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第十九章 嘉肴不尝,旨酒停杯(3)

昨夜和高飞一叙之后还是萧允送他回来的,一同在车上的还有建邺府尹杭玉。

顾朝曦本来对杭玉的印象就不错,原来仅限于对他修养礼数的印象,那宴席上人多杂乱,都没有细看到杭玉的容颜。

这离得近了一看才知,杭玉之貌一如他的修养一般,灼灼如兰英。即便是在醉酒里,双颊晕红眉心微蹙,萧允给他擦个脸喂个水还要折腾嘟囔几句,那形态愈发的显得有贵戚的讲究。

顾朝曦随口问了问杭玉的出身,萧允把杭玉安置好了,压低了声音同他道:“阿玉之母出身江南名门梁氏,不幸早亡,他外祖母怜惜他,便接他回梁家,和梁家的公子们一并教养,直到出阁的时候才让他回本家去的。”

江南名门子弟,不若当年谢太傅之子侄?怪不得。眼见顾朝曦住的府邸就要到了萧允又对他道,只是这个是请求:“先生,阿玉他已经卸任了建邺府尹,为的是回家照顾父亲,我看他伯父他的身子怕是挺不过这几天,我其实回来的时间不短了,却一直没有到他家看看,你明日若是有空的话,和我一同去如何?”

顾朝曦其实不甚明白他的意思,只是隐隐感觉到萧允一定要去又有些害怕,但萧允究竟在害怕什么他就不知了,也不便问。

想了想左右无事便应了,萧允极高兴,说明日辰时派人来接的话声音高了点,杭玉那边一皱眉喝了声“安静”,萧允也不见恼,还颇有些战战兢兢地往杭玉那边看。

没曾想顾朝曦回来以后一晚上没睡,这休息绝对是谈不上了,可又不能不守约,沐浴洗漱吃完早饭,神情还是恹恹的。

顾朝曦着了一身里衣坐在床上,让墨书去自己寝阁拿新衣裳,还叮嘱墨书轻一点、看到什么都当没看见。

墨书不多时就拿了衣裳回来,一面伺候顾朝曦穿上一面却和顾朝曦说:“寝阁里没人啊。”

顾朝曦一夜未睡,脑子有点晕,反问了句:“你说什么?”

墨书又道:“寝阁里没人啊,元帅也不在,床榻上干干净净的,被子都叠得方方正正的,表少爷你怎么不回去睡?”

“不会吧?”顾朝曦难以置信地低喃了一句,又不死心地确认了一遍:“你确定?一个人也没有?”

墨书点头,顾朝曦倒是想要自己亲自去看看,门房却说府外有人来接自己,便只得作罢,携了墨书登上萧允派来的马车而去。

崔雪麟从军营打马归来,正看到萧允的马车离开,车帘遮住了顾朝曦一上车就倚着车壁打瞌睡的脸,他只看到了坐在车板上正和车夫闲话的墨书。

墨书看到他便向他招了招手,崔雪麟调转马头跟上去,问墨书:“你这是去哪?”

墨书道:“陪少爷去建邺府尹杭大人家。”

杭玉?崔雪麟听到这个名儿的时候脸色一时有些微妙,便问道:“不是昨天才见过面的,怎么就这么熟了?”

墨书道:“咳,也不是和杭大人熟,是萧公子和杭大人是好朋友,表少爷也是陪萧公子去看杭大人的。”

这样……崔雪麟点了点头,往车厢里看了看,却还是没看到顾朝曦把头探出来,不由觉得有些失落,道了句“那你们去吧,路上小心些。”顿了顿,又加上一句“早点回来”便转了马头回府邸去了。

待到了杭府,墨书虽然不忍打搅顾朝曦补眠却又不得不把他叫醒。顾朝曦醒来恍然了几瞬,呢喃了句“这就到了”,无限落寞的样子。

墨书扶着他下马车,车夫显然是受过交代的,上前和门房送拜帖去了,顾朝曦和墨书在府门前等了等,墨书便将方才遇到崔雪麟的事情说了,还特地说了崔雪麟叮嘱的话。

本来墨书是有意夸赞一下崔雪麟有心的,没曾想顾朝曦听了竟然冷了脸,几近咬牙一般说:“早回去做什么?左右他……”顿了顿,想起昨夜所见,脸颊都红了,却不知是气的还是羞的。

