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便放我走?”顾朝曦不由失笑,长睫一扇,再睁开时,那眸中精光大盛、与日争辉。嗓音却是低沉,像暗夜里盛开的优昙花。
黑苗圣子一振袖,四周便起了白茫茫的一片雾,雾中有幽香萦绕,沁人心脾。
顾朝曦定定望着一处,忽觉眼皮渐渐越来越重,竟有千钧一般扛不住要合下来。为了抵住那疲倦,他十指紧紧攥着,贝齿抵住下唇,勉强去维持神智清醒。
“曦儿。”
那是深埋在记忆中的一个声音,低沉柔缓,想是泠泠七弦琴上最低的那个音,声声发出,便如一首清商。
顾朝曦心中猛地一跳,眼睫一眨,睁大了眼睛——而眼前的场景却已经完全不同。
触目所及,不是蜀中鲜于家新布置的新房,红绸喜字统统不见,能够看到的,却是大气齐整的摆设。
墙角摆着高大的仙鹤腾云花瓶、屏风上绣着一丛丛火红的石榴花——西域边疆均喜石榴,认为这种花能够给家宅带来人丁和福气,夸奖一个女孩子美丽,也多半会夸她像一朵盛开的石榴花。
而现在朝中炙手可热的新权贵安国候慕容靖,便是出身边疆重镇凉州,所掌商队曾是西扼丝路、东扼京城的大贾,慕容氏一族更是以石榴为徽。
栩栩如生的火红石榴花前,站着身着红衣的俊美男子,眉眼间流淌着风流韵味在未到京城之前便迷倒了所以经过凉州的女子。——这人分明已经年过而立,面孔却年轻得好似十八少年。
安国候慕容靖缓步走到他面前,轻轻在他面前晃了晃手,言笑晏晏:“这屋子怎么样?有什么不满意的地方吗?”
眼前的这一切,耳畔这句话,早就印在他心底,不敢触碰。
顾朝曦顺着心中记忆回答:“很好,谢谢。”
“你喜欢就好,来,”慕容靖拉着他的手在圆桌边坐下,打开桌上的食盒,拿出两碗煮好的圆子,白汤圆如玉姜糖水如红霞,红红白白的煞是诱人。
汤圆推到他面前,慕容靖和颜悦色道:“今天是元宵节,也是我们迁居京城以后的第一个元宵节。方才在席上你表舅母喝多了些,说的话都不必放在心上,你且放心,你是瑶儿的表哥,那就是我的儿子,我不会薄待了你的。”
安国侯夫人阮银红自从慕容靖收容了侄女和侄女的表亲之后就一直很不高兴,尤其是在这等佳节,要不是慕容靖说尽了好话,顾朝曦也许都不会有机会上夜宴的饭桌。
这顿饭,吃得不甚好就是了。
当顾朝曦回到慕容靖给他准备的院子寝阁里的时候,也觉得,这样好的房屋陈设,这样的待遇,对于一个八竿子打不着的亲戚来说的确是太好了些,当家主母生气也是有理由的。
他随遇而安惯了,没怎么放在心上,慕容靖却很是不安,还带了元宵和酒菜来看他。
圆子是豆沙馅的,香软甜腻,糯米有饱腹,吃了三五个就吃不下了,倒是那一坛特地从西域带回的葡萄酒,酸酸甜甜的,口感十分好,他不知不觉地喝了许多,待后来酒意上来了都全然不知的沉醉了。
慕容靖的面容在他面前幻化成两个乃至三个,缓缓移动着,再重叠在一起。那张带笑的俊容已经近在眼前。
“阿顾……”
耳边响起一声呢喃,低低的,却蕴含了深情无限。
紧接着湿热的吻贴着他的耳际摩挲,他只觉得浑身绵软无力却腾空而起,脸颊滚烫,靠在慕容靖厚实想胸膛上。
一步一步的,身边的陈设景象从耳旁远去,最后只仰望着织锦的薄纱帐子,身上的衣衫尽数被褪,肌肤触碰到外冰凉的空气,浑身猛地一缩。
那人的动作迫不及待地快起来,亲吻凶狠而猛烈,像是潮水一样淹没上他,从额角到四肢,没有一处漏掉。
即便是失去了气力,他仍然想要挣扎,那种感觉太奇怪,似火的触摸,就像要在他十五岁的身体上点起火势来,燃烧尽一切。
“阿顾,你终于是我的了。”慕容靖压上他的身体抱起他的身腰,冲破他脆弱的防备的那一刻,却说了这么一句话。
身体深处的疼痛像是会扩散,那一抹如刀的疼痛劈开他的身体,刮划他的血肉,直穿他的心脏。
痛……有成串的泪珠从他的眼角坠落,像是天上的流星下凡,口中尝到腥甜的滋味,那样的剧痛瞬间让他清醒过来。
就像现在,他因回忆起当时那种刻骨的疼痛,瞬间清醒过来。
当他从迷幻中醒来,迷雾散去,新房依旧,屋外一声鸡鸣啼叫,已是一夜过矣。
脚踏着破晓时从云层中洒下来的微弱阳光,顾朝曦端视着和他对峙了一夜的黑苗圣子。
与他此刻的平静淡然不同,明明引诱迷惑他入了过往幻境的主导者,此刻却手扶胸膛,一张口便吐了一大口鲜血。
顾朝曦张了张口,却觉得嗓子如刀锋划过般撕裂着疼痛着,一时间竟然说不出话来。
方才是怎么了?他迷惘了片刻,看着黑苗圣子,像是希望对方能给他个答案。
扶着屏风还是摔倒在地,黑苗圣子颤抖着抬起手指向顾朝曦,眼中闪烁着难以置信的光:“你竟然会凤鸣!你和百花宫是什么关系?!”
