还不是因为魏庄帝本人。
和安然坐在座位上的顾朝曦交换了一个眼神,后者对赤梅道:“梅护法准备如何应对?”
胆敢提着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负担只身闯百花宫,黑苗圣子无论目的何在,他也是需要有长坂坡赵子龙胆气和傲视百花宫的毒术。
黑苗圣子越是这么厉害,赤梅眸中的光芒就越是闪耀,染了凤仙花汁的红指甲抵在红唇上,雪白的牙轻轻扣在唇瓣上,那语气甜蜜地好像是要去见一个等候已久的情人,而不是仇敌。
“我百花宫统一苗疆的时刻到了,终于让我等到了!宣罗,你可得好好等着我!”
她问传信的下属:“他现在在哪里?”
“已经到了宫门口了。”
黑苗圣子的名字,便是宣罗,赤梅轻轻念着,已是浑身血脉贲张,念了几下便压抑不住,也不再说什么便直接往外走。
明显被赤梅遗忘掉的崔雪麟和顾朝曦自然是跟上——赤梅要是能解决了黑苗圣子宣罗,那魏休毓自然尽在掌中。
再见到宣罗,顾朝曦看他被百花宫的守卫围在中间,赤梅翩然而下,两人用苗语交流了一番。
宣罗神色一直阴郁着,想必是连日的战乱和失败的颓然让这个往日也算得上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圣宫祭司也憔悴消瘦了。
亡国丧乱,亲朋丧离,国破家亡。这一连串的打击,无论是谁怕都不能等闲视之,何况这个圣子天赋异禀,一出生就被捧在手心,一族的人都视他为兴旺的希望。
他其实根本就没有失败过,所以单纯着以为,这个天下只有大理国那么大,对手也只有白苗百花宫。
顾朝曦站在百花宫宫门前那可据说得有百年树龄的山茶树下,斑驳的光影散落在他和他身后的崔雪麟身上。
伸手都拘不到一丝光,顾朝曦便只能叹:“如果是在中原,白苗引外族灭内乱无异于引来倾国之祸。”
东汉末期灵帝的外戚大将军何进便是因引董卓平十常侍之乱而造成了权臣完全把持朝政,开始了东汉末年的动荡,开始了奏响汉朝灭亡的序幕之音。
虽然燕朝不是隶属大理国的强族,但却是九州之首,和区区偏安西南一隅的大理相比,有如鸿鹄比之麻雀。白苗离弱联强,是否是取乱之始?
崔雪麟却摇摇头:“我看赤梅那般的人,倒不像是没有考量的。”
他细细看赤梅和黑苗圣子宣罗翻飞纠缠在一起的衣袂,便知赤梅此人不仅武功高强,更是善于思谋,每一招每一式都看似单刀只去毫无技巧毫无退路,实则质朴无华,还可随时变招。
而宣罗虽然是男子,力战百花宫高手至此也早已体力不支,但那一股执着之力却着实令人钦佩,每每赤梅不折手段、不留余情地只去他空门,每每他被打倒却都能立刻站起,继续反。
二人衣袂翻飞之间想必也说了不少话了,却没人听到,但随着打斗的时间越来越久,赤梅脸上冷厉而痴迷的异样表情已经慢慢消退,最后她跃上半空,收手,再一甩便从袖中甩出一道红绫,红绫缠上宣罗的身体,却是异常地温柔。
“你输了——”脚踝上的银铃轻响,赤梅侧身注视着被裹成红蚕蛹的宣罗,眼中还带着一丝不可置信。
她原地转了好几个圈,红色的裙摆摇摆起来,竟然有泪从她的眼角滑落。她双膝跪地,张开双臂向天,大声叫喊着什么,而周围的百花宫的弟子们也一概跪地,齐声喊着,跪拜。
就像是一种仪式,源于人心中对生命的渴望和和平的渴望,所以升起对掌控天下生灵的神灵的敬畏,为了求得神灵的保佑,人们往往献上一切去祭奠。
这样由人心的敬畏虔诚连接起来的景象,无疑能够给人以最直接的震撼,这不像是寻常寺庙中对佛祖菩萨焚香祷告,而是原始的献祭一般的祷告。
在文明的起点,便是神的时代,是神创造了人类,让人类凭借着对神的思慕、期望,激发着最早的人们开创出如今的世界。
这一刻,虽然一句话都听不懂,他们身为外来者却也不由自主地被这氛围感染,甚至是这氛围中始终弥漫着的诡异的残酷血腥都是神圣的,让人无法抗拒去臣服,就像此时膝盖无法抗拒因敬畏而软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