墨书看他脸色一白一红,不知他在想什么,正要问,门房已经出来请他们进去了。

这府院中尽显江南水乡的典雅建筑之风,小桥流水、鲜花绿叶遍植、灰墙黑瓦又极为素净,一路走来就让人心情平静许多。

萧允早早在院中等着他们了,待看到顾朝曦时便迎上来,只是面色隐晦,颇有不豫的样子。

顾朝曦便询问,萧允叹息一声说:“我还以为伯父可以再在这人世间多留几日的,可方才我刚到,伯父就发病了,大夫施针缓了病症,却说最多只能缓到正午,再多时间也拖不住了,便让阿玉进去,算是临别嘱托了。”

即便是不相识的人,顾朝曦眼见一个生命就要在面前陨落也不由生出些“人生苦短,譬如朝露”的伤感来。

不觉问:“杭公生的什么病?我看杭大人年纪轻轻的,杭公年纪也不大吧,怎么去得如此早?”

萧允的脸色更添了一层担忧,说道:“伯父的病是自胎里就带着的,是心疾。心疾这种病不能忧心操劳动气,伯父他……”萧允的眸光转了转了,略过只字片语,接下去说:“伯父今年未过不惑,阿玉他、他也有这种病的,我着实也怕得很。”

萧允如此一说顾朝曦就明白了萧允昨夜在怕什么了,是怕他气着病人了,再深一层应该是怕气着杭玉,但为了什么气着他还是不明白。

又问道:“那现在你可要进去看看?”

萧允露出一脸不自在,几分忸怩地说:“伯父养病的水轩离这里还有段距离,先生你、你陪我去吧。”

顾朝曦跟在他身后,不觉抿了抿唇想笑:怎么怕成这样,连离得近些都不敢。

原以为这外面院落的景致已经够清雅了,却不料杭玉之父养病的水轩更是集江南建筑气韵之美的大成。

走进月牙门,先是垂柳成行一路引道,地上的青灰石板映着婆娑树影,细碎的阳光从枝杈间落下,在石板上留下点点斑驳,也在行走的人身上留下点点斑驳。

路边间或假山间或休憩的凉亭,道路尽头是一片视野辽阔的荷塘,其中曲桥亭桥只到塘心,而荷塘之北才是水轩。

顾朝曦着迷地看着,声声轻叹:“要是能够终老于此,此生无憾矣。”

守在门外的仆僮看到萧允便进去禀报了,不一会儿杭玉也从屋中出来了,一双眼睛红肿得像核桃,萧允几步上前话还没说先给他瞪了一眼,张着嘴僵在那里。

杭玉看到顾朝曦时略有一点迷茫,等顾朝曦走过去的时候,他已恍然向顾朝曦拱手一揖:“顾监军。”

顾朝曦也回了句“杭大人。”

杭玉侧过身子,薄衫拭了泪,才转过来说:“父亲卧病,我几个月前已经上书辞官了,只是王朝交替间,官不官的也没有什么。最后为魏国做一点事我也算是身退了,顾大人若是有心结交我,叫我温仁就好。”

这个字倒是很符合玉这个名,却和杭玉这个人不甚相配,顾朝曦只见过杭玉几面却很明显地感觉到,杭玉此人性子冷清,故而待人有礼而疏远。

譬如眼下,萧允不知是哪里得罪了他,萧允在他和自己说话的这几瞬已经扯了不知多少他的衣角,他却一点没理会。

顾朝曦瞧了一眼他们你来我往的行径,顿觉自己是多余的,轻咳了一声对杭玉说:“温仁贤弟家中不幸,我深表同情,只是方才同萧公子言语了解过,温仁贤弟亦是体弱,那还是不要太伤心,保重身体。”

杭玉闻言,面上露出似笑非笑的表情,先向顾朝曦道谢,然后又向看向一旁的萧允,眼神微妙。刚要说话,有仆僮小跑着过来禀报:“公子,梁三老爷来了,说是有急事,哭着喊着就……”

仆僮的话还没说完,便有个中年男人一面抹着眼泪一面哭喊着从柳荫道转了出来,那悲切的模样比即将丧父的杭玉还要哀戚几分。

杭玉连忙上去扶了了,“三舅,你这是怎么了?”