抚了抚喉颈,他才明白:原来自己方才用了凤鸣才冲出那场幻境的,怪不得嗓子这样疼。
转念一想,顾朝曦对黑苗圣子道:“听你这样说,白苗圣宫百花宫中也有人会凤鸣,怪不得你们黑苗和白苗相持百年也无法讨得便宜。”
黑苗圣子一抹嘴角的血,冷哼一声:“区区凤鸣算什么,你也不是像使凤鸣就使得出来的,凤鸣乃仙术,若是凡人要使一次必定折寿,百花宫纵然习有也断断不敢多用。而你……”他深吸了一口气,“我先不说凤鸣,方才幻境中你分明难以自持,如何可以脱身!”
“你这个山野之人、蛮荒之族真是笨!”顾朝曦摇了摇头,缓慢地说,以免再伤到嗓子,“既然我有克你制胜的本事又怎么会告诉你,不然等下次你我在对上,我拿什么制你?”
黑苗圣子一窒,眼中竟然露出渴求的意味,似乎是好奇地不行。
这人倒是挺单纯的,只是各为其主,实在是……顾朝曦又道:“你我已经相持了一夜了,方才我见你吐着一口血,心肺已有损伤,还是不要打了。”
黑苗圣子虽然很好面子地又冷哼一声,却的的确确没有了杀气。
顾朝曦趁机道:“你既然能够进得了这鲜于长公子的新婚房,那必定对整个鲜于家都了于指掌了,想必,就连鲜于家的家主都和你已经沆瀣一气了。”
黑苗圣子烦躁道:“什么气不气的,我听不懂你们中原人那些文绉绉的词儿。只是你既然破了我的幻境之术,就算我输了。那我便告诉你,整个鲜于家几乎我们已经控制了,不过我……”
“你会撤走的,再不走,就来不及了。”喉中刀锋划过的疼痛转为灼热,像是伤口在发热,别说是吞咽,就连气息拂过都加剧着伤痛。
“你怎么知道?”黑苗圣子惊诧问道。
没有时间在和这人耗下去,顾朝曦背过身去,扶着窗棂站着,最后说:“我会扶乩之术,算出来的,你要是再不走,白苗族抄了你家后院你回去就只能给你们族长子民收尸——咳……”
身后已经再没有任何威胁的气息在浮动,顾朝曦轻轻喘息压抑着喉间灼热感的上升,却还是忍不住微微咳嗽起来。
他将两扇窗户推开,摸着袖中的烟火,拿不定主意:拂晓已过,不知这烟火是否还管用。
崔雪麟领着程宇宋纯带着几个亲兵光明正大地从鲜于家大门走进来,也不知是怎么了,大清早递拜帖的时候鲜于家竟然派了总管迎接他们,程宇和崔雪麟对视一眼,担忧之意不言而喻。
直到听到鲜于家说这几个月来自家一直被黑苗族控制着,尤其是几个小辈们都给黑苗圣子下了子母蛊,全鲜于家上上下下又都被监视着不敢妄动的时候,崔雪麟的心几乎已经让担忧填满,几乎要按捺不住溢出来了。
于是他问:“那怎么现在,员外又邀崔某相见于光天化日之下了呢?”
这个答案无非两种,一个是这场会面是黑苗族安排的,他们进来可谓瓮中捉鳖有去无回;另一种就是黑苗撤离了对鲜于家的控制。
第一种是他们危矣,第二种便是顾朝曦凶险了?崔雪麟在心中写了个“否”字,想道:迄今没有见到约定遇险时求救的烟火,这没有消息,其实算是好消息。
鲜于仲的意思是第二种,“今天卯时初刻,黑苗族明里暗里埋藏着的人竟然都撤走了,正好此时程小侄儿又递了拜帖进来,我自然迎将军进府来。”
崔雪麟耐着性子关切了句:“虽然不知黑苗族究竟为何撤走,但员外家宅俱宁便是好事。”
随后才问起昨夜新娶的那个新娘子的事情,崔雪麟也不拐弯抹角了,只是没说是程欢逃婚不愿嫁,而是说自己让程宇劫了花轿弄了内应进去,现在能否带他们去看看“新娘子”。
鲜于仲生怕崔雪麟的内应出什么事,连忙说娶这门亲是黑苗族示意的,和他们无关,便赶紧让人去把“新娘子”请出来。
“不必了,我自己去即可。”崔雪麟昨夜去过内院,大步迈开,率先走开,留下程宇收拾余下的事情。
顾朝曦双臂交叠在窗棱上,侧着脸枕在臂上,脸上的脂粉有些污了,但是睡颜恬静,令人不忍惊醒。
崔雪麟像是怕打搅暗夜里睡去的花朵一般,轻手轻脚地走过去,正犹豫着要不要叫醒顾朝曦,手不慎一触顾朝曦的脸颊,却为那灼人的温度吓得脸色大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