杭玉的母亲是江南名门梁家的大小姐,杭玉的外祖母一共生了一儿一女,外祖父纳了两房妾侍,都生了儿子,这个梁三老爷是杭玉最小的舅舅,但其母不受宠,没生下这个三舅几年就亡故了,故而现在在家族中的地位也不甚高。

杭玉的性子虽然一向冷清些,但对家人朋友都还算过得去,在别人对这个舅舅嗤之以鼻的时候,他的态度也还算好的。

梁三老爷没扶着外甥的手,竟然扑通一声就跪下了,就差没磕头哭喊道:“阿玉啊,我、我利益熏心,昨晚你请那个定南军元帅的宴席上不是请了好些花娘去陪酒……”

杭玉冷冷道:“那不是我找的,是卢员外找的。”

“对、对,是卢员外找的。”梁三老爷咽了口唾沫,接着说,“那天定南军进城的时候我就在边上看,那元帅生得一表人才,又年轻有为,我这一想歪了就求着卢员外把我家巧儿打扮了一番给混进花娘里了,想着能让元帅看上了也未尝不是好事,我这……”

听着的三人一脸古怪,杭玉怔了下,和萧允很有默契地把目光投向顾朝曦。

顾朝曦将昨夜所见和听到的话联想到一起便将整件事给串起来了,他往前走了一步,问道:“梁三老爷,那令爱有没有给崔元帅下什么药物?”

据顾朝曦和崔雪麟这些日子低头不见抬头见的观察中看,若非亲眼所见,他还是不很相信崔雪麟会酒后乱性失去理智到把花娘带回府中,空房而已,哪里没有,带回府就会人尽皆知,崔雪麟还是个很重名誉的人。

据说——他还没从京城出发之前曾经特地道听途说过,据说就因为崔雪麟为人正派这一点,太后就对崔雪麟十分看重,大有崔雪麟一班师回朝就将长公主下降的给崔雪麟的意思。

梁三老爷抬头看他,皱眉:“你是?”

杭玉道:“这位便是定南军新任的监军顾大人,是崔元帅上书奏请,圣上御笔钦点的。”

梁三老爷的膝盖立刻调了个方向:“顾监军,你救救我女儿啊!我老头子这半辈子就这么一个女儿啊,我现在富贵也不求了,只求我女儿能嫁进个平凡人家,莫要再生事端了!”

说完纳头便拜。

顾朝曦赶忙去扶,奇道:“梁三老爷你怎么这样说?我家元帅一向是敢作敢当,只要你女儿和他真的有了什么,他是断然不会做那种始乱终弃的事情的。”就算出身不好,也有个妾侍的身份捞,不算差的吧。

梁三老爷哭得更凶了,说出了一段令众人瞠目结舌的话:“我家巧儿她看错了人把下了药的酒端给了别的人喝了,昨天一夜荒唐,今早起来才知道错了,我家巧儿现在都快上吊了!”

崔雪麟一掌击在桌面上,那材质上好的木桌似乎都要塌陷一般,他怒声道:“王伯父,你都多大年纪的人了,怎么能做出这样酒后乱性夺人清白的事情来?那女子要是个勾栏倡女也就罢了,问题是人家是个良家子!你该怎么补偿人家?”

王世伟也是一脸羞愧之色,单膝跪下,垂首道:“我这也是一时喝多了才闹出这样的事情来,不若、不若我娶了她吧,就是就是不知人家小娘子愿不愿意嫁我这个老头子。”